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先生怎么不自己来?”涂梁问。
路子照与涂梁约在一家漫咖啡,周围两桌人听上去都是在面试,不知道冯仕明有没有开始找工作,她今天出门时冯仕明已经在洗漱了,看起来像是有约。都收拾过了为什么不来跟她一起见房东呢?路子照很想问,但不太敢跟他讲话。冯仕明失业后每天都处在低气压中。
“他在忙,我是......他助理。”
“中介公司跟我说已经对他进行离职处理了,他还在忙什么?”
谁知道呢!路子照一直也很想知道冯仕明在忙什么。她看着涂梁,突然萌生一股亲切感。她觉得有些诙谐,眼前这个素未谋面、完全陌生的男人,其实可能是世上最了解她的人——她曾告诉这位梁师父自己的生辰八字,告诉他学历、父母姓名、职业、爱好,甚至是家中睡床的朝向,也告诉过他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担忧。但此刻,他是房东,她是已失业的黑中介的助理,没有上社保的那种。
“我的诉求很简单,”涂梁见路子照没有要主动说话的意思,补充道:“我会找人把隔断拆了,产生的费用你们出。我会提供支付记录。”
这也正是冯仕明前一天交代给她的,冯仕明原话是,“这傻逼举报我丢工作,我是不可能额外给他钱的。”
路子照不擅长做谈判类的工作,上班时有学生家长想找她谈课程计划,她都是有多远躲多远,一切都拜托助教处理。现在让她与陌生男人,还是一个在社会身份上属于甲方的男人谈判,实在是有些为难。但看着涂梁,路子照觉着面前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人在外形上不像个道士(毕竟他穿着一件宽松毛衣,而不是什么道袍),也不像个举报专业户,更不像“傻逼”,从长相到说话语气都透露着客气,像电视剧里经常帮桀骜不驯的总裁男主解决麻烦的男三,让她不那么紧张。
“当初装隔断是为了更好地服务您,不然房子是租不出去的。安装的时候没有收您的费用,现在拆除,就......我们也不会出这个钱。”
“你知道装隔断是没有经过我同意的吧。”涂梁可能没想到路子照会拒绝付钱,微微有些惊讶。
“在这方面,冯仕明已经受到惩罚了。现在我们跟这个房子没有关系。”
涂梁沉默了一会儿,说:“路小姐,我们之间是有合同这个东西的存在的。”
路子照突然有些紧张了,冯仕明没有给她看过合同,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好涂梁的手机突然响了,小声交流了几句后跟路子照说改天再谈,急匆匆地走了。
这是没有任何进展的一次会面,可以预料到,冯仕明晚上又要在家大喊大叫了。路子照预备买单的时候发现涂梁已经付过钱了——这人看着比冯仕明靠谱,她腹诽,从她的善恶观来看,这事儿本就是冯仕明的问题。
推开漫咖啡的门,感受到户外冷冽北风的一瞬间,路子照突然有点疑惑,刚才涂梁是叫了她一句“路小姐”吗?她赶忙翻聊天记录,发现自己添加好友时并没有自我介绍。
叫走涂梁的是中介。中介说要实地看房、拍照,今日准备上架。现在家里四口人只有他在挣钱,房子还是得卖。但中介——“我找的是正经中介”,涂梁这么跟母亲强调,但还没跟母亲说租客自杀的事情,否则父母大概率会要求做一场法事——告诉他,房子现在是典型的凶宅,需要在公司系统备案,且按照要求,不论是出租还是售卖,都得主动对顾客讲明房子的情况。“不光是你,你的邻居要卖房,都得告诉买主你家房子的情况,这属于连带责任。”中介告诉他,希望提前去房子里感受一下,再签委托协议上架。
责任指的是份内应该做的事,涂梁没想到一个陌生人的死也成了他份内应该承担的后果,但他心里清楚,如果告知父亲这件事,父亲一定会以道教里的“承负说”来解释。
“房子本身其实看不出什么问题。”中介仔细检查,像是怕漏了哪里的血迹一样:“那个,上一任租户,住的哪个房间?”
涂梁指给他看。
“不过这里是隔断,我会把它拆掉,之后也就不存在房间不房间的了。”
中介一边拍照一边说:“我不建议你拆,拆了反而不好卖。原本的格局太奇怪了。”
涂梁有点烦了,但嘴上随意应付着。
“你之前说那个去世的女孩,”中介一边说一边双手合十做出象征意义上拜佛的姿势,一副在跟房间里的亡魂行礼的架势:“无意冒犯,阿弥陀佛,那个女孩是烧炭对吧。你知道她为什么自杀吗?”
“这个不清楚,女孩好像没有留遗书,我和孩子的家长都是警察通知后才知道情况的。之前这房子也是委托给中介去与租户沟通。”
涂梁很想告诉中介,如果需要做法事,在流程上自己其实是可以操作的,但他心里很清楚,他并不是一个虔诚的道教徒,父亲又卧病在床,还是算了,给这个房子增加一些玄学元素可能反而更不好卖。
新的中介拍完照,又记录了些数据后,给涂梁报了一个奇低的价格。
“您知道的,凶宅价格都是对半砍,不是迫不得已没人买凶宅。”
涂梁注意到中介之前用“你”,现在谈价格了改用“您”了,一副开始战斗模式的样子。
“你能别老称呼房子为‘凶宅’吗?”涂梁早就想说这句话。
中介嗬嗬一笑:“哎呀,我懂您,但事实就是如此。这房子虽然没见血,但,您懂的,总归是不舒服。您又不知道女孩是为什么自杀,万一她是生前遭遇了什么事呢?您想,那肯定是积累了很大的怨气,谁愿意住满是怨气的房子啊!《咒怨》你看过吧?”
这个价格,涂梁无法接受,主要是咽不下这口气,中介那副拿捏他的神情令他有些不满。
今天两件事都没有办妥。
但这对于正职是设计师的涂梁来说稀松平常:画完了稿,不代表可以收款了,还有漫长的修改过程,就像约了中介不代表就可以把房子谈到合适的价钱,不代表约了前任中介的助理,就可以把隔断的费用要回来。
想到那个“中介助理”,涂梁觉得很搞笑。他去举报冯仕明时就觉得这个名字很眼熟,搜索聊天记录发现与一个叫路子照的女人谈起过他。后来有一个自称是冯仕明助理的陌生的微信号加他好友约他见面,落座的那一刻他就认出了这就是当时那个犹豫要不要嫁给冯仕明的女人。
涂梁是个自由设计师,不用坐班,没接到活儿时会帮人算算命,算是挣点外快。起初,他的顾客都是父亲推荐的,父亲希望他多加练习,别丢了这门技艺。后来,老顾客介绍新顾客,他每个月也算是固定会有那么几单生意,路子照是他比较早期遇到的人。那时候,路子照不愿意见面,或许也正是因为不用见面聊,这个女人对他讲了很多心事。那时他很难共情一个女人的童年创伤,只按流程判断了冯仕明的面相,并未对她该不该结婚提出建议。
后来他接触的顾客多了,发现许多女人都有类似的创伤,她们会因为父母的期待而做违心的事,会为了让父母为之骄傲而强迫自己如苦行僧一般生活,也有人吃了苦之后再来问他,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可以过去?
他时常告诉这些顾客,我只能告诉铜板算出的几种情况,无法告诉你决定,你需要自己判断。但顾客回答他,我不知道。
但如今看来,路子照最终还是选择嫁给冯仕明了,目前来看,这段婚姻应该算不上幸福。
他原本准备拆穿路子照的身份,告诉她自己已经知道她是那位黑中介的妻子,希望她别辩驳一些有的没的,把几千块钱施工费还了得了。但现在他突然想到,一个陌生女人的死亡,他要负连带责任,那一个陌生女人的不幸的婚姻是否也需要他负连带责任呢?
他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延续路子照的谎言。而且房子变凶宅,根本不是冯仕明夫妇的错,可难道自己要责备苏盼吗?他想到中介提到的怨气,心想,如果对于苏盼来说,死反而是解脱的话,那么她的离去其实是打散了原本积攒的怨气。怀着试试看的心态,他决定问问路子照是否知道苏盼自杀的原因,毕竟冯仕明作为中介,比他更了解这位租客,或许路子照知道些什么。
“你知道她的死因吗?”
路子照收到这条信息的时候吓得一激灵——那个上海号码昨天发完那句让她瘆得慌的“我知道你在看”之后就没动静了。阿果是个饱读网文、饱看爽剧的人,知道路子照的经历后兴奋不已,一直撺掇她搞清楚这究竟是诈骗,还是误入前机主的恩怨。她原本也有些莫名的期待,感觉一潭死水般的生活突然有了些涟漪,但这两天排满了课,特别忙,加上还要见涂梁,她暂且没工夫去探寻这些。
收到这条信息时,她还以为又是上海号码发的,紧接着收到一条“苏盼妈妈有说什么吗?或者你老板知不知道?”才意识到,这是涂梁发的短信,临走前他们交换了手机号。
她暂时不知道怎么回,准备晚上回家问问冯仕明,但计划落空,冯仕明白天不知道是受了什么气,路子照晚上快八点到家时,冯仕明已经坐在沙发上喝了不少酒。
嫂子拉路子照进厨房,小声说:“仕明回来自己买了点卤菜,喝到现在,也不吱声。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呀”
“你问他了吗?”
“我不好问,你问。”嫂子说。
不用问都知道,大概率就是找工作不顺利。男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太强,距离他被开除已经三天了,他还没缓过来,换言之,他目前也就失业三天,居然已经开始焦虑得喝大酒了。
“你有哪件事情办得好?”听路子照讲完与涂梁的谈判经过之后,冯仕明从沙发上坐起来问。
“我传递了诉求,他提到的合同我没见到——”
“这不是合同不合同的问题。”冯仕明打断她。
这个失业的人可真像个领导啊,路子照想。
“那是什么问题?”路子照问。
她说出口的时候的确是表达疑惑,但听起来很像在反问。冯仕明也这么理解。他兀地起身朝路子照走过去,让她想起当年父亲因为她偷买手机而对她大打出手的样子,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
“他、他问我苏盼是怎么死的。”
冯仕明走到她面前冲她打了个酒嗝。
“他知道苏盼的死因,就不找我们要钱了吗?”
“啊?”路子照觉得莫名其妙,赶忙摇头,她只是想把话题岔开。
“如果不是这样,那你管那个女的怎么死的干嘛呢?我跟你说话真费劲啊。”
路子照看着冯仕明,觉得他脸上每一颗粉刺都写着对她的不屑,她不明白,这个男人如果这么讨厌她,当初为什么一直往死了追求她呢?
“我只是觉得,”路子照见冯仕明一直盯着自己,一副她不说话就不让她走的样子,深吸了一口气说:“这件事情不是我的问题,你没必要这样跟我说话。”
“现在是追究谁的错的时候吗!”冯仕明突然提高音量大吼,嫂子从厨房出来,犹犹豫豫的不知道要不要上前劝架。
“你别跟网上那些女的一样!我跟你说事,你在那纠结我的语气!事情办不好还不让人说!”冯仕明指着路子照吼,她感觉自己鼻尖上有他的唾沫。
不给路子照反驳的机会,冯仕明点了根烟就往厕所走,“砰”地把门一摔。厕所的门没关上,他又“哐哐”拉了几把,才关上。
路子照很生气,甚至很想说一句“这几千块钱你出不起,我出了可以吧”,但这也只是在心里想想。她左思右想,都觉得这根本就不是她的错,也不是她的工作,为什么她在哪都活得像乙方呢?她看着一脸关切望着她的嫂子,觉得自己可能比嫂子更像是在寄人篱下。
口袋里,手机振动了一下,应该是短信,她的微信只有横幅提醒。是上海号码,还是房东?
刚准备掏出来看,冯仕明“砰”地把厕所门推开了,快步径直朝她走来,她就像当年面对父亲一样,不自觉地把手机往口袋伸出塞。
“你怀孕了?”冯仕明拿着一盒没拆封的验孕棒,指着她问,用质问的语气。
“我他妈问你呢!”见路子照往嫂子的方向瞟,冯仕明愈发生气,每次路子照不及时开口说话,他都有拿筷子把她嘴巴撬开的冲动。
路子照很清楚,肯定是嫂子此前测完忘了把剩下的验孕棒扔掉或者收起来。但她看到嫂子冲她紧张地摇摇头,一副请求她不要告诉别人的可怜巴巴的表情。
这是她活了这么大,第一次接收别人的秘密,她不想搞砸。
“没有,我就买东西凑单。”
“买验孕棒凑单。”冯仕明冷笑一声,陈述了一遍。
不得不说,这句话听起来确实有点蠢。路子照脑子思绪飞速转动。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了一下。
她莫名有些害怕冯仕明在安静的客厅里听到震动声,便开口“呃”了一声,说:“我上个月大姨妈来迟了就想着买来试试,结果到了正好又来了......”
“你是真搞笑,”冯仕明睥睨道:“我们得有两个月没搞了,你月经不来能是怀孕?有没有基础常识?”
熟悉的尴尬的感觉又来了。他为什么一定要当着别人的面这样说话呢?
她可以感觉到嫂子正在看着他们,也能感觉到不论是嫂子,还是这个屋子里的植物、蟑螂,或是可能存在的鬼魂,都在听,都在看她笑话。她感觉自己快哭了。
“你不会是跟别人睡了吧?上次周六你莫名其妙出门——”
“你放屁!”路子照很愤怒地打断他,眼泪涌了上来。
手机震动。
“收着吧,我就开个玩笑。”冯仕明把验孕棒塞到她手里,吸了吸鼻子就进房间了。
路子照没有理会准备上前安慰她的嫂子,还没关上洗手间的门,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她很想像冯仕明一样摔门,但最终还是轻轻把门关上了。
她打开手机,发现收到的是航空公司的短信,显示一班四天后飞往北京的航班已订购成功,旅客姓名是姜榆;
第二条短信是航空公司提醒她可以添加意外保险,退订回复R;
第三条短信,也就是最新的短信,来自那个上海号码:我知道你要回北京了,需要我给你值机吗?
路子照听见冯仕明在客厅哼歌,听得她很想吐,气冲冲地回复那个上海号码:你值机吧,最好是来机场杀了我。
行,你等着。
上海号码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