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下跌坐在地上,不可思议地看着鱼老爹——那棉布底下,结结实实包扎着的,竟是观星台上的九州星盘!
“老爹,您这把玩儿太大了吧?”我压低嗓门小声说道。
鱼老爹不以为然:“与其留在这里化作齑粉,不如我带走。”
“这……可是欺君之罪啊。”我有点害怕。
“非也,这是灵巧变通。”鱼老爹摇头晃脑道。
话音刚落,我与鱼老爹两人蹲在地上,同时警惕地往四周看了又看,生怕隔墙有耳。
“圣都已留不得了,我们得赶紧走,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套车起程。”鱼老爹将棉布重新捆好,摸了摸。
“啊,又要早起?”我最痛苦的事就是早起了,“那今晚还要和你值夜吗?”
“你是吓傻了?星盘都没有了还值什么夜?”鱼老爹又敲了敲我的脑袋。
我摸了摸敲疼的脑袋,伸伸蹲麻的大腿,不解地问:“万寿行宫珍宝无数,何必非要带个笨重的星盘走?”
“你懂什么?”鱼老爹深情地摸着裹得粽子一般的星盘,深情款款说道:“我十几年风霜雨雪的夜晚都是与它一同度过的,在我心里,它早就跟老婆一样重要了。”
说完,眼角动情地泛起了泪花。
“妈……”我学鱼老爹深情地摸了摸粽子一般严严实实的星盘。
“你!你这孽障!说什么呢!”鱼老爹蹦起来就要打我。
我顾不上蹲得发麻的大腿,赶紧撒丫子就跑。
鱼老爹腿麻撵不上,气得将两只鞋脱下来卯足劲儿扔我,却只能眼看着我夺门而出,一路小跑回自己屋里去了。
翌日,果真一大早,鸡都还没起,鱼老爹便把我拉起来,扛上星盘,套车起程。
车马一出圣都,周遭都是卖儿鬻女的穷苦人,沿途很多无人收埋的尸骨,秃鹫乌鸦成群结队而来,与野狗分食。
“老爷,施舍一点吃的吧。”
“善心菩萨,求求你了,发慈悲给几粒米一家老小活命。”
“大财主,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
我见此十分于心不忍。
鱼老爹面不改色继续赶车。
车马越走,后面的路越荒凉,可怜的人也渐渐没有了,因为荒凉的地方,往往当灾荒来临的时候,是最先灭绝的地方。
于是鱼老爹停车歇马。
气氛特别沉重,我突然明白了昨天鱼老爹为何会说圣都已留不得了。如今圣殷国早已经病入膏肓,岌岌可危,兵乱灾荒满地,倘若一朝国祚崩断,圣都首当其冲深受其害,早些离开便可避开祸乱。
“老爹,到了南域一切便会好么?”我问。
鱼老爹沉默不语。
“百姓如此困苦不堪,公卿贵胄却还沉迷在荣华富贵里。”我握住拳头,忍不住心酸,大声质问道:“老爹,圣殷国里里外外都腐烂透了,难道满朝文武作为人臣,就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劝谏国主吗?”
鱼老爹沉默不语。
我穷追不舍:“老爹,你呢?国主那么信任你,你为何不劝国主?”
鱼老爹没有看我,抬头看着天,摇了摇头。
“你们尸位素餐,欺上瞒下,圣殷国内忧外患,社稷倾危,这万千百姓何辜?”我道。
“国主何曾信任过我?他厚待我,不过是因为我会说他喜欢听的话罢了!”鱼老爹咆哮道,“大厦将倾之时,如果你没有力量改变一切,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全自己!”
没错啊,官场上最实用的技俩便是明哲保身。
老爹朝车下啐了一口,然后叹了口气。
突然间,旁边窜出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孩,嘴里不知嚼着草根还是树皮,干巴巴在嘴里磨,他看着约莫七八岁的年纪,一骨碌跪倒在车前,抱住车辕,喊道:“求求你们带我走。”
我看了看鱼老爹。
鱼老爹看了看他。
他看了看我。
鱼老爹没有说话。
“求求你们了,马吃剩下的给我吃就行,我什么都愿意做。”他不停往地上磕头。
“上来。”鱼老爹伸出手。
那孩子难以置信看了看我们,然后表情一阵欣喜,又胆怯地将双手往破旧的衣服擦了又擦,略略鼓起勇气,朝鱼老爹伸出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拉住了鱼老爹的手,爬上马车。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是哪里人?”我把水和干粮递给他。
“我出生灾荒连年之时,取名叫不荒。我十岁了,家里饿得没饭吃,一路跟着哥嫂讨饭吃树根走到了这里,后来他们自己去寻活路,便留下我一个人。”他不紧不慢回答,恭敬地低下头用双手接过水和食物,吃了起来。
他没有狼吞虎咽,而是一手捧着,小口小口吃得格外珍惜,手里落了一点碎末渣子也要凑上嘴将它吃掉。一个面饼吃了许久,终于食尽,他满足地喝了一口水,感慨道:“原来白面是这般滋味,真是太好吃了,世间简直没有比它更好吃的东西了。”
“多谢恩人老爷!多谢恩人小姐!”他趴在车上对着我们磕头行礼。
“小儿郎,救命之恩固然该感激,但是男儿好汉,不该轻易动辄跪拜,失了膝下黄金。”鱼老爹皱眉道。
说着,指了指我,说道:“她以后是你姐姐,你以后叫我鱼老爹。”
“老爹在上,请受孩儿一拜。孩儿以后就叫鱼不荒,多谢老爹今日救命之恩!”不荒向老爹磕了个头,又对我磕了个头:“也多谢姐姐,请姐姐受小弟一拜。”
“真是个孬货,不中用!”鱼老爹满脸嫌弃,伸手用马鞭把子敲了敲他的脑袋。
然后拉起缰绳,驾起车马,继续赶路。
行到沿江一片广垣空地,鱼老爹按住车马缓缓而行,指着一片枯竹萎草的庄园处,对我道:“你知道那是何处吗?”
我对老爹莫名其妙的发问充满不解,摇了摇头。
“那是御史大夫钟直的故居。”鱼老爹道。
“钟大人?”我讶异。
幼时曾听鱼老爹说过,御史大夫钟直人如其名,是个刚正不阿,秉公执法的好官,敢于直言进谏,弹劾百官。
“钟大夫因为上奏劝谏国主不要劳民伤财,被大司马参奏,以不忠不臣的罪名,满门抄斩。”鱼老爹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汗毛直竖:朝堂之上的忠奸交锋,稍有不慎就是灭门之祸。
我一个不谙世事的人,不知朝堂险恶,有什么资格质问老爹呢?如果不是鱼老爹十几年来小心翼翼明哲保身,我又怎能安然无恙养在万寿行宫无忧无虑长大呢?
我叹了口气。
“他家有一位儿郎,与你年龄相仿,当初我曾有意将你与他结姻,不想竟是个短命的……”鱼老爹忽然感慨道。
“什么?这么大件事老爹你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我炸毛了。
“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那时候你还小,我跟你讲这些做什么?”鱼老爹不以为然。
“可后来你怎么也没说?”
“后来他家被一锅端了,我还提这做甚?”
我翻个白眼,“不提便不提罢,今日好好的却为何又把事情告诉我?”
“额,那是因为前些日子收行李的时候,我翻到了钟家当年定亲的信物。”鱼老爹停住马车,递给我一个海水纹云锦袋。
我打开一看,里面有一粒赤纹宝珠,光彩照人,灿若云霞,很是珍稀。想来那钟家累世公卿,与鱼家亲厚,自然是挑了极贵重的珍宝作为联姻信物。
“定亲信物?这么说,你是许了?”我将袋子一掷,差点蹦起来。
“哎哎哎,祖宗,你莫激动。”鱼老爹拦住我,“这么多年过去,早就人事已非了。”
“老爹!你怎么能随便给我许亲事呢!我这还没嫁进去就成寡妇了!万一,若是还有钟家的旁亲故友知晓此事的,教我去与他家守望门寡,那可如何是好呢!”我握紧拳头便往老爹身上锤。
“哎哟喂哎哟喂,别打了祖宗。”鱼老爹一边挡一边躲,“什么望门寡?圣殷国旁的不提,对妇人名节之事还是很开明的,即便夫死再醮也无人会指摘是非的呀。”
“什么夫死再醮!什么夫死再醮!”我对着鱼老爹一顿猛锤。
嘴巴忒臭,女儿还没嫁人就讲这种话。
“哎哟哎哟是我多嘴,快别打了祖宗,若是惊了马可麻烦大了!”鱼老爹招架不住毒打,忙不迭告罪求饶。
想着南域还很远,眼下赶路要紧,我这才止住了毒打鱼老爹的手。而同坐在一旁的不荒早已惊得目瞪口呆,他摸着装着宝珠的袋子,就像鱼老爹摸着棉布裹紧的星盘一样,很是肉紧。
瞧这些个男人,都把那身外之物爱得跟什么似的。
我翻翻白眼。
夏洧江乃是圣殷国大江,贯通南北,我们回南域只需沿江而去,走到最末端便是了。但因为水势奔涌,湍急之处小舟难渡,而宽敞之处却礁石嶙峋,故而水路难行,只能靠车马。
我们天不亮从圣都启程,行了一日,到日头西斜,红霞将收,早已走得人困马乏,只得停下脚程,寻了处逃灾人户的宅子,洗锅烧饭,安歇一晚天亮再走。
四周黑黢黢的,只听得蛙鸣虫叫,夜猫踩着屋顶瓦片簌簌跳跃,远处零零散散有野狗吠叫。若大空宅,止我们三人围坐一堂,愁苦万端。
“老爹,这一路荒郊野岭,着实危险,我们应该雇几个人手护送才行。”我忧心忡忡道。
“这世道兵荒马乱,什么人信得过?带的人多未必安全,反而容易生事。”鱼老爹。
“那要是遇到打家劫舍的土匪怎么办?”我问。
我打量鱼老爹是不够一个壮汉打的,心里有些发怵。
“按我的推算是不会有事的。”鱼老爹得意洋洋道,“我已看过黄道吉日,会一路顺风顺水,平安到南域的。”
我和不荒听了这话,略略心安。
由于是盛夏,天时炎热,为避免蚊叮虫咬,我们搭起了纱帐,就着廊下的过堂风,铺个凉席便歇息了。
刚刚躺下,还未入睡,却听得外面犬吠聒噪,脚步叠踏,不多时便见一众人破门而入,将我们三个团团围住。
哎,那话怎么说来着?千万不要听从迷信。
方才还说顺风顺水,一盏茶的功夫不到,我们三个连人带马,就这样被一伙劫匪深夜闯进来一条麻绳绑了。
鱼老爹话才刚说完,就被残酷的现实噼里啪啦打了脸。
站在旁边的不荒抿着嘴笑了笑。
“老弟,我们都被一锅端了,你还笑得出来?”我小声问他。
“我从出生一落地就靠求人讨生路,没想到也有今日被人抢劫的时候。”不荒笑着道。
额,好吧,也算是人生头一遭。
不一会儿,站过来一个黑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想必是他们中的头儿,看了看我们几个,厉声道:“到了我截天大王的地盘,就是蚊子过也得纳买路钱!你们几个,乖乖将银钱交代了,我放你们走路。”
鱼老爹沉默不语。
那黑胡子耐心极差,面上横肉一抖,提起刀作势便要砍,我连忙冲他喊道:“大王饶命!手下留情!我老爹方才被打脸打蒙圈了,一时半刻说不清话,你们要值钱的尽管拿去,都在这里了。”
我毕恭毕敬地将云锦袋子先奉上。
我话一说完,便有几个麻利的,将大小行李都搬了过来,银钱细软自然是轻快的,只是那星盘极重,两个汉子合抬才抬将过来。
“都是些什么东西这样累重?”黑胡子问。
“棉布裹着的是我妈,这袋子里装着的呢,是我老爹的亲女婿。”我大大方方介绍道。
“什么?”黑胡子蹬大眼睛。
“大王饶命!我老姐打小的毛病,夜里着了风就要说胡话。这些都是身家性命一般的宝贝,都献给大王,还望大王不嫌累赘,放我们走路。”不荒连忙替我解围道。
说话间,一干人等已拆开棉布,只见一块纯净剔透,清澈如寒冰的水晶,上面镶嵌着数不清的七彩宝石,云锦袋里的宝珠如夜明珠一般熠熠生辉,映得满堂华彩,那些个山野村夫,哪里见过这般的稀世珍宝,早已个个看得垂涎三尺,目瞪口呆。
“那我便替你们消了累赘,你们正好走路。”黑胡子大汉眉开眼笑,手里搓着宝珠,喜滋滋说道。
鱼老爹用一副“你俩唱双簧唱得这般顺溜”的眼神看了看我们。
我得意地抖抖眉毛:“即兴发挥而已啦!”
正等着那班劫匪欣赏完宝物放我们走,不想平白无故卷起一阵狂风来,天昏地暗的,直把星啊月的都卷了,把我们连人带马,还有那一伙粗壮劫匪,也都一窝蜂的卷去了。
真是好一阵大风!
天旋地转头晕目眩!
我在慌乱中紧紧捂住我的头发,生怕藏在头发里的玉佩掉出来,不荒紧紧抱住干粮袋,生怕口粮都吹跑了,而鱼老爹两手空空没有可捂可抱的,于是略踌躇了一番,捂住了自己的裤裆……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头晕目眩。
一个劫匪伙子许是晕风,竟然吐了,引得一干人等狼哭鬼嚎直叫腌臜。
这阵风也不知卷了多远,等我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趴在地上,不荒和鱼老爹还有那些劫匪都晕过去了,个个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于是我也一动不动。
“那个装死的姑娘,起来说话。”一个清凌的男子声音说道。
叫我吗?不对,我明明是装晕,不是装死,大概是叫旁的人。
我继续一动不动。
“你,捂着头发装死的那个,起来说话!”那声音明显增加了怒气。
捂着头发?装死?难道真的说的就是我?
我还在考虑要不要继续趴着,一阵脚步声渐渐走近,“这一屋子人,就你一个女的,你倒是很能装懵!”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也不好再继续装了,只得一个囵囤爬起来。
“咳……”我清清嗓子,“阁下说错了,我不是装死也不是装懵,我乃是装晕。”
“牙尖嘴利。”那人埋汰了一句。
我抬眼看他,只见他一身月白水云纹直身,没有簪冠,只系一条霁色深槿镶边的长带,手执一把玉骨折扇,一派简约温和,再看生得眉眼清秀,顾盼生辉,整个儿玉人一般。
我不由自主抬手整理了一遍散乱的头发,擦了擦油光满面的脸,问道:“不知尊驾是何人?为何掠我们到此处?”
那玉人并不理会,转身对着趴在地上的其他人说道:“你们也都别装了,起来说话。”
话音刚落,不荒与鱼老爹便不慌不忙爬了起来,而那些个劫匪,也都起来了。
什么?他们竟也都是装的?
“你……”我叫道,“你明明知道他们也都是装的,为什么偏偏就喊我起来?”
“本王看你趴在地上装得辛苦,便想让你早些起来。”那人慢条斯理抚了抚折扇,嘴角一扬:“教本王好生瞧瞧模样。”
我闻言,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脸。
“一点油皮都没破,好着呢,老姐。”不荒低声悄悄对我说道。
“小心点,这货不是人。”我凑近不荒耳边说道,“好生看护老爹。”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人?”鱼老爹突然凑过来问道。
“能把我们这些人一阵风全刮来的,绝对不可能是人。”我分析道。
“嗯!”不荒和鱼老爹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哎,不对。
“老爹你站那么远是怎么听见我刚才跟不荒私下里小声说的话?”我问。
“没有啊,你说的好大声,我们都听见了啊!”鱼老爹耿直说道。
啊?什么??
我四周看了看,只见那几个劫匪都默默冲我点了点头,旁边站着的侍女小厮也偷偷冲我点了点头。
再看那玉人,握住折扇,一脸黑线站着。
“饶命啊大王!”突然间,其中一个劫匪绷不住了,跪下哭喊着求饶。
乖乖!倒吓了我一跳。
“把东西呈上来。”那玉人冷冷说道。
一班武士抬来一张宝石金座,安放在厅上,玉人傲然就坐,倚着靠手。
不多时一位侍女端上一个琉璃盘,上面盛放着的袋子甚是眼熟,似乎正是那个我们被劫去的云锦袋。
那玉人打开云锦袋,取出宝珠,厉声呵道:“好大胆的贼人!竟敢偷窃潜光宫的宝物!若非本王今夜巡游发现及时,险被尔等泼赖糟践!”
虽然众人看出来东西并非凡物,却没有想过它的来历这么硬,都在心里默默揩了一把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