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殷国十六代国主痴迷神仙之术,欲求长生不死,于是将四海列国的道士方术,高僧异士,统统收来为自己炼丹采药。又在圣都西郊的朱家闾选定了一处宝地,用三年修建了一座规模宏大的万寿行宫,安置这些能人。
此处戒备森严,亭台危耸,楼阁飞惊,漆画涂墙。踏着汉白玉石阶,一路拾阶而上,便是承露台,鎏金铜台上托着十二面白玉盘,专门承接甘露,每日由少女斟取,混合玉屑后交给太监取回内宫供皇帝服用,以此达到延年益寿的功效。
从承露台往南数十步,有一处星宿池,乃是一眼活泉,池底采用各色宝石铺设,池水甘芳,是炼药的上佳之水。步出星宿池,穿过假山,便是金顶琉璃瓦的寻仙殿,殿中有许多道士方术,日夜炼制不老灵丹,其首领道士称为五丹道长。殿前有一座由白银灌筑高耸入云的高台,名谓观星台,台上摆放一块由水晶雕刻,用七色玉石镶嵌成星宿图的九州星盘,由掌管天象的司天监使用,每日参照星象,向国主禀报凶吉。
我老爹鱼向晚便是十三任司天监,他接管这个位置已有十五年了,他总说自己已经不年轻了,以后要把担子交给我,于是在我六岁的时候便将我带在身边培养,这一培养,就培养了十二年。
因我母亲过世早,我记忆中完全没有关于她的印象,所以我从小就在观星台跟着鱼老爹认星星,看星星。鱼老爹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整日与人嬉皮笑脸,养的我也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鱼老爹跟我从来不拘束什么父女辈分,我有时调侃他,他也不并不生气,照常笑嘻嘻的。我童年的所有回忆都是星星,我很羡慕圣殷其他小孩子的童年,可以撒着脚丫子四处玩耍,骑竹马,斗草,荡秋千,捉蟋蟀……
就连今日元宵,我亦不能像国中许多女子那样,可以出门结伴同游,赏花看戏。因为鱼老爹昨天便嘱咐了我,今天要随他一同入宫向国主汇报天象。
车马行过长街,便到了十六层宫门外。人们都道九重宫门,而圣殷为显民富国强,每一位国主都会在登基以后加修一道宫门,以彰显自己比之前任国主更无以复加的威重。于是江山代代相传,如今世袭延祚至十六世国主,自然就有了十六道宫门。
虽然一大早便动身入宫,然而一路从西郊走来,终于走完十六道宫门走到国主召见的疏政厅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走了这么长的路,我又穿着一身厚重的行头,真捂得脸上都汗涔涔的,长这么大头一遭进宫,光这礼数就把我弄得够呛。若下次鱼老爹还叫再来,我是打死也不依了。
“司天监正丞鱼向晚携幼女鱼知佩觐见。”黄门吊着尖细嗓音唱声道。
待奏过了三遍礼乐,鱼老爹领我趋步上前参拜国主。
“两位鱼卿平身。”国主端坐龙椅上,“不必多礼。”
鱼老爹掌管天象十五年,深得国主信任,一向待之亲厚,连带着对我亦颇亲切。
“爱卿从观星台来,不知近来天象可还平和?”国主问道。
“我主万岁。”鱼老爹叩头道,“臣昨日夜观天象,惊然发现大异之兆。”
“哦?”国主猛然一惊:“且说来听听。”
“臣昨日发觉紫薇星大放光彩,璨灿异常,必定是主上福泽,天命所加,使高夏国运昌隆,延祚万万世。如此百年一遇的吉象,臣特来禀报。”鱼老爹答道。
啥?紫薇星何时大放光彩?明明已经连年黯淡无光,乌气侵袭,荧惑守心,国运衰微致使涝旱频繁,各处地动山摇。鱼老爹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我百思不得其解看了看鱼老爹,却见他一脸郑重其事。
“哈哈哈,好!好!好!”龙椅上的国主对这一番话极欢喜,油润圆胖的脸笑得眉眼挤成一团,如一个灌汤包子上打着白皮褶子,正是那句话形容的:“龙颜大悦”。
“这个便是观星台长大的女孩儿?”国主将目光转向我。
“回禀陛下,正是。”鱼老爹回答。
“臣女鱼知佩,参见陛下。”我行礼。
“生得是好模样。”国主眼皮底下透出两粒微小瞳珠,“想必观星台风水养人。”
“臣今日还有一要事禀报。”鱼老爹冷不防道。
国主扭过头,笑眯眯道:“爱卿请讲。”
“臣接掌观星台已十余年,毫无建树,实在愧对陛下厚待。所幸,有陛下皇恩庇佑,经臣培育多年,小女已具备接管观星台的能力,请陛下准许臣退位让贤。”鱼老爹说这话的神情比方才胡诌天象时还要郑重其事。
国主收起笑容,沉思了一番,说道:“当年爱卿曾说过,此女命格奇象,天赋异禀,是做司天监的苗子,所以求朕恩准将她一直养在观星台,如今爱卿既然已将她培养成才,朕自然不负爱卿的苦心,只是爱卿辅佐朕多年,朕不欲舍弃,不如加封小鱼卿为司天佐丞,你父女二人一同为朕的江山万代尽忠效命,如何?”
“臣领命。谢主隆恩。”
我与鱼老爹叩头谢恩。
过来说了几句话,我就成了官了?国主真是好大方,比哄孩子还容易。
“一下说了这许多话,朕有些乏了,爱卿若无旁的事,可暂且回去。”国主兴致索然道。
我偷偷扫了一眼国主,见他灌汤包一般的圆脸苍白黯淡,双目无神,须发稀薄黯黄,毫无真龙天子的精神气头。心想,大约是宫中美人良多,国主终日醉心,又迷丹药,连年损身,以致于此。
“臣等告退。”
我本想上前奉劝几句,鱼老爹扯了扯我的衣袖,领着我退下去了。
出了宫门,与鱼老爹一同坐着马车回万寿行宫,一路上我都还没反应过来今天发生的事。
“你没有话要问我吗?”鱼老爹闭着眼问。
“老爹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向国主汇报天象吗?”我有些气愤。
鱼老爹从小教我识天象,告诉我不可违逆天意,要遵从自然,可是今日鱼老爹却为了阿腴奉承国主,随意歪曲事实,实在让我失望。
“将来自有你明白的时候。”鱼老爹闭着眼睛答道。
“天象凶险,身为司天监应该据实禀报,规劝国主才是。”我大义凌然道。
我想起小时候曾想和宫外的小孩一起玩耍,他们都拒绝我,排斥我,说我是佞臣的女儿,说鱼老爹是只求自己荣华富贵,不顾国家乌烟瘴气的坏人。
“我的孽自有我还的时候。”鱼老爹依旧闭着眼睛,像在沉思又像逃避我的质问。
回到观星台,鱼老爹不发一言,往台上去看九州星盘了,我因早上的事生闷气,故意不与他同去,回屋将这一身鱼老爹强逼着我穿上的厚重行头换下来,便独自往星宿池去看鲤鱼。
看没一会儿,大好的天气便乌云盖顶,狂沙黄尘扑面而来,近年来时气妖异,风云莫测。
我抬头一看,头顶黑压压飞过一群乌鸦,没多久竟有几只秃鹫亦扑朔而去。这两年鸦群常见,倒是这秃鹫,最喜腐肉,近日却频繁见到,但是万寿行宫坐落在西郊,周遭都是繁华市巷,何来腐食?我心里纳闷。
天色一变,这鲤鱼观赏起来也没了兴味,我弃了鱼食,心想:我从六岁便住在此,十二年来一直被养在观星台,与这星宿池中的鱼儿有什么分别?固然观星台富丽堂皇,就如这星宿池,珊瑚玉做的假山,连水里石子都是玛瑙制的,摆成星宿图,可是池子里的鱼儿仍然是鱼儿,要这富贵奢华又有何益?还不如外面那些江河湖泊里的鱼儿自由自在。想到这里,我叹了一口气——我已经有五年没有出去过了。
“鱼姑娘吉祥,”一个笑嘻嘻的老太监冲我行礼,“哎哟,才听闻今儿鱼姑娘被陛下亲封了司天佐丞,咱家还没来得及贺喜一声,你怎么倒好好叹起气来了?”
这承露台的公公消息真是够灵通。
“公公客气,微末小职怎敢承公公的贺?小女与家父还望公公能在御前多多美言提携呢。”我学起鱼老爹的圆滑奉承道。
这些年跟着老爹耳濡目染,生存之道还是懂的。承露台的太监与寻仙殿的道士都是常在御前行走的人,每日出入皇宫大内,按鱼老爹的话来说,就是身份不一般,同他们礼节客套几句是必要的。
“哎哟哟,鱼姑娘这嘴真是巧,呵嚯嚯,都是佐丞大人了,还这样谦逊。”那老太监一手挥着兰花指,一手掩着嘴嘻嘻地笑。
“公公这是要去哪?”我问。
“咱家还能去哪呀,这不正往承露台送完玉屑嘛,每日这个时辰备好了,再带回内宫给陛下午睡起来时服用。”老太监答道。
闻言,我眼睛滴溜溜一转,有了!我正愁怎么混出宫去,这老太监便自己送上门来了,我现在同他套一下近乎,不就能攀着他的关系,蒙混出宫去了?
妙啊!
“公公真是辛苦,小女愿为公公略效绵力。”我一把将旁边小太监提着的剔红漆盒接过手里。
“哎哟,这怎好劳动佐丞大人的玉手呢?”老太监道。
“不麻烦不麻烦,公公且在前面带路便是。”我笑着道。
“啊哈哈,没想到鱼向晚那老顽固,养的女儿却这般机灵懂事。”老太监笑眯眯道。
于是我凭着老太监的威势,大摇大摆溜出了万寿行宫,一路上完全没有人敢阻拦。
果然机智如我!
出了万寿行宫的大门,一路又到十六道宫门外,我自然是不会再进一趟宫的,便以不敢在御前邀功为名,请求先行退下,老太监笑眯眯应准了我的推辞,于是我便一晃身,往街市逛去也。
元宵节一直是圣殷国的大节,圣都处处张灯结彩,城中百姓不论门第贵贱,家家户户皆收拾得都门庭一新,既是因为节日喜庆,也是因为国主极注重大国体面,圣都作为圣殷国都,往来的皆是四海列国的商贾官员,以及贵族文人,而圣殷身为大国,与列国交游频繁,此时自然更该体现出富贵安适与周到雅致来,方不致失礼友邦。
因而今日东西两市布置得格外繁华,我左顾右盼逛到一家蜜酿铺前,想起鱼老爹最爱吃蜜饯,今日好容易出来一趟,不如买些好蜜回去给他制蜜饯,哄得他高兴了也就不会责怪我私自出门了,说不定还觉得我孝顺乖巧,以后多多放我出去呢?
好主意!
我走进铺里,问道:“店家,你这可有上好的繁英蜜?”
繁英蜜乃是春天花季从上好的百花取的蜜,所以称为繁英蜜,沁甜甘醇,是用来制蜜饯的上佳之选。
“姑娘万福。”一位老妇从里面出来,冲我打量了一番,“可是要买蜜酿?”
“将你们这最好的繁英蜜取来。”我道。
那老妇疑惑不解看了看我,略思索了一下,“本店有极好的金生蜜糖,姑娘可以看看。”
说着取来一只陶罐,用白瓷勺从里面舀了一勺子蜜凑到我面前。
我一看,那蜜酿寡淡沉暗,稀稀拉拉,十分寒碜。
“这哪里是蜜?分明是水兑的!”我嫌弃道。
老妇呵呵一笑,眼角皱纹似秋日菊花,道:“老身也不瞒姑娘,这便是白糖调的上好蜜糖。”
难怪叫金生蜜糖,金生丽水,可不就是水兑的么!
“我说你这店家真是好笑,我要的是繁英蜜,你给我看这水兑的糖浆做甚么?”我十分不满。
我可是要买了好蜜回去做蜜饯哄鱼老爹的。
“姑娘当真是不稀罕么?”老妇一脸无奈,“如今莫说是其它域郡,就算是圣都城里,能买到这么好的金生蜜糖的店也屈指可数,更不要说什么实打实的蜂蜜了,就是白糖,也不是一般人家有的。”
这番话听得我如五雷轰顶,“圣殷泱泱大国,竟然连蜂蜜白糖都如此稀缺可贵了?”
“这几年国主年年大兴土木,百姓徭役繁重,域郡逃窜的百姓很多,那些人为了活命便去抢掠,以致流寇贼盗四起。如今即便是在天子脚下做这点子营生,也是终日官征兵掠,早就吃消不起了。”老妇愁眉苦脸道。
我大吃一惊。
罢了,这繁英蜜是买不成了。
从蜜酿铺里出来,我信步走到一家名为全盛鑫的首饰铺前,这里乃是天安城最气派的金银铺,门店装潢得富丽堂皇。
我心想,鱼老爹总说要替我置办几样金饰,却总不得空去帮我挑,既然今日凑巧出来了,我何不顺便挑挑,回去告诉鱼老爹,他也可少件记挂。
一进门堂倌便笑脸相迎,引我到柜前坐定。
掌柜和颜悦色问道:“姑娘可是要挑首饰?”
“嗯。”我点点头,“我想买个金镯。”
掌柜将红缎包好的金银首饰一一打开,放在我面前,“这些您看看可有中意的?”
我扫了一眼那些首饰,见有一手环制作精良,便拿起来细看,一上手,忽觉得手感略轻盈,便问:“这不是纯金?”
“姑娘好眼光,这些都是域外工艺的首饰,精巧无比,而且都是货真价实的纯银鎏金。”掌柜答道。
我恍然大悟,难怪分量轻许多。
“这些首饰都是鎏金的?”我问。
掌柜点点头:“正是。”
我道:“将你们店里的实心的镯子拿与我挑。”
“额,这……”掌柜面露难色,唇角两绺胡须微颤,支支吾吾道:“姑娘这是拿小店说笑,您就是翻遍圣都所有的金银铺,也寻不出实心的镯子来,若是要买耳环,却现成有。”
“圣殷国都里最大的金银铺,居然没有实心镯子?真是闻所未闻。”我讶异。
“近年来国主举全圣殷之财力捐资造台,民间金银器早被搜刮一空,何来实心镯子这稀罕物?姑娘也不像外邦人,怎的连这也不知?”掌柜狐疑地打量了我一番。
这一席话听得我如梦如幻,眼前浮现出高耸入云、银灿灿的观星台来,没想到国主将国中财富搜掠一空竟都填了万寿行宫这个无底洞。
恍恍惚惚转身出了全盛鑫,行了数十步,见一锦花轩,看着是绸缎铺,想到自己在观星台,成日家穿的都是素净颜色,今儿过节,不如去选匹好料子做身颜色衣裳来穿。
便进了铺,管店的是个中年汉子,一身铜绿细缯襜褕,头裹福字帻巾,生得粗矮,神情却很和善。
“将这匹散花绫取来我看。”
我抬眼便看中了柜前呈放的散花绫,这料子染得鲜艳,花样看着似乎是早年的样式,但我就是爱它鲜艳活泼。
掌柜听见我说,也不忙着给我取料子,打着哈哈冲我点头弯腰道:“姑娘豪气,只是这散花绫小店仅此一匹,还要靠它光彩门面,实在无法割爱。”
“这叫什么话?你既不卖,何必摆出来?”我郁闷。
“姑娘有所不知,但凡圣都城中的商铺,为彰显圣殷体面,都须经官家查检装潢,不管东西有没有,门面上摆着看的必须有,若不然铺面关张事小,脑袋搬家可吃消不起。”汉子无奈道。
我心中震惊。
所以,蜜酿铺里没有蜂蜜,金银铺里没有实金,绸缎铺没有绸缎。这圣都所有的一切繁华奢靡,全都只是表面,那些张灯结彩的喜庆,富丽堂皇的装潢,全都不过是圣殷国的一层遮羞布!
我一阵胸闷,跑出绸缎铺,看着那些没有珍馐美馔的食肆,店小二凭空吆喝着个嗓子,不过是为着热闹热闹节日气息。那些酒坛子空空如也的酒庄前,鲜艳的酒旗迎风招展。货郎挑着的满满当当的担子,底下不过是些寻常针头线脑,偶尔有妇人遣了稚子小童来,怀里揣个鸡蛋或一袋米,偷偷来换。这所有的繁华热闹刺进眼里,扎得我两眼发痛。
我只身往西郊的夏洧江去,不愿再看这虚假盛世的浮象,想着到江边吹吹风,透透气。
行不过数百步,还未走到江边,便有一股恶臭传来,鸦群呼啸飞过,我心里隐约有不祥的预感,又回想起今日所经历的事,心里更加难受得紧,于是寻了棵古槐遮荫歇息,平复一下心情再走。
忽然一只枯瘦的手伸向我,似要将我揪住,吓得我猛然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