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小道上，关山月骑着电动三轮车，刚从隔壁村的文庙拆迁现场，捡了几根还能用的老木头回来，她打算留着斫琴。
这些从古建上拆下的木材，不仅保存得好，还是适合斫琴的桐木。对于像关山月这样的琴师来说，遇到有年份的老木头，那算是撞大运了。
出门溜了个弯满载而归，关山月闻着风都觉得是香的，一边骑车一边哼着和自己同名的古琴曲《关山月》，心情好的没话说。如果不是接到师兄赵明海的一通电话，这份白嫖的喜悦还能维持好久。
“月月，我之前和你打过招呼，要送到你那历练的学生宁意，已经到村头了，你过去接一下他，别让他在岛上迷了路。”
关山月这师兄，从幼年就和她一起在她爷爷关元门下学古琴，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琴师。早些年又进了松江音乐学院教书，听说在学校混得风生水起，已经升副教授了。只是吧，这副教授教学水准实在不怎么样，研究生领进门，却毕不了业，还要她来擦屁股。
电话里提到的宁意，就是赵明海教废掉的徒弟，临近毕业，演奏水平却滞步不前。赵明海本身学校的事情不少，带的学生也是一茬一茬，没有太多精力放在宁意身上。可要是宁意不能顺利毕业，他这个导师脸上也挂不住。
为了这事，赵明海想到了关山月这个许久不联系的前同事兼师妹。他让宁意先休学，来山里找关山月进修琴艺。赵明海特意拜托关山月稍微费点神，把这歪苗拨拨正，争取明年毕业。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关山月当然是一口回绝。烦就烦在，赵明海偏偏是她一个师门里，从小一块学琴的嫡亲老师兄。架不住他三两句感情牌一出，关山月就开始飘忽不定。赵明海再乘胜追击，来了一通声泪俱下，她就缴械投降，稀里糊涂地答应了这件事。
关山月调转车头，心中愤愤之情难以平复。她一个人的小日子才舒坦几天，就要被人横插一脚，搁谁谁高兴呀。当初怎么就能松了口，让赵明海钻了空子呢？
后悔归后悔，关山月其实还有点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让他师兄都教不好，一脚踢开了。赵明海的琴艺虽然不如她，可在青年一辈琴师中也算佼佼者了。一时间她竟想快点看到那个传说中的“歪苗”，手底下的油门不自觉地加大了力度。
当然关山月的这份好奇，只是单纯处于个人的猎奇心理，完全没有要拯救苍生的意思。在去接宁意的路上，她都想好了怎么忽悠他赶紧回家去。
关山月有点近视，离村头百米远，她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推着行李箱站在那，那站姿乖得不像成年人。直到她一脚刹车定住，那人才朝着她走了两步。一张高清的脸突然在关山月眼睛里显示出来，她一愣，这“歪苗”长得怎么还有点正嘞。
“关老师您好，我是赵老师的学生宁意。”
九月底的东山岛，早就褪去了燥热，不时还有秋风习习，吹起来人的衣角。这画面让关山月不自觉的联想起，她在山间散步时，看到被风撩的枝丫，一时出神。
宁意打了招呼，关山月却没反应。他还以为是自己礼数不周，对方有点不高兴，于是特别恭敬地给关山月鞠了一躬。
“关山月老师您好，我是松江音乐学院赵明海教授推荐过来的学生宁意。”
关山月就晃了下神，这人怎还行大礼了，吓得她差点要从车上跳下给人扶起来。可一想到一会还要把人退回发货地，就忍住没表现得那么平易近人。
“这是给您带的小礼物，一个香囊，里面是我去年八月十五早晨采的桂花。”
刚见面就送礼，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老道了吗？关山月接了过来，心里给人打了个差评。
“礼物我替关山月收下了，也谢谢你。不过很可惜，关山月前段时间下山进修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宁意看了看眼前这个人，对她的话有些怀疑。
“您应该是和我开玩笑吧，我看过关老师的照片和演奏视频，和您长得差不多。”
随口胡诌的话，关山月也没想到宁意会去纠结真假，一下就给自己戳穿了。这人怎么还考古那种古早视频照片啊！
关山月维持着表面的淡定，还好她平日里在村中生存，嘴上功夫还是有点的。
“我是她堂妹，长得有点像而已。她这人就自己潇洒，答应了赵明海，却不管不顾的跑出去玩，还得让我百忙之中来接你。”
这话还不是任关山月随便说，她料定对面的人是个涉世未深的学生，不会细琢磨。
“原来如此，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瞧，这小孩不是就信了。
“没事没事，今天你就先回去吧，等关山月回来了，你再过来找她。”
关山月摆了摆手，就仿佛已经把人送走了。
“不了，我就在山上等她回来吧。关老师既然答应了教我琴，应该不会在外边逗留太久，她不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
电动三轮车上的女人，脸有种被打了的火燎燎的感觉。这高帽子一戴，还真是够讽刺的。
“我当然相信我堂姐的为人，只是家里也没地方给你住呀。你趁着时间还早赶紧回去，天黑了不好坐车了。”
关山月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希望宁意能“迷途知返”。
“您应该知道的，关老师开了间民宿，我刚才已经定了一周的住宿了。”
我去！关山月居然把这一茬忘了。她从城市辞职回老家后，就把祖宅挂在网上做民宿了。只不过那阵子，关浜村里发现了一个高等级的南宋氏族墓葬群，据说出土文物特别多，为了工程安全考量，考古所选择在发掘期间封锁了村庄。两年的封控，游客进不来，关山月一单生意都没做成，她把民宿这事都忘了！
一时之间，关山月不知道是该为两年来接到的第一笔生意而高兴，还是该为软磨硬泡都不肯下山的宁意而悲伤。他为什么会把准备工作做的这么足呀？连自己都开张2年，一单生意都没有的民宿都知道。
“你年纪轻轻的，做事还挺周全。”
关山月脸上的笑容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内心的波动很难不折射在表情上，苦涩又尴尬。只不过她也不能就这么放弃，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她不能连个初生牛犊都唬不住吧。
“那宁意同学你应该也知道，现在是村子里的情况特殊，有个非常重要的考古项目在进行中，人员进村有严格的手续。”
宁意会心一笑，立刻从背上拿下了双肩包，从里面拿了一个文件夹出来递给关山月。
“来找关老师之前，我提前去过相关单位，咨询了陌生人进关浜村的限制条件，提交了入村申请。这个文件夹里有通行证，外加赵老师给我开的介绍信。”
一个文件夹而已，关山月却觉得沉得跟秤砣似的，拿手里都抖。说他周全，他还真周全，连通行证都办好了。这下她自己都有点认命了，再难为人孩子也是没借口了。
就算是傻子，经过这一顿盘问，也该知道是被故意刁难了。不过宁意还真是好脾气，一点愠色都没有。
“要不您把进村的要求都说一遍吧，我该带的证件证明都带了，可以一起拿出来。”
宁意特别真诚地询问关山月。只是在关山月的视角里，这仿佛在告诉她，你还有什么招都使出来吧，我都有应对。
关山月把文件夹塞还给宁意，暗自深吸了口气，头上无形的血条值，不觉中变成了零。她算是服了，爱呆在这就呆吧，反正他要找的关老师一时半会肯定是“回不来”的。
“不用了，你把东西收收好，上车吧。”
关山月指了下她的电动三轮，示意宁意这就是车。又想起来车上都是她拉回来的老木头，这些可都是好木材，不比旁边的这位废柴。
“哎，等等。我先把木头挪一下你再上来。”
不一会关浜村的乡道上，就出现了一位威风凛凛的女三轮车骑手，以及一车木头和一位蹲在三轮车逼仄角落，紧紧护着行李的少年。
“我该怎么称呼您？”
后方传来声音，关山月才从后视镜里看到宁意在车上缩成了一团。那拘谨的样子，像极了即将被贩卖的人口。她视线再一回收，恰好看到自己那张横眉冷对的臭脸。强烈的对比下，关山月觉得自己太不厚道了。忽悠归忽悠，不能虐待孩子，态度上多少还是得注意。
“就叫大名，关……关吧。”
好险，差点顺嘴直接说出“关山月”了，刚套上的马甲还没焐热呢。
“你也姓关呀！”
“要不我怎么是关山月的堂妹呢，可不姓关么，而且我们村里的人基本都姓关。”
“家族盘踞的村庄，这场景我只在电视上看过，太不可思议了。难怪你和关老师长得那么像，我第一眼还认错了人。”
就算隔着后视镜，关山月都看到了宁意眼中透露的愚蠢。嗯，这么说不太礼貌，换个词形容话就是清澈吧。
“我和关山月长得真的很像吗？”
“乍一看挺像的，仔细看了之后还是能看出区别。关老师的气质绝尘，一般人很难有，而且她很白。”
诚实固然是一个美德，如果诚实被用来中伤他人，可不可以请稍作圆滑。明明就是同一个人，回村后晒黑这事她就不追究了。那气质怎么还能不一样了呢？有些话她就不该开口问，真是吃了个闷亏，还不好光明正大还回去。之后的一路，她都风驰电掣，嘴愣是没张开一回。
“到家了，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