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人在金座上一番雷霆之怒,一时间将那班劫匪都吓出三魂七魄来,全都俯在地上战战栗栗不敢答话。
我心想:世间竟有这般厚颜无耻之徒,明明是钟家给我家许亲的信物,到了他手里却变成是他宫里的宝物了。
“大王饶命啊!小人们有眼无珠实在不识这是您宫里的宝物啊!”那般劫匪吓得面如死灰,连连磕头。
那玉人看了看我与鱼老爹:“你们几个,为何不跪下?这等倨傲!”
“实不相瞒,此物乃是小女的定亲信物,大王若是喜欢,我们献给大王便是。”我平静说道。
反正钟家已抄斩,我留这劳什子也没用,他若是看上了,我就做个顺水人情送给他也罢。
话一出口,那班劫匪惊得嘴巴合不上,满堂武士和美人皆瞠目结舌,不荒抬起袖子默默擦了把汗,鱼老爹朝我投来一副“我能现在就与你撇清关系么?”的眼神。
而我坚定地对他摇摇头:“不能!”
只见那玉人嘴角抽了抽,眉毛抖了抖,面上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定亲信物?”玉人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松松脸上皮肉,问:“是什么人家给你们的定亲信物?”
“回禀大王,是御史大夫钟家。”鱼老爹闷了这半日,可算会答话了。
“可是七年前满门抄斩的钟直大夫家?”
“正是。”鱼老爹答道。
那玉人突然面色严肃,挥挥手刮起一阵大风,将那伙劫匪个个吓得心惊肉跳,四处逃窜。我赶紧扶了扶散乱塌坠的发髻,掖了掖藏在头发里的玉佩,心里叹息,方才被刮了一遭,险些丟了玉佩,却突然又来一遭,着实叫我心惊。
“今日本王饶你们一条贱命,都滚回去。”玉人厉声道。
说罢,对着那些劫匪一甩袖子,只见那些个逃窜的劫匪,一转眼便被疾风刮不见了。
于是殿里便只剩下我,鱼老爹和不荒。
“把他们送走了,却如何不放我们去?”鱼老爹低声嘀咕。
“大概是寻回失物心里欢喜,要留我们吃饭吧?”我说道。
“菩萨保佑,可不要再刮大风吹我,遭不住了。”不荒捂着胸口,嘴里念念有词。
那玉人走下殿来,朝鱼老爹问道:“老汉,你说你与钟家有姻亲,那你可识得他家儿郎?”
“老夫只知道他家儿郎名唤钟池,在百岁礼上老夫曾抱过,还送了他一把紫金长命锁。”鱼老爹说到一半,突然声音哽咽,“孰料,竟不是个有寿的。”
说罢,摇了摇头。
“哈哈哈哈。”那玉人放声大笑。
果然不是人,这等催人泪下的故事也能笑得声来。我心里暗暗鄙视。
“老汉,你抬起头来,细看本王面容如何?”玉人道。
鱼老爹抬起头对着他细细看了又看,端详许久,说道:“阁下生得天庭饱满,双目如星,眉如剑指,两颊富腴,唇红齿白,面色红润,真乃人中龙凤,富贵之相。必定少年有成,老有福祉,贵不可言。”
鱼老爹情不自禁替他看起相来。
得。那话怎么说来着,什么做久了都有职业病。鱼老爹做了十五年司天监,多半时候都不是看星星,而是给国主说好话的,于是扎扎实实积攒了一肚子阿谀之词,如今正好就用上了。
那玉人毕竟脸皮薄,招架不住鱼老爹这成套的奉承,连忙抬手打住老爹的话茬:“行了行了。”
不荒对鱼老爹这一连串瞎掰佩服得五体投地,低声对我说道:“老爹这一溜串的词儿吐珠子般流畅,说了半日连气儿都不带喘一下,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头一回被人如此见解独到地当面夸赞我老爹,我都有些愧不敢当。
“本王就是钟池。”那玉人悠然摇着折扇说道。
“老爹,满门抄斩的死囚逃罪抓到该如何判?”我扭头问鱼老爹。
鱼老爹想了想,“惭愧,我对刑法并不熟稔,若是死罪潜逃,大约是要宫刑的。”
鱼老爹满脑子就晓得一个厉害处。
那玉人听得脸都绿了。
他一个扭身,换下方才的装束,只见他一身织金镶边十二章日月龙纹玄衣,锻面海水纹高靴,戴珊瑚旒珠冕,簪着一支犀牛角长簪。
如果说方才是翩翩风度的玉人公子,那如今便是气度恢弘的君王了。
那玉人仰起头,神情倨傲说道:“钟池是本王曾经的凡界之名,本王乃潜光角龙——赤蔹。”
龙?
我瞬间感觉亲切,来了兴致:“你也是龙吗?我有一位神仙朋友便是龙。”
话一出口,鱼老爹和不荒同时露出一副“青出于蓝胜于蓝”的钦佩神情看着我。
大概他俩都觉得我是在瞎掰。
“本王是神籍,你也可以叫本王神仙。”赤蔹顿了顿,“或者唤我夫君。”说着,坏坏地笑了笑。
龚鲵若是一尾难搞定的龙,那眼前这位便是一尾不正经的龙了。
“你既然是龙,身在神籍,却为何会给钟家做儿郎?”我问。
“潜光是本王封号,凡界神籍飞升须在凡间造劫历世,投生到钟家便是本王飞升的劫数。”赤蔹道。
原来如此。
圣殷国年年祭拜,百姓信崇的龙王爷竟是眼前这位潜光君。
赤蔹拿着那粒赤纹宝珠,说道:“这粒混元霓丹乃是本王出生所带,本王了结凡缘飞升后曾寻找多年,一直未果,没想到竟被本王凡界父母拿去为本王许了姻缘。”
“哎,都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甚?恭喜王爷飞升上神,今日又寻回失物,完璧归赵,实在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我抱拳庆贺道。
“娘子,你我夫妇一体,又何须这般客气?”赤蔹冲我抛了个媚眼。
鱼老爹闻言脸都绿了——被我狠狠掐绿的。
“哎哎哎,使不得使不得,小女粗陋怎可配王爷?何况你们一个是仙一个是人,如何相配?王爷莫要说笑了。”鱼老爹揉着我被掐紫的胳膊说道。
赤蔹全然无视鱼老爹这番话,径直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鱼知佩。”
“好。”赤蔹抬手变幻出一张锦帛,然后在上面写了许多我认不清的字,写完又一抬手盖上一枚印,然后那张锦帛打着转儿变成一匹马,渐渐飞远了。
“既是前世姻缘,那还是请鱼娘子依旧收下此物。”赤蔹将珠子装回云锦袋,递给我。
我没有伸手接,“王爷请自重,我没有理由收下这珠子。”
一阵风竟掠了个夫婿,我实难接受。
“仙凡相配需请昊天仙尊降下神谕,将凡人姓名归入神籍,再由月老点上朱砂告祝便能成双。”赤蔹说道,“本王方才已向仙尊奏请将你名字归入本王神籍,待你有了神籍,便可与本王成婚。”
“与我有婚约的是钟池,不是潜光君。王爷怎么能拿前世的约来讨今世的债呢?”我道。
这不是跟拿着前朝的剑斩当朝的官一样扯淡嘛。
“不急,奏章递上去,流程下来也需一两日。届时你若不愿意与本王成亲,也可以在本王神籍下做个散仙,或者留在潜光宫修行。”赤蔹道。
这么说来,貌似不亏……
“我们还要赶路回南域呢。”不荒插嘴道。
赤蔹回过头:“你是什么人?”
“我叫鱼不荒,算起来是你小舅子!”不荒说道。
“……”赤蔹无言以对。
“老夫鱼向晚,算起来是你丈人。”一旁的鱼老爹悠悠说道。
“……”赤蔹无言以对。
我捏了捏眉头,你们能不能别这么急着就攀亲戚?
照他们这么聊下去,我很快就被他们卖了。
“折腾了一日,我累了,王爷这里可有地方借我们先安置一晚?”我岔开话题道。
赤蔹微微一笑,一挥手,便过来一位毕恭毕敬的老内官,沙着嗓子答道:“琉璃殿乃王爷住处,轻易不住宾客。水晶殿今年新修,雅致周全,恰好空置,可以让仙娘入住。”
“你说水晶殿方便,那就水晶殿吧,你快领我们去。”我道。
折腾一日,现下着实是乏了,我只想速速安歇一夜。
于是赤蔹与我们由老内官领着一路穿廊走巷,转阁绕房,走迷宫一般绕了半日方才走到了水晶殿。
乖乖,真是好大的龙宫!
赤蔹站在殿前,抬头看了看,一脸新奇道:“没想到宫里还有这么个殿宇呐。”
闻言,我与鱼老爹还有不荒纷纷回头看向他。
“王爷,您真的是住这儿吗?”我问。
赤蔹挠挠头,“偌大的潜光宫,本王又不是每个殿里都去住,一时想不起来也是有的。”
鱼老爹恍然大悟:“哦!家大业大!这个我懂,我懂!”
我给他个眼神:“你懂什么呀你懂,人家炫富你瞎插什么话呢?”
到了殿里,老内官指派了四员女使,说道:“未避免仙娘衣食不便,这几位女使留在仙娘殿里伺候。凡有不妥之处,只管与老奴语言一声。”
“好吧。那她们都叫什么名字?”我问。
“春虾秋蟹,鱿花墨朵”老内官答道。
“罢了罢了,你还是让她们都下去吧。”我摆摆手说道。
“是否不合心意?本王可再命人挑些个机灵的来。”赤蔹道。
“对着一屋子的海鲜,倒教我饿了。”我撇撇嘴。
“哈哈,原来如此。怪本王疏忽了。”赤蔹笑着说道,“设宴。”
于是宫娥仙婢纷纷端盘捧盏,将珍馐美馔,玉液甘霖,悉数呈上,满满当当摆满了一桌子。我望着缠丝玛瑙桌上的白玉盘碟,象牙箸,翡翠壶,琉璃盏,玲琅满目晃得人两眼发晕,几乎菜都看不清。
这潜光龙王真是富得流油,骄奢淫逸呀!
罪过罪过。
还未饭毕,赤蔹前殿里来了公文,于是撂下我们便去了。我与鱼老爹和不荒三人美酒佳肴,大快朵颐,吃得毫不客气,把一旁侍奉的鱼虾蟹贝都看了个惊呆。
对于我们的吃相,有说是比猛鲨将军还要风卷残云,也有说比巨鲸元帅的鲸吞还要横扫千军,总之传得神乎其神,十分了得。
用完了饭,鱼老爹和不荒撑得各自被两个蟹卒架着身子扶回屋里歇息,我酒足饭饱顿时没了睡意,心想:撑着横竖不能安枕,不如去园里走走,也好消食。
于是我到后园信步游走,但见园中不仅有奇花异草,怪石嶙峋,还有雕栏画栋,亭台楼阁,煞是好看。我一路贪看,不知道走了多远,见一座珊瑚假山,穿过假山,见有一簇芭蕉拥着红砖绿瓦的一个小院子,别致淡雅,与龙宫的奢华富丽很是不同。
走入里面一瞧,前院几个石盆里栽着几株水仙,左右两簇蔷薇架子,五彩斑斓的蝴蝶绕着圈子打转,细细碎碎的苔藓沿着石阶一路到庭前,朱漆门窗上糊着绿纸,廊下四角点着琉璃盏灯,通亮温馨。
我正看得入神入迷,花丛里悉悉索索地窜出一个垂髫小童,生得秀气水灵,小脸蛋儿粉嘟嘟的,穿一身鹅黄绫缎衫,踏着木屐,手里抓着个蛐蛐儿,见了我,露出一丝羞怯。
我忍不住问道:“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他撇撇小嘴:“我四百多岁了,我叫小元宝。”
四百多岁?
得,不小心问了个曾祖爷爷辈的。
“那你是谁家的儿郎呀?”我问。
“我父亲是湖洋君。”小元宝答道。
湖洋君?我心想,大概和潜光君一样,是某个水域的君主吧?
“那你和他们一样,也是海鲜吗?”我问。
“我是虺。”小元宝奶声奶气道。
虺是什么玩意儿?不是海鲜么?
我瞧这龙宫里虽然鱼虾蟹贝极多,但活到四百多岁还这般稚嫩的,我能想到的也只有海龟而已,毕竟龟这玩意儿长寿,凡界曾有人养一只大龟熬走了几辈人那龟还活着的。
“小元宝,那你怎么会在这?”我索性蹲下来与他说话。
“潜光君是我叔叔。”小元宝道。
哦,原来如此,这小娃娃竟是赤蔹的侄儿。
“你就是他们说的,从凡界来的新娘?”小元宝歪着脑袋,疑惑地看着我。
“什么新娘?并未听说。”我戳戳他的小鼻子,说道,“他们明明说的是从凡界来的仙娘,你小孩子家家,糖吃多了,把话听岔了。”
他歪了歪头,摸了摸小脑袋瓜子,将信将疑:“你以后也住在这吗?”
“我明天就要告辞了。”我道。
“你要去哪里?”
“我回凡界。”
“凡界好吗?”
“有好,也有不好。”
“嗯……”他皱了皱眉:“不懂。”
“没关系,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啦。”我摸摸他的小脑袋。
“等我再过三百年飞升为蛟,母亲就允许我去逛凡界了。”他突然兴奋地说道,“到那时我去寻你好不好?”
呃,这恐怕有些困难,我撑死也就活到一百多岁。
“好的呀。”我愉快地答应。
虽说三百年后我的坟头都不晓得还在不在,但是我也不忍心打破他的美好憧憬。
聊不多时,算算时候也不早了,我便与小元宝道了别,径自回水晶殿去歇息。刚一回到殿里,便一阵幽幽香风撩起碧玉珠帘,然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
“龚鲵?”我不可思议。
他一身绛红织金盘龙纹圆领公服,腰束花犀腰带,一双银丝勾边云缎长靴,站在琉璃灯下,如玉山将崩。
“你为何会在这里?”龚鲵问。
“说来话长。我是被一阵风掠来的。”我无奈说道。
我摸了摸藏在头发里的玉佩,小心翼翼问道:“仙家,我并没有召唤你,为何你却来了?难道又是我的怨气把你强拘来的?”
他没有回答,反问我:“你喜欢这里?”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的,我是被掠了来的,如何就说起喜欢这里了?
“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我答道。
虽然嘴上轻薄,到底赤蔹也没对我如何,不单救下了我们,还款待了我们一家。
说话间,一阵狂风吹得碧玉珠帘噼里啪啦乱晃,如此嚣张跋扈的风,不用猜也知道是谁来了。
“稀客。难得殿下大驾光临,怎么也不通报一声?显得本王招待不周。”赤蔹嘴角一扬。
“你来正好,倒省了本宫另去寻你。”龚鲵冷冷说道。
“本王与天界向来无甚来往,不知云瑶君寻本王却为何事?”赤蔹道。
“你自己看。”龚鲵将一张锦帛飞过去给赤蔹。
赤蔹并没有接,伸出手指轻轻一弹,锦帛落在了桌上,赤蔹往椅子上一坐,说道:“殿下火急火燎地过来,莫不是就为本王这桩家事?”
我朝桌上卖力瞧了瞧,仿佛是赤蔹今日写给仙尊的奏章,却又不知道是与不是,因为上面的字我一个也不认得,终于算是明白了睁眼瞎是何意味。
龚鲵面有怒气:“你明知戮龙魔首的公案还未了结,为何偏要这个时候来扯本宫后腿?”
“彻查戮龙魔首并非一日两日之事,这与本王家事有何冲突?”赤蔹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龚鲵面色紧绷,淡淡瞥了一眼站在一旁满头雾水的我。
突然间,我的发簪脱落,我感到头发都散了下来,于是连忙抬手护住了藏在头发里的玉佩。
“你敢说你不知道她是本宫的人?”龚鲵冷冷看着赤蔹。
“所以你看到奏章就即刻来兴师问罪了?你竟这般紧张她?”赤蔹扭过头饶有趣味地看了看我。
龚鲵绷着脸,没有回应。
他们俩互相对峙,虽然没有动武,却让人感到有一股剑拔弩张的气势。看他俩乌眼鸡一般盯着对方一动不动,我却十分着急上火,恨不得上去帮他们说两句。
过了良久,龚鲵抬手变幻出另一张写满字的锦帛,将它隔空传到赤蔹面前,说道:“劳烦潜光君钤印。”
赤蔹冷哼一声,弹指将锦帛传回龚鲵面前,“无须殿下费心,本王将原本撤回便是。”
然后懒懒看了龚鲵一眼,说道:“毕竟公案未结,本王也还未有心于儿女私情。”
说罢,又饶有趣味地看了看我。
龚鲵依旧绷着一张脸。
听神仙聊天实在令人费解,云里雾里的,还老扯旁人,聊了半日竟也不知说了什么。这一日奔波劳累,又遭了这些个事,纵是铁打的身板儿也熬不住了。我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打了个哈欠。本还想再继续听下去,奈何眼皮沉重,渐渐不能支撑,便合眼睡去了。
迷迷糊糊中,仿佛听见赤蔹的声音:
“她只是个肉眼凡胎的凡人,你若选她,仙后必不能容她,你可有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