雪不知从何时开始下的。
开始只是星点落在马骥的眼睫,让视线里起了层薄霜。
后来也许是顷刻间,抑或经过数个日夜,荒凉的山谷已是苍茫一片。
雪势如此之大,像一整群蝶双翅相接地从低压的乌云里就这么铺落到了地面。
洞内隐隐传来食名兽低沉的悲鸣声,又熬过一日。
太静了!
马骥缓慢地支起僵在手掌中的匕首,划破大腿外侧的腿甲,从上而下的第六道刀口,血刚涌出便被冻结在伤口上,只有血腥味逸散到了空气中。
他呆坐在这棵古木下三日,再细算来,已有六日没有合眼了。
他还朝着洞口的方向,但是那里被法力封锁根本无法进入。
身体和意志早就反复到达了极限,那不足以用困意来形容的疲倦,他却丝毫不敢让精神涣散一秒,生怕睡去。就这么僵直着,保持着当初跌坐在此处的姿势。
冷月升起来,折射着不远处被雪压着的竹林,映得山谷发亮。
风雪停了。
今夜竟没有一丝云,忘川的水面被月光浇灌,粼粼波光投进他的视线。
整个身体太烫了,他本能地眨了一下眼,再没有力气撑开,就这样悄然滑入睡梦中。
终于是结束了……
恍惚间他看到鹅毛大雪又一片片落下来,在地面瞬间融化。眼前还是一片模糊,不止是雪,还有很多细密的光芒在流转,裹挟着什么残像不断涌现。
这时有人在他耳际沉吟:“我住在你心里面吗?”
“当然”他喃喃自语,“你就是我的一半心脏。”
他从雪原中走过,雪露沾湿了睫毛。
“喂!!”他惊觉,闻声转过头来。
“你还会想起来吗?”女子赤足站在布满霜雪的苔原上冲他喊。
他站在光影与时间的急速流逝里与女子遥遥对望,爱和痛苦相互追赶,又相互渗透。
他感受到再真实不过的心痛,就像海啸一样阵阵朝他打来。
他咬紧牙关应付这个海啸。
但他知道他不想失去这个海啸。
他希望它永远朝自己袭来,这样他就会意识到有一个很重要的人,他失去她了,但他不想忘记她。
再醒来的时候马骥躺在雪茸茸的毛爪上。
晨光熹微,大雪真的停了。
双眼聚焦后马骥猛然发现自己是睡在了熊猫身上。
“吼呜呜呜——”食名兽喉咙深处发出呜鸣。
他记得自己是如何跌落山崖,遇到这怪兽的,除此之外,脑袋里仿佛被人凿了个洞,全部断片。
兽倏然立起,拎起他丢到自己背上,而后迅速地在雪地里穿行。
绕过葱郁的竹林,他看见每一颗竹子上挂满了名牌,都是它的粮仓。疾跑带来的阵风掠过他的前额,风力带着淡淡的木叶的香气,好熟悉的气味,让他心头一震。
竹林的尽头连着山脚,食名兽停住了,将他托起来,重重放在山脚的小路边,以爪背抵着他的腰,继续驱赶。
没想到竟被食名兽放出一条生路,他赶紧抬起似有千斤重的双腿,木然挪行。理智控制着他的身体,但每走一步,心却不知怎的愈加沉重。
右腿外侧逐渐传来不寻常的痛感。他方才发现那里由上而下呈现深红色的一列刀口,虽已结痂,但仍挑逗着他脑内的神经。
他不走了。
忽然间,有一缕若有若无的箫声传来,忘川忽然万籁俱寂,连依稀的鸟鸣也消失了。在微微流转的木叶香里,箫声缠绕在他和兽的耳边。那让人不禁屏息的乐曲——又是这样的箫声。
他不可能忘记第一次听到这箫声的那天。
泪水就兀自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是了,他想起自己是如何满心欢喜寻得紫竹为女王扶桑亲手制萧,可是再也没有等来她的月夜,又是如何在冲天火光中见她心如死灰决定自尽。
千丝万缕的记忆如破茧重圆,回到他的脑海中。
他死死抓住熊猫的爪,声音不大,却字字掷地有声:“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还记得她!我不走!我要救她!!”
食名兽漠然抽身回洞,见惯了这些人类的自大。
深夜,熊猫卧在洞口捂着饿瘦了的肚腩,眼冒金星。
“帮帮我,求你!”马骥锲而不舍。
“你别念了,一整天了,念的我头晕!”
“你看,我们也聊了一天了,你饿了吧,我去帮你取竹子。”
“不必!我只求你闭嘴吧。”
“可是你还没答应我呢,不行,那我就得跟着你念!”
怎会有如此固执而厚颜的人类?
熊猫叹气。
“不是我不帮你,我在此地管理名籍千万年了,是从来也没这先例。我已经将她的名字吃了,她回不去你们的世界了,去了也没人能看见她,那时才叫生不如死。你就别再为难我了呗?”
马骥低下头,好一会没说话。
“怎么样,我带你出山吧?”
“如果用我的名字换她的呢?”
“这——这怎么行?这是违规操作啊。”熊猫惊呼。
“违规操作?就是说明,是存在这种操作的,对吧。”
“没、没有,哎,怎么可能呢——”熊猫发现失言,尴尬地否认,却被马骥盯得更心虚,“好吧,你千万不能够告诉别人,哦……对,你没机会说了。”
熊猫正襟危坐,“你可知没得反悔?”
马骥突然笑了,如释重负,“是啊,都还给她。”
“……还有什么要我转达‘扶桑’的吗?”
马骥摇头,片刻说道:“别让她想起自己的另一个名字,以及与之相关的所有事。”
那双眼黯淡下去前的最后一句。
“扶桑……”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木饱饱在山洞中冻醒,眼见那只食名兽就在她的脸边不过三尺的地方,露出利齿,来不及看清,分秒就咬碎了一块竹牌。
空气冷冻结冰。世界在她睡着的时候似乎发生过什么。
那是谁的声音呢?
一想到这里,就头痛欲裂。
小腿恢复了一点知觉,稍微移动,就碰到了被丢在地上的一块孤零零的竹牌,上面赫然是自己的姓名。
这样寒冷的雪原,她不陌生。
她好似曾化形在这样天寒地冻的地方。
她隐约记得,那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地处枭谷之底的精怪客栈一反往日的喧闹,黑沉沉的门庭内仿佛在酝酿着什么大事件。
忽而一声巨响,夜幕中炸开一朵心形烟花,飘散宛如瑰丽的星云,简直要将昼夜颠倒。客栈内点燃熊熊的炉火,奏响悠扬的乐曲,坐在场中形形色色的宾客们屏息凝神,望着从三层露台直降下来的璀璨帷幕,那布景上是一个女孩姣好的面孔。
仔细看去,才知这哪是什么神奇帷幕,正是上百只萤石怪站好队形卯足了劲儿的表演。在中庭中央立着一个男子,他嘴里默念着什么扬起手中的水晶指环,一道光柱穿过人群由远及近从天边射来,顷刻间那女精灵就从天而降,指尖触到指环,绽放出红色的光晕。
宾客们随之哗然。
此刻这里正上演着一场盛大而特别的求婚——人类对精怪的求婚。
对在场宾客来说,这可是难得一遇的仪式:在精怪客栈,当一只精怪答应了人类的求婚,那她被允许拥有随时随地传送至伴侣面前的特殊能力。
世人称之为降临。
而她就站在围观者当中,全然被眼前这场盛大的求婚吸引,精怪客栈的姻缘树在这一刻开了花,所有的人和精怪都到场来庆贺。她歪着脑袋懵懂地望着不远处热闹的典礼,清澈的眼眸中流露出本能的艳羡,这样暖和又踏实的感觉,就是爱吗?她看得那么专注,甚至没察觉到自己眼框沁出了一丝动容的泪珠。
那日,她受到了某种气息的感召而化成人形,成为了一只懵懂活泼的小精怪。她试图寻找那个促成她化灵的气息,并且隐约记得一个男子的声音。
……
“扶桑”只想起这些来。
但为何自己会在这忘川,为何会和这食名兽在一起,便是一片混沌了。
脚边的名牌上“扶桑”两个字里,沁着不知哪来的血迹,已经彻底干涸染黑。
“还给你——”
那男子的声音她还贪得几分。可如石中火梦中身,只得一瞬,跌入轶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