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活吗?涂梁盯着病床上的父亲,很想问出这句话。父亲醒着,沉默地躺着。涂梁仔细看,发现父亲并非是在放空,反而全神贯注地盯着什么。他顺着父亲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墙上有一只同样沉默的壁虎。
“我以为冬天没有壁虎。”涂梁说,父亲没有出声。涂梁起身,试图寻找些坚硬的废物,用于抽打壁虎,但病房里没有一样多余的物品,杯子是用来喝水的,收纳盒是用来装生活用品的,小的脸盆是用来洗衣服的,大的脸盆是用来泡脚的,开水壶是用来烧水的……
拥有挂钩也是一种优越,涂梁突然意识到,即使是自杀死掉了的苏盼,也有过想要在一个家里长久住下去的想法,才会在必需品之外,购入更多东西,产生将冗杂的非必需品挂在墙上节省空间的想法。而父亲的病房里一切从简,一副随时离开的模样。至于是离开病房还是离开这人世间,这说不准。
“你别杀它,壁虎是益虫。”父亲说,他看出涂梁的意图。
如果不是益虫,这个生命就该死吗?涂梁从小被父亲逼着学习道教知识,但他对于宗教始终保持怀疑态度,父亲传授的宗教知识对他来说更像是教科书里的黑体字,他会应父亲要求背诵,但并非将其当作人生信条。黑体字也只是黑体字。
医生说,除了住院手术,还可以回家保守治疗,在涂梁的理解里,后者就是在家等死。医生说,不发病的时候病人与常人无异,不会特别痛苦——那就是在家不痛苦地等死。
妹妹不喜欢父亲,他一直都知道。最初,父亲根本不欢迎妹妹的到来,要求母亲打掉这个孩子,理由自然是高龄产妇生产很危险。但涂梁知道,父亲从未有过二胎的打算,家里的收入用来抚养两个孩子会拮据许多。最重要的是,涂梁发现,父亲是在得知母亲怀的是女儿时才明确要求打掉孩子。他可能觉得花大几十万养个女儿没什么用吧,涂梁猜测,女儿没办法继承他的道教大业。
爱与不爱是很容易感受到的。母亲坚决生下妹妹,父亲对妹妹的爱非常程式化,就像教导主任管教学生一样,只是在履行责任。涂梁曾看过妹妹的QQ空间,发现她很小时便在留言板与同学说,她生长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
妹妹会怎么选呢?在医院继续投入更多的钱,还是回家药物治疗?他发现自己没有特别明显的倾向,人固有一死,不是吗?
墙上的壁虎顺着暖气片往下爬,不见了。
涂梁叹了口气,决心实行一直藏在他内心的PLAN B:把家里现在住的相对大的房子卖了。妹妹在学校住,母亲现在住医院,他一个人没必要住那么大的房子,可以暂时先搬进旧房子,也就是凶宅里。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说不定父亲突然就去世了。涂梁心里一紧,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这样的想法。
如果自己入住凶宅,那么其实冯仕明未经允许私建的隔断大有益处,没必要拆除。他想给路子照——冯仕明的“助手”发消息讲一声,钱不用赔了,但对方一直没有回复。
路子照看到了消息,原是在犹豫要询问缘由,还是表达谢谢结束对话,但很快忘记了这件事,她的思绪完全萦绕在神秘上海短信上。
路子照第二天尝试着登录了小红书,发现仍能丝滑地登录,不知道是对方未能成功修改密码,还是手机验证码登录并不受密码制约。
“说明原号主已经看到你的贴子了!”阿果低声说。路子照已经完全替代抖音短剧成为她的通勤消遣。
“不然为什么要试图修改这么久没有登录过的账号的密码呢?”
“那她是什么目的,制止我吗?我应该……算是在救她?”路子照问。
阿果思忖一番,说:“不对,你那个让人毫无回复欲的贴子并不能透露出原号主真的存在危险,原号主甚至不会代入自己诶,可能以为你是个盗号的。”
的确,贴子正文没有透露任何私人信息。
“那要不就这样算了。”这几日都没有收到威胁短信,路子照开始觉得一切可能就只是个恶作剧。冯仕明已经找到了新工作,昨晚家里氛围很好,她开始觉得,或许新生活开始了。
“姐们你不能这样啊!”阿果提高音量,对着路子照怒目而视:“你要知道,这可能危及到一个无辜的人的的性命诶!万一上海机主真的要去机场找那个姜榆算账呢?而姜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不知道真正激怒上海机主的人根本不是她,就白白被攻击,大姐,你得负起责任。”
见路子照对“负起责任”四个字不置可否,阿果补充:“也不是说你要担什么责,至少你得起到告知义务,对吧?这样子,你把贴子更新一下,把详细信息打个码发出去,姜榆,或者谁,反正就这个原号主看到了,自然知道该怎么办,到时候咱们再看。”
路子照不愿意与这个失而复得的通勤好友起争执,想了想觉得她说得也有一定的道理,便同意了。
“周日将抵达北京的姜女士,有人说要在机场找你。我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在恶作剧,希望你看到这个贴子。”
路子照编辑了原贴,更新了这行字,并且将收到的航班短信中的名字和航班信息打码,一并更新在主楼。她原本准备将上海号码发的一起贴出来,但会暴露自己的挑衅回复,最后作罢。她心里隐隐有些担忧:这个贴子不会被推送给发短信的那个神秘人吧。
“教你,你可以用手机号登微博,找到TA的互关好友,让TA的朋友转达。我之前用过这种方法捉奸。”
路子照收到了这样一条回复。
阿果对着“捉奸”字样咯咯笑。
“一不做二不休!你不登我登了啊!”阿果作势点开微博,差点露出了自己的账号,又装作不经意地锁屏。
看来我们的关系还没到交换社交账号的地步,路子照想。
她机械地打开微博切换账号界面,选择手机号登录,还真顺利登上了。或许是因为太久没登录,微博提醒她必须选择四个感兴趣的领域,她胡乱选了电影、音乐、幽默、萌宠,被塞了一堆关注。
“快看看微博里有什么!”阿果很兴奋。可惜路子照到站了。
“截图发我看哦——”阿果冲着路子照的背影喊。
与小红书不同,这个微博账号里还真有内容。路子照粗略翻了翻,除了一些社会与音乐新闻的转发之外,这个账号直发过一些图片,划拉一会儿主页,她已经可以粗略拼凑出这个人的生活概况:这是一个会拉小提琴(或者中提琴?她分不清)的,养了一只棕色小猫的,喜欢插花的人。关注音乐,也关注社会新闻。
一个岁月静好的家境良好的女士。路子照在脑海中给她勾勒了这么一个人物简介。
但这位女士已经两年没有更新了。路子照翻看了一下账号的点赞,发现上一次点赞别人也是两年前,看来她或者他,大概率是她,两年前放弃了自己的多个社交平台。
发生什么事了,会让一个人换号、换微博、换小红书呢?路子照第一反应是“死了”,但这样的想法让她觉得有些瘆人,毕竟人家刚买了一班航班。她看着阿果催她发截图的聊天框,有些不想回复,感觉阿果像是一直在身后拿着鞭子,督促她赶紧介入一个陌生女人的生活。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么说对阿果不公平,毕竟一切源于自己手贱回复了那条短信。如果这个女孩不是死了,而是在两年前决心改头换面,舍弃原本的社交圈开始新的生活呢?那自己那条挑衅的短信,不就真的是给人惹了麻烦?阿果说的可能是对的,她有责任去救这个女孩,至少得保证人家落地北京的时候是安全的。
“周日我想去机场看看,你可以陪我吗?”路子照没有正面回答阿果微博截图的事情,而是先发了这么一句话。
“当然!”阿果秒回,“明天我们可以见面商量下对策!”阿果补充道。
路子照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可以周六日连续两天外出,她不想对冯仕明撒谎,觉得很麻烦,含混地说,晚上再说吧。
又是疯狂刷新小红书的一天。除了早上建议她登录微博的那条评论,其余评论都不咸不淡的,有些只留了个“蹲”,没有提什么有建设性的建议,自然也是没那么容易遇到当事人的。路子照不再寄希望于网络寻人,下定决心周日与阿果潜伏在机场接机口。她盘算了一下,目前已知对方的班次、性别,虽然无法精准锁定当事人,但至少有一定概率察觉周围谁图谋不轨。再至少,去一趟,心里的负罪感能少些,哪怕什么忙也帮不上。
但周日告解计划又被打乱了。
周六一早,路子照就接到母亲的电话,告知她周日将抵达北京。来北京的目的令路子照发笑,简称为寻夫。
“你爸爸说去深圳出差,结果昨天信用卡显示在北京了。我来找他。”母亲用“你爸爸”称呼路岩,像是在提醒路子照,这个出轨的男人不是她的男人,而是你路子照的父亲,你也有责任。
怎么无端端的,自己身上的责任这么多了?
母亲是周日下午到,叫姜榆的女人是周日傍晚到,时间上倒是没有直接冲突。只是,路子照十分厌倦掺合父母之间的事情,毕竟母亲曾歇斯底里地责备过她,骂她多管闲事拆穿父亲出轨的事实。她亦不愿去出言责备父亲的行为,因为那意味着她会去想象父亲的性生活,令她反胃。
“明天晚上让你妈来家里吃饭吧。”知道岳母要来,冯仕明摆出一副家长的架势:“也不用嫂子一个人做饭,你搭把手,咱们再在楼下餐馆打包点菜上来。”
“不了吧,家里也不方便,还得解释嫂子的事情。”
“有什么可解释的?一家人借住怎么了?你觉得丢人啊?”冯仕明不客气地说,丝毫没有压低声音。路子照很怕嫂子听见。
“看看周一约饭吧。周日她下午有工作安排。”路子照没有跟丈夫讲母亲来的真实缘由,家丑不可外扬,父亲是“丑”,丈夫是“外”。也灵机一动,想到正好可以借由陪母亲,达到周日外出的目的,又补充道:“晚上我陪她街边吃点,她肯定有些悄悄话想说的。”
“你不会要说什么坏话吧?”冯仕明审视地看着她。
“神经。”路子照揶揄了两句,开始在脑子里规划明日行程,首要任务是安排好母亲的晚餐,可一定不能露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