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也确实感觉到了疲惫，听了宁意的话，吃了早饭先去休息了。只是风波后的睡眠质量实在是差，她一直在做梦。好多好多的场景，在梦境里闪回。有小时候在村里生活的记忆，有爷爷带她去后山告诉她柞木的习性与养蚕的方式。还有她和赵明海一起学琴启蒙的那段时光。总之，梦里的场景都和关浜村有关，和村里的村民有关，也和那片世世代代与关浜村同在的柞木林有关。从前的每一帧画面，明明都是美好的回忆，却在梦里无比的悲凉。因为那一切都像过眼云烟，早就已经消失了。而见证这一切岁月的柞木林，也即将消失了。
她醒了，再也睡不着。枕头上还残留着梦里不甘而留下的泪痕。关山月撤换下枕套，丢进洗衣机里洗掉。之后一个人陷入长时间的放空，看着眼前的村庄，确实和儿时不一样了，怅然若失的心情袭来。这让她想到了《潇湘水云》，湘君离开时，君王是否也是这样握不住抓不住的心境呢？既如此，那她就顺应心情弹一首《潇湘水云》好了。
或许是面对当下的心境有所折射，关山月今天勾挑抹剔都毫无演奏痕迹，是人琴曲的高纬度结合，所投射出来的琴音也略微不同。有哀而不殇，有悲而不凉。弹完这一曲，关山月觉得心里好受多了。还好还好，她还能靠弹琴来发泄。这一曲毕，她也没再继续下去，手指空留在弦上，思绪飘空。
“才睡这么一小会儿，不困吗？”
宁意这个人走路总是轻飘飘的，搞得深处鬼没。
不过这一两天下来，宁意处理起事情来，成熟的像个家长一样，而关山月才像那个被照看的孩子。同样是熬了一个通宵，他也不知道哪来的精神头，还能撑得住。
“你怎么不休息？你昨晚也没睡，我刚才好歹补了一会儿觉。今天不上课了，你放心去睡觉吧。”
“我不是来催你上课，而且你去休息之后，我也去睡觉了呀。刚才听到你的琴声才起来的。”
原来是自己吵醒了她。她还以为丝弦音淡，仅为悦己所用。按理说也传不了那么远，宁意住在最里面的房间。关上门睡觉，还能听到琴音，这是什么耳朵，自带雷达吗？
“你既然来了，我正好有个问题想问你。你老实回答我，不用顾及我的感受。”
虽然不知道关山月要问什么，但是他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好，你想问什么都行，我肯定认真回答你。”
关山月想知道，她这个天才琴师光环背后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你和我相处的这段时间，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显得特别的自私。”
关山月满脑子都在想，关东潮早晨和她说的几句话。她从来都不是什么深明大义的人。她理所当然地觉得柞木林能带来收益，她保护柞木林就是替全体村民保留了利益。可实际上，这仅仅也只是为了保全她和爷爷的一点点私心。她更从来都没有，以更长远的角度，为村民们的利益，真正设身处地的考虑过。
“人的本能就是自私呀。关关，没有人能做到绝对的无私奉献。绝对的无私，是反人性的。可是即便是反人性的，你也愿意不求报酬地教村里的孩子弹琴，还有教我这别人甩来包袱、踢来的皮球弹古琴啊。现在在外边上大师课的课时费多贵呀，更不要说是你这种级别的了。高价也请不到的演奏家，在小乡村做慈善，这不都是你在无私奉献么。”
宁意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贺卡，下笔幼稚。
“这是早上我碰到雯雯，她送你的圣诞贺卡。关老师，你看你的善果来喽。”
关山月翻开，画画的好丑，字还写的不错。不过，心意很珍贵，她很喜欢。
“还有你为柞木林的那份坚守，不仅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古琴界的更多同仁们在做着这份事业。你保护柞木林就是在保护蚕丝线，有你的一天，丝弦就不会消失，这是多么伟大的事啊。我们相处的时间的确补偿，可即便是短暂的相处，我也很庆幸有这样一位老师。我尊敬你、崇拜你，并不因为你是大名鼎鼎的关山月，是因为你本性善良，师者当如此，才德兼备。”
虽然宁意讲的这些事情，的确都是她做的，可是宁意说那么天花乱坠，关山月都觉得有些过于夸张了。再说了，他们才认识多久，还敢讲自己不是冲着自己的名气来的。
“你这话说的，难道你不是冲着我名师的头衔来的？难不成你很久以前就认识我了吗？你这个年纪，在推算你学琴的年数，应该以前都没在校园里见过我甚至连我的演奏会都没听过吧。”
宁意能到关浜村找她，无非是在网络上看过几个出圈的视频，再加上关东潮一顿推销给忽悠来的。
“当然不是没见过。”
正是年少时的惊鸿一瞥，才有了后面的念念不忘啊。
“其实我原来是学小提琴的。”
这，宁意还从来没说过，关山月也是头一回知道。
“小提琴也学不好吗？”
关山月改不了嘴比脑子快的毛病。
“那倒不是，我原来是跟我的父亲学小提琴，他和其他老师一直夸我有天赋。我母亲见我有点天资，想让我改跟她学琵琶，我一直没同意。直到我高中的有一天，她带我去了一个古琴演奏会，那是一位非常厉害的演奏家的演奏会。我听了两个小时的古琴曲回家后，就坚定了我学古琴额心。起初我妈一位我在开玩笑，知道我把小提琴给卖了，买了一张古琴，她才知道我下的决心。
“我听你这意思，你们一家都是乐器圈子内的啊。而且你父母的水平应该也蛮高的吧，不然也不能教学。那怎么能生出你这么个……”
到嘴边的恶评，关山月这一次终于收了回去。
“关关你想说什么直说好了，不用在乎我的感受，习惯了。也许我当初坚持拉小提琴，可能没有现在这么艰辛。只真的很奇怪，在那一个节点遇到了那位冲击我心灵的演奏家之后，我再也没有办法好好的去拉小提琴。心中只有就只揣的下弹古琴这一件事情。”
那位古琴演奏家是谁，似乎有些明显。关山月很难不想到，宁意说的那场改变他命运轨道的演奏会就是自己的吧。
“所以你当年去听的古琴演奏会是我的？”
“是啊，关关。我现在还记得那场演奏会的名字，很好听，叫做《春华秋实》。
《春华秋实》。
这是关山月带着学生们一起演奏的异常毕业音乐会。毕业了，也意味着学生们在学习上结果了，所以起名为《春华秋实》。
此刻她觉得人生好奇妙，原来眼前人，她在九年前就见过了。
“这么说，你是因为我才选择的弹古琴。也是因为我，才放弃了拉小提琴？”
这奇妙缘分的背后还携带着巨大压力，她怎么还背负着这样一个毁人前程的事情？
“我的确是被你的琴音打动，是选择是我自己做的，与你无关。当时的古琴乐触动了我的精神圣土，就像在那一瞬间点燃了我内心的烟火，让我对古琴的热情一下迸发了。而那本该一瞬间就消失了的热情，却至今仍在我心底弥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