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的世界太复杂，关雯雯实在搞不清关山月和宁意的关系，只隐约能感觉到空气冷却的氛围。此刻，观山小筑是一个是非之地，小月阿姨和宁意哥哥对峙的样子，很可能会打架。她一个小孩子，还有点害怕。
还好胡兰准时来接她下课了，这下好了，就剩下宁意和关山月两个人了。
这对还算不上师徒的冤家，各怀心思，一言不发地互坐着。
关山月努力思考，到底是哪里留下的破绽，让宁意识别了她精心编制的谎言。而宁意想的是，这个掉马甲的drama时刻，为什么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对方怎么没有露出丝毫愧疚之情呢？反而可以这样，心平气和的坐在这里。
但其关山月也不是没有愧疚的。这段时间和宁意相处下来，抛开在古琴上的天赋不说，他绝对是个勤劳善良的好青年。这样的学生，留在身边慢慢调教，也许也能有意外收获。只是中间这一段插曲，她暂时也没有想好，该怎么一笔带过，才显得自然。宁意真要找她要个说法，她可不占理。
“你既然知道我是关山月，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找我把话讲白，还配合我演这种拙劣的戏码？”
是啊，关山月对别的已经不好奇了，唯独这一点她还挺想知道的。毕竟宁意大老远过来苏州，所有的目的都是为了找她学琴，顺顺利利毕业。长久以来，她没有承认自己的身份，也从来没有在琴技上指点过他半句话。真不知道这些日子，宁意是怎么耐心的熬过去的。也不知道他在看自己强调那些谎言的时候，他心里是怎样劝服住，想宣之于口的冲动。
“你不想说，我就等嘛。彼此难堪的事情，我干嘛要做。而且我相信关老师你，总会有愿意坦诚的一天。”
这绝非奉承，宁意本心如此。关山月于他而言，那真的是天边的明月，高不可攀。从古至今，想拜入名师门下的毛头小子，总是要历经千辛万苦，才能感动上苍、感动师父，最终纳入门下。
他来的时候，关山月并无收徒的心，一举一动都在劝退他。那他就慢慢等、慢慢做，让关山月有足够时间考察自己。他为自己争取，也不能让关山月为难，其余的就交给有决策权的那个人好了。
“万一我永远都带着这个假面皮待你，始终不肯教你，你难道要这样一直耗下去吗？你毕业的事情，也拖不了多久。两年之内不毕业，学校就不会给你学位证书了。”
等待其实就是赌博，别人一念之差，那是天翻地覆的结果。这种等待，是何其煎熬且痛苦的事情。宁意怎么敢断定，最后一定会有一个好结果，敢在她这里赌未来。如果她就是铁石心肠，不肯敞开心扉，不要多管闲。那他这一切努力，又有何意义？何况她真的不想被人架的那么高，她不是神。不是谁给她一个学生，她就能化腐朽为神奇。她只是一个带有自己偏执教学理念的琴师而已，偏偏宁意还正中雷池，是她最不想碰到的学生。所以，宁意的期待实在太理想化，关山月不是随便放弃原则的人。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人有时候，并没那么了解自己，原则是建立在当时当地的情景下的。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人制宜。
“实际上，就算是现在，我也并没有对拜您为师这件事情，抱有多大的希望。”
没有来关浜村之前，宁意总以为，无论对方的态度是什么，外界对关山月传闻如何如何严厉与苛刻。他只要真心实意地与她相处，关老师总不会无动于衷。再加上宁意还高估了赵明海在关山月这儿的分量，以为拿着赵教授的推荐，关山月会给几分薄面的。
“您真的和那些学校的老师不太一样，您有自己的原则。您不喜欢平庸的学生，简直和外界的传闻一模一样。我明白，把金玉雕琢成传世瑰宝的成就感，和把一块顽石雕琢成摆件的心情，是不可比拟的。我还有点自知之明，我就是那块顽石。”
宁意说的是事实，关山月以前也的确是这么认定的。只是她受不了宁意这样的陈述，对宁意来说太残忍了。癌症患者，亲自宣布自己的病情，那是绝望地接受。
“这段时间下来，你也知道我的态度了，在这呆这么久，不怕浪费时间吗？”
她真的值得别人这样的信任吗？
“关老师，上中学的时候，我偶然听了一场古琴音乐会。当时结束后，我在后台听到她在和一个学生说，学艺先学德。虽然我并不知道那句告诫的前因后果，但是印象很深刻。我把这段时间，当做了我能否成为合格琴师的实习期。”
关山月也想起一件旧事，她曾教过一个不成器的学生。嫉妒别人的天赋，做了一些错事。那时候她也对那个学生说过同样的话。但转念又想起自己和宁意见面的第一件事，就是撒谎。这句“学艺先学德”，她好像也没以身作则。
“”关老师您能教给我的，并非只有技艺本身。在和您朝夕相处的日子，虽然你从来没在弹琴上指导过我半分。可是我切切实实接触到了很多，无法在城市、学校、书本上汲取的古琴特质。”
关山月收藏了整整一个屋子的琴，全部用的古法丝弦。他正是认识了关山月，才得幸与仲尼、嵇康这样的千古琴师，用相同的生命之弦，弹奏赏心悦己的治愈之曲。也是关山月坚持不懈的守护，他才能在工业化的今天，看到东山岛仅存的野生柞木林。目睹一只只蚕的成长结茧，再到村民抽丝剥茧，制成丝弦的全部过程。他具象化的看到了传统与现实的碰撞，也颠覆了从前他对弹琴一事浅薄的认知。
“马屁精。”
关山月受不了别人这样铺天盖地的夸奖，尤其在谎言揭穿现场的此刻，接受受骗人的吹捧。
“我已经从这里，学到了很多东西。不管我的琴艺有没有变化，但我弹琴的心境早已发生了改变。我从来没叫过您老师，您也没有承认过我是您的学生。可是生活本身就是学习的一部分，情由心起，曲由情牵。你对生活的态度，本就该是我学习的一部分。”
得此言，关山月受之有愧。
她更为宁意这样的反馈感到难受，宁意知道自己资质平庸被人嫌弃，却只能默默接受这个事实。关山月从前只会从结果上去推论教学的必要性，却从来没有从学生的个体去思考这个问题。她的行为，她的认知以及她坚持的教学理念，也许在培育天才上是一个正确的观点。可她放弃的千千万万学生，就像被人丢弃的残次品一样，毕生被别人冠以的平庸反复鞭笞。
“没错，我的确偏爱雕琢金玉。物质载体本身就具有非凡价值，那它形成的艺术结果一定是惊艳众人的。可我现在有点好奇，一块河滩石如果被我进行雕塑后，会是什么样子的？”
关山月想试一试与从前的自己背道而驰，会不会后悔？
也许，一位好的艺术家，在进行艺术加工的时候，是不挑材质。不管是金玉还是河滩石，都会有不同方向的艺术呈现。
现在，她想要宁意这块平平无奇的小石头，也能找到自己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