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知道你在看
度度2024-08-02 19:483,910

  租客喜欢让一切事物悬空、上墙。

  涂梁已经清理了十几个挂钩了。门上的挂钩好清理,麻烦的是黏在墙上的,稍有不慎就会扯下一大块墙皮,像撕还没愈合的伤口上的创口贴,揭开后露出一片血肉模糊,恶心得很。

  有的挂钩上搭着毛巾,或者说是抹布,具体名称以它的用途而定。有的挂钩是两个一组,上面卡着个木板,涂梁判断木板上之前应该放着东西,可能是摆件,从高度和方位上看,也有可能是投影仪——一个对生活失去希望的女生会买投影仪吗?涂梁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有刻板印象。

  挂钩算好的,最难清理的是无痕钉,无痕钉应该算是继“世界末日”之后最大的骗局,首先它很难拔下来,其次,拔下之后肯定会留痕。买无痕钉就像买赎罪券吧。

  不带阳台的卧室里用无痕钉钉了一块很大的软木板,软木板上本贴了不少照片,前两天都清理下来给死者家属了。妹妹以前也在房间里弄了个类似的照片墙,“遗像才上墙”,父亲拆除前是这么说的。

  涂梁的父亲涂致文是一个阴阳先生。嗯,这样的话对同龄人讲,总显得有些诙谐。如果问一个年轻人是否有过买手串、祈福的行为,很大概率会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他们甚至可以热情地教导你去每个宫殿的顺序、还愿的流程、每个手串的含义,但若问他们是否信仰宗教,否认的答案总是占大多数。相比于西方全年龄层对于宗教的态度,宗教之于国内许多年轻人更像是一种“安抚奶嘴”。

  涂家往上几代都是阴阳先生,负责殡葬、风水、推吉凶等工作,在北京颇有声望,但这份家族手艺在爷爷那辈曾因政策原因而停滞,爷爷只将部分技艺传给了当时还年幼的涂致文,爷爷去世后,父亲便不再从事殡葬领域,一是因为只有农村还重视殡葬流程,城市里的人大多希望一切从简;二是因为,有句话说得好,“不会带团队,只会干到死”,涂致文没什么兄弟姐妹,也没什么其他同行朋友,无法组成团队,许多仪式难以完成。

  涂致文选择了一份常规的办公室工作,但承袭了父亲的名声,时常外出勘风水、推吉凶,也将部分技艺传给了涂梁。

  但实际上,涂梁对一切仍处于怀疑态度。如果父亲真算得那么准,怎么会没有提前预测到涂家今年会这么倒霉?

  父亲因为心脏问题突然倒下那天,涂梁刚读完一本略萨,主角在书里反复问,小萨,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倒霉的?

  涂梁也很想问一句,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倒霉的?

  父亲身体日渐虚弱,本就性格敏感、脆弱的母亲殚精竭虑,强迫症一般每天守在父亲身边,病房里没有陪床的份额了,她便支张行军床睡在医院走廊里。

  起初,存款还够用,涂梁把家里的老房子收拾出来租出去,挣点微不足道的房租。但父亲见家里一团乱,竟然起了自尽的念头,被母亲发现救了回来,给母亲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状态致命一击,她愈发恍惚,整夜失眠在医院游荡,涂梁几乎夜夜都接到值班医生的电话。父亲做手术需要钱,母亲看精神科也需要钱,妹妹上高中也需要钱。涂梁决定找机会把老房子卖了。

  但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倒霉的?我为什么一直在倒霉?涂梁接到派出所电话的时候想。

  租住在自家老房子的租户自杀了,就在他准备卖的房子里。

  租客的妈妈把遗物都拿走了,他开始收拾租户在墙面上留下的痕迹,有些置物架之类的东西,他不太确定是租户的,还是自己家里本来就有的,毕竟很久没住这个老房子了。但有一件事情他很确定,这房子原本是一室一厅的格局,父母在客厅放了张简易单人床,一直到小学他都在客厅睡觉,像件家具。后来父亲去帮一个厂子勘风水,负责人为表感谢,给他们家定制了一张橡木屏风,涂梁因此拥有了自己的半私密空间。直到快高考,妹妹出生了,家里实在是塞不下四个人了,才换了现在住的新家。

  可如今,一室一厅的老房子变成了两室零厅。

  北京很早就不允许出现隔断房了,加隔断这事没人跟涂梁讲过,他站在大门口看着“呼之欲出”的俩房间,生气之余觉得有点好笑:早知道能加隔断,我也不至于十几年都睡客厅。

  打算换治疗费的房子变成了凶宅,涂梁不知道该拿出什么情绪应对,要责备那个自杀的女孩吗?后天习得的道德感告诉他,这是不对的,死者为大。可涂家错在哪?涂梁对着空房子,决心先把气撒在私自装隔断的黑中介身上。

  他加了一个自称是中介公司员工的女人,跟对方约好周三再商谈,周一父亲有手术。

  “为什么又要拖到周三?你是一点事也办不好吗?”知道房东定了周三,冯仕明出离愤怒。

  路子照知道他在气什么,很多人都有着这个毛病,古人不懂怎么用四个字形容,如今互联网给了他们这个状态一个名份:无能狂怒。

  周一冯仕明一到公司,就被拉进办公室进行人事、部门主管三方会谈。听冯仕明说,房东没有找他追责,而是投诉了公司,称公司私未经客户允许打隔断,且违反国家规定出租隔断房。公司为了企业名声,大周末的也火速成立调查小组,查明了冯仕明在外打着公司幌子、利用职务之便赚外快的事。于是,冯仕明再次失业了。

  但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如果恨房东举报,大可以自己联系房东掰扯。路子照心中不满,又想到房贷的事,可房子是冯仕明婚前买的,房贷之前也是他一人还,不会还要我出钱吧?前两年大厂裁员潮,冯仕明就曾告诉她,如果自己一直找不到工作,可能会需要她拿点钱出来还贷。路子照当时犹犹豫豫没吭声。

  “不行吗?没钱还贷,咱俩睡大街?”冯仕明当时满脸惊讶地问。

  路子照那时很想问,我还房贷,算借钱给你还是共同还贷?如果是前者,这钱你会还吗?如果是第二种情况,房产证会加我的名字吗?

  但这话始终说不出口,只敢在心里想想,也有些摇摆,毕竟自己住在间两室一厅里的确一分钱没出,她不确定自己占不占理。

  还好,冯仕明第二个月就找到了工作。只是现在又被开除了,且没有n+1赔偿。

  “我以为打隔断是房东同意的。”路子照说。

  “你蠢吗?重点是隔断吗?他同意了又怎么样?傻逼资本把我开除是因为我赚外快,我要是是给公司挣钱,把承重墙砸了都无所谓!”冯仕明在客厅大吼。

  她很想接一句“看来你确实是私自加了隔断”,但觉得太像挑衅,忍住了。

  “房东说只有周三有空。我跟他约的中午,你要一起吗?反正......你一起吧?”

  “反正什么?”冯仕明敏感地捕捉到了这半截话:“反正我被开了?反正我很闲?你是在幸灾乐祸吗?”

  “什么啊,我意思是你直接跟他说——”

  “我现在还不好出面。让你办点事,为什么一直推三阻四?”

  “我不是推脱,我只是提议。算了。”路子照突然觉得没意思,自己特别像在下一局很被动的五子棋,对方一直在用问句进攻,她只能对着三颗连成一条线的同色棋防守。这样程序化的日子有什么意思呢?她摆了摆手,去厕所待着了,瞥了眼紧闭着的客房门,小时候父母吵架,她也是这么躲在自己房间。

  路子照很清楚,嫂子一定在门后听着外面的动静。

  客厅里是摔摔打打的声音。这是“无能狂怒”的听觉展现。

  这样的日子,要过几十年吗?路子照曾经很信奉“会过去的”四个字,几乎等同于她的座右铭。痛苦的小学生涯过去了,痛苦的初中过去了,痛苦的高中也过去了,也顺利考上了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会过去的,这不也有工作了吗,生活的进度条总是在前进的。这样的日子应该也是会过去的。

  手机突然亮了,是一个来自上海的电话,但很快挂断了。

  路子照没在意,应该是打错了。她装模作样地冲了下马桶,告诉自己,就当是在合租,没必要跟室友起冲突。

  刚准备出门,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贱人,终于敢开机了。

  路子照发现短信是发给前天新办的手机号的,要么是发错了,要么就是发给前任主人。

  不管原本是想发给谁,这个骂都得我来受,是吗?她气笑了。人在倒霉的时候,路过的狗都能过来骂两句。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冯仕明还躺在床上,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仕明今天一天都在家吗?”嫂子赶在路子照出门前问,她还没经历过与冯仕明单独共处一室。

  路子照觉得,相比于自己,嫂子应该才是这个家最关心冯仕明失业与否的人。

  “他这段时间应该都在家吧。”路子照一边关门一边说,怕冯仕明乱翻她的东西,赶忙又蹑手蹑脚冲进房间把苏盼的笔记本装进包里。回头看,地板上全是自己的皮鞋鞋印,怪不好意思地看了嫂子一眼。

  在大巴上,路子照有些懊恼,自己应该问问嫂子需不需产检之类的问题以示关心,作为唯一一个知道嫂子怀孕的人,她的反应太冷漠了。只在知道秘密的当下有反应,会显得很像应付。对人的关心也是讲究“售后”的。

  但发自内心讲,相比嫂子怀孕、生子、相夫教子这么个已成定局的流程,她更关心苏盼为什么自杀。这个问题如今已经不好再问冯仕明了,她很想看看苏盼的笔记本,但一直在犹豫,毕竟这是别人的隐私。百无聊赖间,手机屏幕亮了,又是昨天那个叫她“贱人”的人。

  “你死期就要到了。”

  路子照记得以前互联网上很流行冰桶挑战,很好奇一桶冰水淋下来到底是什么感觉,现在觉得,大概率就是看到这条信息的感受。

  车灯亮了,该蹲下了。

  人折叠身体的时候,心跳声显得更大了,她感觉像是在怀里揣了只兔子。

  可能是诈骗吧?或者是恶作剧?她想,余光瞟到似乎有人在看她。

  是阿果。

  时隔几天,她终于又在车上看见阿果了,上车时倒没注意到。她有好多事想和阿果分享,好想听她咋咋呼呼的反馈,这算友谊吗?她看着刻意避开眼神交汇的阿果,突然觉得她俩好像在蹲坑,短促地笑了一声。阿果还是没忍住,偏了偏眼神,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久违的眼神交错令路子照萌生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她在安静的车厢里,隔着三四个同样蹲着的乘客,小声说:“好想你啊。”

  阿果像是没有调好程序的机器人,眉毛、眼睛、嘴巴卡顿了一样微微一动,显然没想到路子照会这么说。

  话说出口,路子照就后悔了,车厢过道不少人看着她,一个显然三天没洗头的年轻男孩起哄:“跟谁说话呀小姐姐?”

  “跟老姐姐我说话呢!”阿果嚷了声。

  人群里响起些“哟”的起哄声。

  糟糕,有点想哭,路子照心想,活了快三十年,终于知道被周围人友善起哄是什么感觉。如果这辆车上出现了摄魂怪,她这会儿应该能召唤出守护神。

  手机震了一下,她看了一眼,觉得瘆得慌,怀疑摄魂怪真的来了——

  “我知道你在看。贱人。”

  

继续阅读:第五章 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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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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