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蹲下
度度2024-07-18 18:518,262

  亮灯代表蹲下。

  路子照两年零四个月前第一次坐上这趟车时还不懂这个规矩。那次她错过了上一趟车,所以正好排在了新队列的队首,以上班报道第一天就迟到为代价,轻松挑选了一个座位,因为坐在车后靠窗的位置,省去了给挤在走廊的疑似50岁以上的人让座的心理压力。

  大巴驶上高速,车内的灯突然亮了,车头传来一声吆喝:动起来了欸!

  车厢走廊的乘客,老的少的齐刷刷都蹲下了,人堆里传来一声“抱头!老实点”,一些散装笑声响起。路子照在心里嘀咕,这是什么行为艺术?

  往后28个月里,路子照近乎每天都要坐两趟这样的大巴,大多数时候抢不着座位,只能混在人堆里,习惯见着灯就蹲,参与这样的行为艺术久了,就不会再想起后半截的“艺术”二字了。

  路子照家住河北,公司在北京市区,不想被带着慢悠悠地从国道绕路,就得坐这种大巴。河北段高速严禁乘客站立,大巴过收费站时需开灯接受检查。灯成了信号,车内一亮灯,挤在过道的乘客便需要蹲下,以通过查验。

  大巴就快要开到高速路段了。

  深冬周五早晨,天还没完全亮。上车后,路子照的视线越过一堆穿着羽绒服的鼓鼓囊囊的面包人,发现阿果挤在车尾处,露出狼牙山五壮士一样的笃定神态看向前方,散播着一缕“我没有看见你”的信息。路子照明白了,阿果这是在表达断交的态度,她屈指可数的朋友库存再次减员。

  阿果是与路子照家住同一站的女孩,因为常一起排队等车而相识。阿果家在车站东边,路子照家在车站西边,两个人常相对着走向车站,阿果远远见着她就会加快步伐、高举手臂打招呼,总是精力充沛,给路子照一种两个人是相约搭车去郊游的错觉。路途遥远,阿果会提前下载数集电视剧,拉着路子照一起看,两个人在车上晃晃悠悠地,见证了很多人重生、复仇、修仙、嫁入豪门。

  阿果的断交决定,使得挤在车尾处路子照不知该如何消磨时光。她想到,自己好像从未做过嫁入豪门的梦,哪怕是在很小的时候,在小孩的大脑里还没有塞进太多现实时,她也不会幻想什么浪漫的故事。

  可能是因为可供她参考的素材太少。

  十二岁之前,路家没有电视机,父亲路岩说电视机里傻乐的人会把孩子教坏,因此,小学同学谈论的紫薇和尔康在她看来就像别的年级的同学一样陌生。这为我从小就没有朋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路子照在心里冷笑着默念。

  上小学那会儿,教室左上方悬着一台电视机,每个班配备一位电教课代表,此岗位的JD列了很多条,但其实就是负责在电教课上替老师开关电视。路子照那时候是一班的学生,也就是离楼梯最远(老师抵达教室时间较久,可以多些时间抄作业)、离厕所最近(刮风下雨厕所会返味)的班级的学生。四年级某天电教课,老师打开了交通安全宣传片后就去办公室了,当宣传片第N次给车祸画面打码且反复把镜头聚焦到领导访谈时,有同学开始撺掇电教课代表换台。枪打出头鸟显然是小学生也懂的道理。课代表面对愈演愈烈的群众呼声,不应承便有损男子汉气概,答应了又容易背锅,便对坐在电视机斜下方的路子照喊,你来换吧,离电视近,我就不过去了。

  课代表敢支使路子照干活儿,或许是觉得她是班里公认的好脾气吧,但路子照很难判断自己的脾气好坏,因为她平日里没什么交谈对象,即没遇到过需要产生情绪的事件。

  看着同学期待和偶尔几个挑衅的眼神,她决心接收换台的工作指令。但尴尬的是,她根本不会操作遥控器,既不知该摁哪个键,也不知该对着哪里摁键。

  “你发什么呆啊!”

  “再不换就要下课了,搞快点啊!”

  小学生路子照握着遥控器的手开始出汗,情急之中发射了人生中第一个脾气。她把遥控器轻放在讲台上,陈述了句:“老师说不能换台。”

  老师也正是这时候踱步进了教室。

  于是,路子照阴差阳错地正式踏上仕途,接替了被老师指责“面对喧闹的课堂却不作为”的前任同学的官职,成为了新一任课代表。都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路子照这个官本就是踩着“民意”捡漏,同学们恨不得拿红薯砸她,老师在误会下的任命使她的人缘雪上加霜。往后两年,再没有什么同学愿意与路子照讲话,她常抬头对着左上方悬空的电视机发呆。关机的时候,透过电视机屏幕可以看到教室后方的景象,路子照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屏幕里同学们在教室里嬉闹,和看电视剧没什么分别,都是与自己无关的生活。

  阿果也要变成电视里的人了啊,路子照心想。

  在最锻炼成群结队能力的小学阶段,她成了无人愿意问津的“叛徒”,就像是受到了诅咒,往后许多年,她都是那个一发言就冷场的人。她喜欢与人聊天,与每个同桌都关系融洽,但下课铃一响,那些她当作朋友预备役的同学都奔向了各自的好友,她像是一个生意不好的网店客服,一直在试图聊天,却总也等不到下单通知。

  “大伙儿蹲一下啊!”司机的话打断了路子照的回忆。

  车灯亮了,大巴即将上高速,该蹲下了。人们照亮一个空间,通常是为了看得更清楚,但大巴里的光亮是为了让可能存在的检查人员看清车内虚假的不存在。路子照觉得,这是“上不了台面”的具象表现。如果有关于这个话题的作文题,我们应该也是上不了台面的的素材,路子照心中嘀咕。长时间的朋友缺失,使她养成了与自己对话的习惯。

  与阿果友情的终点就是在前一天的这个时候。

  阿果与路子照一贯是抢不到座位的,大巴上高速,过道众人蹲下的瞬间,阿果猛地回头对着个年纪挺大的男人尖叫:“老头你摸我!”

  这声指责在只有因下蹲而产生的羽绒服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中格外刺耳,有座位的幸运儿们都在昂着脖子张望,有几个下蹲的男人也好奇地微微提臀,试图看热闹。

  “诶诶诶别站起来啊!”乘务员的声音飘了出来。

  “不是,大哥,有人手贱你不管啊?”阿果愤怒地喊,但因为还蹲着,这句话显得毫无气势,轻飘飘地回荡在大巴里。

  “我这就不小心碰到的,丫头,你都能当我闺女了——”

  “你掐我腰呢!这也算不小心?你也掐你闺女啊?”阿果打断男人的话。

  乘客间一阵骚动。车里大多是通勤的人,超过90分钟的车程需要一些八卦调味,别人遭遇的烦心事往往是工作时间最好的兴奋剂。

  “别吵了,高速上别干扰司机开车。”乘务员的声音响起。

  “你就坐那儿和稀泥?乘务员工作这么爽啊?”

  “欸你这姑娘怎么说话呢,这年头谁不辛苦——”

  “你就不辛苦,你玩忽职守!这老头一大把年纪还摸小姑娘,他倒是挺辛苦。”阿果语速飞快地说。

  “老头”和乘务员没有说话。

  许多人都喜欢当英雄,只是扮演英雄时守护的对象不一定是真正的受害人。许多人见主张被性骚扰的女孩说话中气十足,怼得两个大男人无话可说,反倒起了守护男同胞的心。

  “小姐姐,有没有可能是你认错人了?老人家挺大年纪了。”一个年轻男声从“台面”下传出。

  “咋,他是你爹啊?”

  “你怎么说话呢!”

  大家似乎对强势的女性有惯性排斥,见阿果以一敌三,车厢内的嘟囔声里甚少有对疑似性骚扰的抨击,反倒偶尔漏出几声“这女的”之类的不客气的代词。

  争执过程中,路子照看着阿果那颗婴儿时期睡得很完美的圆润的后脑勺,在心里感叹,她好像那些短剧里的女主角,酷得很。期间,因担心冲突升级,路子照偷偷打开了手机摄像,想着若是有人因口舌落了下风而殴打阿果,她可以录下来当作证据——这是路子照从复仇剧中学到的生活小妙招。

  因大家蹲着挤作一团,车内监控大概率拍不到什么,且被指性骚扰的“老头”一直默不作声,任凭阿果如何抨击也不反驳,车里的乘客逐渐对这件事失去的参与欲,阿果也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大巴下高速、大家起身后,阿果没有再拉着路子照继续观看此前暂停的重生剧,二人沉默地度过了剩下的一段路程。

  路子照比阿果早一站下车,但那天,阿果跟着她一起下了车。

  “你刚才为什么一句话不说?”阿果的语气里颇有些质问的意思。

  这种场景令路子照倍感熟悉。四年级那年,前任电教课代表下课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问她,让你换个台而已,为什么要背叛大家,投靠老师?

  高三那年,路子照发现父亲路岩出轨但不敢告诉妈妈,把心事写在日记里,却被妈妈偷看。那天,妈妈一边试图撕那本日记,却因为本子套着皮质书衣撕不动而倍加崩溃,对着路子照大喊,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要帮你爸爸?

  大四拍毕业照那天,比她早毕业三年、也断断续续追了她三年的冯仕明拿着一束花,把路子照堵在班级大合影现场,当着所有同学和老师的面问她,你为什么钓着我?在一片“在一起!在一起!”的起哄声中,她看见花束里的礼品卡写着荒唐的“高中状元”。

  路子照跟人交流不多,吵架缺乏实战经验,别人问什么答什么,不懂得举一反三,更别提其它什么辩论诀窍。面对阿果的质疑,她虽有很多想解释的,却也只支支吾吾地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老头性骚扰我你没看见吗?别人都在和稀泥,我以为至少你会帮我说话。”阿果低头盯着路子照的眼睛。路子照是个小个子,她把自己做什么事都没什么气势的原因归结于此。

  “我确实没看见他摸你的过程,我当时在想事情,”见阿果愈发生气,路子照忙补充:“我不是说你撒谎,我只是真的没看见,所以不知道当时应该说什么……”

  阿果沉默地看着这个与她一起旁观过多个角色在短剧里报仇雪恨、惩恶扬善的年轻女人,有些心寒。阿果一向风风火火,喜欢就爱,讨厌就恨,坐这趟大巴的第一天看路子照很顺眼,便自来熟地拉她作伴,任命她为自己的通勤“搭子”。这趟跨市通勤路很长,足以消磨一个人50%的能量,让白领们用50%的余电面对每日100%的工作内容。疲惫的通勤路上,阿果以为路子照是自己的战友,未曾想她可能只是个观战的裁判。

  “我原以为友情里不需要那么多‘明辨是非’。我只需要你无条件地站在我这边。”阿果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

  今日,阿果没有再跟路子照讲话。

  大巴下高速了,乘客们起身,人群里传来一嗓子“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没有什么人笑,这句歌已经由不同人在这个契机唱过太多次了,大家习以为常。最重要是,这趟车上的人都很清楚,下高速意味着进城,也便意味着即将抵达各位的公司。在公司上班,怎么不算是做奴隶呢?

  刚下车,路子照接到了一个电话,号码很短,大概率是推销。

  果然是中国移动。

  这样的电话太多了,路子照已经熟悉各位业务员的话术,可以想象每位移动员工在入职前应该收到过画满了思维导图的教材。他们接通电话之后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你,现在为了回馈老用户,将免费给予各位多少流量、多少分钟通话,紧接着立刻问你,是否要办理?当你感兴趣了,搭腔了,他们才会继续说,要得到这项福利,需要你每个月保持多少钱的消费——实际上,人们此前并非每个月都能达到此低消标准的。那句鸡汤是怎么说的来着?“生活的每项馈赠都明码标价”,连移动、联通的流量套餐也是如此。

  路子照一向不喜欢立刻挂断推销电话,她对业务员有着隐隐的“奴隶”身份认同。会坚持听三分钟,以满足推销业务员可能存在的有效通话kpi。

  与往常不一样,路子照对接线员提到的赠送某某视频平台会员产生了兴趣。失去了阿果,就约等于失去了每天往返三小时通勤路上的娱乐活动。她需要自己下载些影视剧消磨时间。

  路子照本都做好提高自己每个月消费的准备了,大多数时候是多加10元,相比于会员费,她还算是赚的。但这通电话里,运营商的活动变了,无需提高低消,而需要用户去营业厅办一张全新的副卡。

  “我需要副卡做什么呢?”路子照喃喃。

  “您什么也不需要做,办完可以直接丢在抽屉呢!”业务员热情地建议。

  平日里,除了必要的网站注册,一张电话卡都不见得会使用几次,除了冯仕明喜欢一点儿诸如“袜子放在哪了”“晚上不回家吃饭”之类的小事都打电话讲之外,其他人有事也都直接微信联系了。事实上,在微信上找路子照的大多也都是谈工作。

  第二张电话卡对于路子照来说,就像自行车之于鱼一样毫无用处。她敷衍了两句便挂断了电话,冯仕明的电话正好也打来了。

  “看微信。”说了三个字,冯仕明就挂断了。

  与此同时,路子照看见屏幕上出现了微信横幅提醒:苏盼死了

  冯仕明不爱打标点符号。看着这四个字,路子照脑海里像是塞满了冯仕明这辈子漏掉的标点符号,思绪里全是省略号、句号、感叹号、破折号、问号、分号、书名号,搅作一团。

  你不要乱说话!

  这是紧接着“苏盼死了”之后的一条消息。

  还加了个感叹号呢,路子照不合时宜地冷哼一声。相比于苏盼的死,横亘于路子照心中的第一个疑惑是,不要乱说话指的是跟谁乱说?乱说什么?针对一个近乎于陌生人的死,她能乱说什么?说“今晚月色真美”还是“这不是普通的红豆,这是王维诗里的红豆”?

  苏盼是一个租客,但租的并不是路子照或冯仕明家的房子。如此说来,拿“租客”作为对苏盼的介绍显得有点滑稽,但这是路子照想到苏盼时,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标签。当然了,如今也可以多一个标签:死者。

  在路子照的印象里,苏盼话很少,可以坦然地置身于冷场中。路子照第一次见到苏盼是买十根雪糕可以打九折的时节,几个月前,夏天。

  那天也是工作日,路子照在公司午休,对面的男同事正在打鼾。路子照每个工作日都会在心里说,有打鼾习惯你就不要仰着头睡了。她没睡着,及时看到了冯仕明给她发的微信,让她赶去欣园家园1号楼2单元1301“监工”。

  她要去监的是电工。

  被大厂优化后,冯仕明入职了一家大型房屋代理公司,还是做老本行,程序员。 因为可以接触到大量数据,冯仕明灵光一闪,决定从源头上抢中介的活儿。他会利用职务之便——“利用流程漏洞”,冯仕明曾这么正义化自己的行为——提前与将跟公司签约的房主联系,把许多出租房源握在自己手里,再从在app上注册了的用户中筛选出他的目标客群,即看起来不会去举报他的人。他会扮演一个自由中介(路子照曾脱口而出“黑中介?”,冯仕明说“放你妈的屁”),赚取外快。

  什么样的人不会举报他呢?首先得是急着租房的,其次肯定是预算不高的,这类人更愿意为了更低的服务费和租金,选择与没有平台保障的黑中介(“自由中介”)合作。

  还有一项必要条件:租客看起来得比较好说话。

  比如苏盼。

  那天中午,路子照赶去1301时刚敲门没两秒,门内就响起警觉的声音:“谁?”

  路子照愣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自我介绍,支支吾吾说:“呃,有人让我来看一下电。”

  路子照还不习惯管冯仕明叫老公、丈夫,或者先生(冯仕明的气质配不上这个词,路子照想),或是现下互联网上流行的“队友”。

  门打开了,是一个很瘦的年轻女孩,与路子照对视的时候,没有习惯性地启动嘴角,准确来说,五官没有任何动静,呆滞地凝固在瘦削的脸上。路子照判断,此人应该非常不喜欢讲话,也没有被教育要对着陌生人假笑,以显示友好与礼貌。

  是1301的电路出问题了,没有通电的房子在正午太阳的炙烤下热得很臃肿。

  “你不是电工吧。”这是一个陈述句。

  “因为我是女的吗?”看到一个疑似比自己还疏于社交的人,路子照的表达欲莫名其妙地喷涌了。

  苏盼关上门,说:“因为你没带工具包。”

  为了不被误会为旷工,不只是不存在的工具包,路子照甚至连自己的包也没带,只拿了把太阳伞。

  路子照自然是不具备处理电力的能力的,冯仕明安排她来与苏盼一起等电工检修,监测电工的收费实况。这是一项乍看是“服务到家”但实则是在表达对租客的不信任的行为。兼职做中介后,冯仕明大多数时候扮演一个信息贩子,只负责前期的房屋带看、推销工作,之后拉租客与房东直签,自己只收取中介费。但有些房东希望省下与租客沟通的麻烦,冯仕明便会多收取一笔服务费,在房东与租客之间扮演管家。冯仕明确实只负责“管”,大多数时候躬亲服务的人是路子照。

  记忆里,路子照只来苏盼家监过这一次工,也就是说,苏盼死前半年,应该只找冯仕明上报过一次出租屋故障。

  那天下午,电工维修了多久,路子照就靠着墙站了多久。1301现阶段是两室户型,它的前身是一室一厅,冯仕明找人把客厅隔开,使1301摇身一变成为了两居室,且是两个房间都朝南的两居室,省去了因朝向差异而不好均分房租的麻烦,成为了非常吃香的合租房。但也正是因为没有客厅这种公共空间,路子照只能拘谨地站在仅剩的一点客厅遗址处。

  苏盼也直直地站在旁边,手里一直拎着一袋雪糕。

  电工作业完成,出租屋里重新通上电,空调、冰箱像刚做完心肺复苏的人一样从沉寂中突然发出喘息声。路子照和电工师傅算账的时候,用余光看到苏盼从冰箱冷冻层里掏出了些不明食物,连着那袋雪糕一起装进一个大垃圾袋,递给师傅,拜托他帮忙带下楼扔掉。

  “你那雪糕再冻一下还能吃吧,反正都有单独包装。”路子照犹豫了一下,与苏盼说了第二句话。

  “我买的都是可爱多。”苏盼也对她说了第二句话。

  “重生之后的可爱多口味不好吗?”路子照鬼使神差地试图幽默一把,话音刚落就意识到,可爱多都是纸质包装,没办法二次冰冻。苏盼没有搭腔。一句毫无意义且大概率也不具备幽默成分的傻话就这么弹射到空气里。

  啊,真尴尬啊!没想到得知苏盼的死讯后,路子照心中最强烈的情绪是尴尬,就像从胃里返上来的蒜味,不是靠刷牙、漱口就能轻易消解的。

  路子照原本已经在编辑文字,想要告诉冯仕明自己今天排了课,没办法及时赶去1301,却没有等到冯仕明吩咐她去出租屋的短信。

  按照常理,冯仕明作为与苏盼签订租房协议的中介,难道不需要去协助调查吗?

  路子照快要迟到了,一边在冷风中赶路,脑子里一边不受控地生出些杂乱的想法。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在默认苏盼是死在出租屋,或许她是在别处丧命的呢?那确实也不需要自己去出租屋吧。意外、谋杀、病死、自杀,苏盼的死有很多种可能,尽管好奇,但路子照不想问冯仕明,这样的问询有八卦之感。与人讨论八卦是擅长社交者的特权,路子照不擅长于此,从小就没有人想要对她倾诉秘密,也不愿意对她传播别人的秘密,她不是任何人的“自己人”。

  备课、上课、备课、改作业,路子照按部就班地度过这一天。她就职于一家雅思教学机构,每天需按排班表上课,生活是“按部就班”这个成语的具象化。她今天排了很多小课,工作量麻痹了她的想象力,暂且无暇顾及苏盼。期间,她帮办公室邻桌的同事拿了一个叮当快药的外卖,同事一边道谢一边拆开,是一盒喉糖。

  “噢,我前些天讲完课嗓子也不舒服。”路子照不擅长于在别人的道谢后用轻快的语气接一句“没事儿”,只好启用感同身受大法,以拉近与同事的距离。

  “哈哈,我喉咙倒不是因为这个才哑的!昨天睡了一个帅哥。”同事说完,与办公室其他人笑作一团。

  她们应该是已经在小群聊过这些了吧,路子照心想,胃里那股蒜味好像又窜了出来。

  幽默的人此刻应该会接上话头与大家一起聊,在没有异性在场的情况下,成人笑话无疑是拉近距离的较佳切入点。但路子照很少参与异性恋笑话,她害怕旁人提起她的感情生活,结婚两年多,她时常觉得自己与冯仕明不太熟,谈起与不熟的男人的感情,甚至是性生活,都会令她隐隐作呕,甚至有些冒犯感,虽然她很难讲清楚是谁冒犯了谁。

  路子照的妈妈要求她嫁给冯仕明时曾发出质问,你们二人的结合难道不是水到渠成吗?路子照心想,冯仕明莫名其妙的追求是流淌的水,我就是那个必须容纳水的沟渠吧。但她当时也不讨厌冯仕明,他的存在就像是手臂上的一颗痣,有也行,没有也行。

  下班后,排在大巴车站队伍里,路子照戴上了口罩,她觉得焦灼等待人群里总有股臭味,是烦躁的味道,混合着河水里的腥味。路子照上车的站点在东三环,临河,队伍常常从马路边排上桥,从桥上可以看见河两岸的小区,和在河边玩耍的小区居民。

  “你说这小区房子多少钱?”

  “多少钱也没什么买的必要,这都老小区。而且这里离地铁有点远。”

  “您住这儿了就不能顺便买辆车?”

  “这不没摇着号吗?不然早买了。”

  队列里常有这样的对话。路子照藏在口罩里的嘴角已经不会再有任何波动。

  车站附近有商场,也有几家网红餐饮店,来往人数众多。下班的时间点也是车站附近餐饮店生意最火爆的时间,每天都有第一次见这排队盛况的人,他们总会发出惊叹,也总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来的人告诉他们,这些人是在排什么队。一问一答之后,往往会跟上一句“这也太辛苦了,我宁愿在附近租房也不要买房”的感叹,这种对话轮回每天都在新的路人间上演,生生不息。

  在关于租房、买房的讨论中,苏盼之死像定了闹钟一般突然窜回路子照的脑海里。她看了看手机,发现冯仕明没有再跟她发消息,感到一丝遗憾。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在有意无意地期待苏盼的死与冯仕明有关——

  如果冯仕明坐牢,她可以独享河北的房子。啊哦,但她还不起房贷;

  如果《今日说法》要拍摄这个案子,她是不是可以上电视了?希望某个小学课堂里的电教课代表不要换台;

  今天也的确是个离奇的日子,她上车竟然抢到了一个座位,是最后一排的靠窗座位。

  那扇窗户常年会开一条缝,偶尔有人会对乘务员喊冷或热,要求关上,乘务员会告诉大家,这条缝是用于通风的,不能关。路子照刚坐这路大巴时也曾试图关窗,没坐两趟,就知道了这条窗缝承担的责任。

  冬天傍晚六点半,天已经黑了,刺骨凉风从那条缝里钻进来。路子照冷得打了个寒颤,但不再试图关上车窗,这些都是时间教会她的规矩。

  苏盼死在冬天也挺好的,来年烧纸的时候还能顺便取暖。路子照心想。

  “大家蹲一下!”

  又到了下蹲的时候。

  看着下蹲着折叠自己的人群,路子照坐着,闭上眼,轻声说:“他们给你降半旗默哀了,苏盼。”

  

继续阅读:第二章 可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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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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