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俊在水中沉沉浮浮,身体越来越轻,黑暗中似乎有光进入,眼前一片金碧辉煌,是传说中的天堂?他感觉自已正站在水池中央,掐自已手臂却掐不疼,我是怎么了?他问自已,思维却涣散得没有回答。眼前一阵一阵闪过些画面,像图书,像漫画,像小电影,浮光掠影式的飞逝而去,他努力要去想点什么,却终归坠入虚空。回答他的,是一串又一串咕噜咕噜的水泡。
一个水泡里,钟秦玉与顾秀英坐在草坪间,顾秀英说,秦玉,我们结婚吧。
钟秦玉咬着狗尾巴草,再等等吧,结婚有什么意思!
顾秀英抚着肚子道,我等得了,小孩也等不了啦。
钟秦玉跳起来问,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水泡破裂,另一个水泡上浮,但见钟秦玉苦着脸与顾秀英拜堂。
顾秀英笑容灿烂,牵着钟秦玉四处敬酒。钟秦玉强装欢颜,喝得酩酊大醉。
顾秀英扶着钟秦玉进入卧房,又帮他脱下鞋祙,打来洗脚水,帮他洗着脚。
钟秦玉絮絮叨叨道,你以后都要这么好,一辈子待我这么好。
顾秀英道,你看你都醉成什么样了。
钟秦玉道,我高兴,我真是高兴。眼角却滑出泪来。
“啊,啊,啊……”,声比画先入,又一个水泡,顾秀英一声声凄厉的尖叫传来,钟秦玉在房间外不时的来回走动。
一声婴儿的啼哭,接生婆叫喊,生下来了,生下来了,恭喜恭喜,是位少爷。
钟秦玉喜滋滋的冲进去,看到儿子在襁褓中蠕动着,幸福得几近昏厥。
水泡自生自灭,钟秦玉将儿子搂在怀里,摇着唱着,顾秀英笑眯眯的看着他,说,峻仔,你爸爸抱你哩,叫爸爸啊。
钟秦玉逗弄着襁褓里的孩子,来,叫爸爸。
孩子并不配合,撇了两嘴,哗的哭起来。
钟秦玉像烧着手似的连忙放回顾秀英怀里。
顾秀英看着他的样子,乐得呵呵笑。
转瞬孩子长大了,顾秀英追着孩子跑,忙着给孩子喂饭,换尿片。
钟秦玉失落的看着两母子春风满面。
夜里,孩子爬上床,喊着,我要跟妈妈睡,我要跟妈妈睡。
顾秀英将孩子抱上来,哟,峻仔。妈妈唱歌给你听。
孩子说,好啊,我还要听灰姑娘的故事。
顾秀英抱着孩子哼歌,钟秦玉坐在床头闷闷不乐,喃喃道,你变了。
顾秀英奇怪的看着他。
他道,你都不给我打洗脚水了。
顾秀英笑,多大事儿啊,等我哄得峻仔睡了,去给你打来。别生气,跟你儿子争什么宠呀?乖。
砰一声,一个碗摔碎在地,孩子慌张的看着母亲,顾秀英恶狠狠的嚷着,不是让你小心些么?
孩子吓得哗哗大叫。钟秦玉将孩子搂在怀里道,你凶什么,看把孩子吓得!
顾秀英挠起衣袖,道,我凶什么?我上完课回来,还得服侍你们爷儿俩。做饭,洗衣服,整理房子,晚上又要备课,一天到晚哪有半会休息。你们还要这么不省心。今天碎一个碗,明天碎一个杯,你小心一点不行啊?
孩子紧贴在钟秦玉怀里,泪水浸湿了他衣襟,钟秦玉抚摸着孩子脑袋,别怕,碎碎平安,爸爸明天去买一打。
顾秀英咆哮道,你还哭,做错事了还装委屈。她做势跑到屋外折了条柳枝,你再哭,再哭看我不打你。
钟秦玉大吼一声,你有完没完。
顾秀英理直气壮,孩子惯不得的,你现在教坏了坯,将来没法管。
钟秦玉道,摔个碗怎么了?他捡起桌上的碗往地上摔去,碗“砰”的砸在地上,碎成好几瓣。他又捡起一个碗递到钟峻的手里,你摔,摔了它。
顾秀英气恼的顿手顿脚,钟秦玉,你疯了。
钟秦玉悲凄的摇头,你变了,顾秀英,你变了。变得我都认不得了。
这个水泡最大,这时分终于炸了,一个小小的绿色泡泡浮了上来,是一片山林里,钟秦玉牵着小钟峻的手走着,爸爸带你去看一位叔叔。
小钟峻问,什么叔叔啊?
钟秦玉道,这位叔叔可厉害了,他上知天文地理,下知世间人情。博古通今,前后三百年,他都晓得。
小钟峻惊呼道,那他是神仙哦?
钟秦玉笑笑,他也不是神仙。他只是个修行的人。
小钟峻问,不是神仙他还住到山里做什么?
钟秦玉笑,傻儿子,这世上哪有神仙哦。
走近了,发现山上有座寺庙,上书“法门寺”。一跛子迎了出来,唉呀,钟兄,稀客啊稀客。是虞春华,彼时年轻,倒也眉目周正。
钟秦玉道,虞兄,多时不见,安好?
虞春华道,安好、安好——这位是你儿子?长得可真是玲珑剔透啊。将来,只怕是比你还要俊呢。
钟秦玉叹一口气,我正为此事烦恼。你帮他瞧一眼,我怕他将来也跟我一样,一辈子是个戏子,活得也不快活。
虞春华仔细端详着小钟峻的面相,你儿子眉眼间流着一股水,将来怕是要靠女人吃饭的。
钟秦玉急了,这靠女人怎么靠法?
虞春华道,将来他肯定是个心思细腻之人,要娶个镇得住他的老婆。老婆比他厉害,自然能让他周全。要是唱戏的话,最好是唱女角,容易走红。
钟秦玉哭起来,那如何是好,他一辈子就要被女人操控了?
虞春华奇道,你倒是怪了,能靠女人不好么?他又是个有福之人,这一生不用劳碌,衣食丰足,你就放心好了。
钟秦玉更伤心了,说来说去,他还是要在女人脖子下面讨饭吃。
虞春华叹一口气,哭还是莫要哭,命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比如他被人毁了容了,或者他自己发奋图强啊,那就不会靠女人吃饭了。
钟秦玉忙问,他怎么发奋图强?
虞春华道,这个可不好说,但有一点却是实在的。所谓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你们俩命里都流着一股水,又是极相似的,要是长长久久的呆在一起,只怕越发影响,要合二为一了。
钟秦玉呆了。
虞春华道,所谓天地六合万物生,人与人之间的机缘讲不清,他这性子软得捡都捡拾不起来,我看他得锤、得炼,从小让他吃点苦,受点累,双亲不全,六亲不靠,可能会给他点动力也讲不定。
钟秦玉淡淡道,我明白了。
虞春华道,你呀,一讲到靠女人吃饭就往坏处想。世道不一样了,靠女人也是福气。你想想,英国女王也是要嫁人的。
钟秦玉摇摇头,不好,我的儿子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人物。
虞春华劝道,莫要这么执拗了。他的命原是极好的,你要是刻意去改变它,弄不好反而伤了元气。
钟秦玉摇头,我不要我儿子跟我一样。绝对不要。
光一闪,又一新泡,但见顾秀英正在哄小钟峻吃饭,剧团来人大喊,不好了,嫂子,你们家钟秦玉跟一个临时女演员跑了,我们劝都劝不住。
顾秀英懵住了,什么?
那人喊着,钟秦玉跟人跑了,说是去乡下,再也不回来了。
顾秀英连忙放下碗,撒腿就跑。
小钟峻在后面追得哇哇直叫,顾秀英强忍了泪水,问,他往哪里走的?
那人道,这会怕是上了汽车了。
顾秀英朝隔壁喊,桂枝婆,桂枝婆。
姬桂枝打开门,顾秀英气吁吁的跟她说,帮我看一下峻仔,麻烦你了。
姬桂枝问,出啥子事了?
顾秀英边跑边抹泪,我老公跟人跑了,我得把他追回来。
小钟峻被姬桂枝搂在怀里,呜呜叫着要妈妈。姬桂枝哄着,峻仔乖,峻仔跟妹妹玩去,妹妹喜欢峻仔。
一个泡泡撞上另一个泡泡,前一个灭了,后一个出现了顾秀英与钟秦玉,两个人疲惫的出现在家门口,后面跟着一位怯生生的男孩。
顾秀英道,峻仔,这是你文鹤哥哥。
小钟峻好奇的看着黄文鹤。
黄文鹤道,你好。
小钟峻牵着他的手,你跟我来。
看着满屋的玩具,黄文鹤眼前一亮。
小钟峻道,文鹤哥哥,你喜欢哪一个,我送给你。
黄文鹤浅浅的笑了。
唉呀呀,唉呀呀,但听得这声音传来,又一个泡泡腾空,秦玉啊,你们家还藏着这样两宝贝啊,怎么不送团里来?这学艺啊是越早学越好啊。剧团领导看着小钟峻与黄文鹤,两眼发光。
钟秦玉笑嘻嘻的对黄文鹤道,文鹤,给伯伯唱一段。
黄文鹤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领导鼓掌,唱得好,唱得好。
钟秦玉道,我正教着他,也寻思是不是早点带进团里来,又怕给团里添了麻烦——他还要两年才好上台。
领导道,哪里的话,只管带到团里去。以后他演杜丽娘,你演柳梦梅,父子同登台,也成就一段佳话。
钟秦玉做揖,那恭敬不如从命。
领导又指了小钟峻,把他也带去吧,这个年纪开始学,正是时候。
钟秦玉连连摆手,多谢领导关心,我不打算让他再做这个事情。
领导莫名奇妙,怎么?
钟秦玉道,我儿子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消让他做这婆婆妈妈的事情。要再做这个,还不如让他去当叫花子,大不了让人家说他懒,也不会说他娘娘腔。
领导有些尴尬。钟秦玉解释道,我已经这样了,不想让我儿子再像我。
又一个泡泡咕噜上来,黄文鹤在跟钟秦玉学练戏,小钟峻藏在幕布后偷偷的观看。黄文鹤练得十分熟稔,小钟峻也在模仿。
钟秦玉把他拎出来,谁让你来的,回去,回家里去念书。
亭内,钟秦玉拿着一本书,让小钟峻背诵,小钟峻摇头晃脑的念着:“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钟秦玉欣慰的摸着小钟峻的脑袋,你要好学,好好念书。大了以后当人民的好公仆。
小钟峻问,像周总理那样吗?
钟秦玉点头。
小钟峻眼里闪出别样的神采,那我出来,大家都要鼓掌的。
钟秦玉点头。
小钟峻道,爸爸,我一定好好念书,当人民的好总理。
水雾缭绕,雾气朦朦,是钟秦玉点了支烟递到小钟峻的嘴里,小钟峻吸一口,咳个不停。
他的烟相把钟秦玉逗乐了,峻仔,再来一口。
小钟峻吸进去,把眼泪都熏出来了,爸,烟呛人。
钟秦玉道,习惯就好了。
顾秀英走进来一把夺过小钟峻手上的烟,踩在地上,跺了几脚,小小年纪不学好,抽什么烟?
小钟峻指着钟秦玉,爸爸让我抽的。
顾秀英横着眉毛看钟秦玉,钟秦玉道,是男人就得抽烟。
顾秀英大发雷霆,钟秦玉,你什么逻辑?!
钟秦玉白她一眼,我的孩子我想怎么调教就怎么调教。
顾秀英一把将小钟峻揽在怀里,这也是我的孩子。
钟秦玉道,我不想因为峻仔的教育跟你老吵架。
顾秀英拿起扫帚拾掇烟头,你倒以为我愿意。我是个母亲,我还是个教师,我知道什么样的教育是适合孩子的,从来没有哪本教材上面说过吸烟的孩子才会变成男人。我只知道吸烟会导致肝癌、肺癌,会死掉。
小钟峻安静的看着两个大人争吵。
钟秦玉不再说话,他狠狠的叭着烟表明了他没有听进去顾秀英的话。他将小钟峻搂在怀里,眼里闪着泪光,峻仔,要是哪天爸爸离开你了,一定不是因为不爱你,而是因为太爱你了。
小钟峻点点头。
咕噜咕噜,小钟峻圆睁了双眼在车站里四处奔波,却没有发现黄文鹤的踪影,天已暗下来,他蜷缩在站台口的柱子边。
钟秦玉张开双臂向他奔来,后面跟着嚎啕大哭的顾秀英与不知所措的黄文鹤,顾秀英摸了小钟峻的脸蛋,哭泣道,你就是故意的,你故意将峻仔扔了,你心怎么这么狠啊。
钟秦玉说不可能,文鹤不是这样的孩子。
顾秀英喊,知人知面不知心,今天要是峻仔丢了,你就是罪人,你就是罪魁祸首,你引狼入室、罪大恶极。
钟秦玉说,小孩子哪有坏心思,你不要蛮不讲理。
又一闪,泡泡破,一个小泡泡里头有人在喊离婚。他看过去,只见顾秀英满脸泪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钟秦玉嚷着,离婚,我要求离婚。
顾秀英问,是因为牛晶吗?她都已经死了!
钟秦玉摇头,不是,是你变了。你再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顾秀英。你以前多好的一个人——你乖巧,柔顺;你给我盛饭,给我夹菜;给我烧洗澡水,给我倒洗脚水;我生气你哄我,我骂你你倒逗我开心。可是现在呢,你总是在叫,总是在唠叨;你把峻仔当成出气筒;你动不动喊累,喊辛苦。这辛苦都是我带给你的对不对?那我不干这种事,我们离婚吧。
顾秀英道,你这不是理由。我累了我说几句还不成啊,我不跟你离婚。钟秦玉,我告诉你,打死我我也不会跟你离婚。
钟秦玉道,不离婚我也走,我不要在这个家里再呆一分钟。他收拾了行李,抱在怀里,被顾秀英扑上去扯得满天飞。
顾秀英道,有什么事你好好说嘛。秦玉,我爱你。我们还有孩子,你不能走啊,你走了,可让孩子怎么办?
钟秦玉干脆连行李也不要了。
顾秀英抱着他的大腿,秦玉,秦玉,你别走。就算是为了孩子,你别走。我有什么不好的,你说出来,我都改,我全都改。
钟秦玉铁了心了,你不要拉拉扯扯了,我不想再见到你。
顾秀英大喊,峻仔,峻仔,快来,你爸爸要走了,你以后就没有爸爸了,峻仔。你求你爸爸留下来,他会听你的话,峻仔。
小钟峻眼里噙着泪水,委屈的看着钟秦玉,嘴张了张,什么也没喊出来。
钟秦玉的眼里也滑出泪来,他一狠心,扳开顾秀英的手,大踏步走出了院门。
小钟峻看他走远,才追了出去,轻轻喊了一声,爸爸。
一眨眼,他看到自已到了芝麻街路口,很多人围着他喊,野孩子,野孩子。
小钟峻回,你们才是野孩子。
小朋友们群哄,我们都有爸爸,就你没有爸爸。你不是野孩子谁是野孩子?
小钟峻道,我有爸爸,我爸爸是钟秦玉。
小朋友们道,你爸爸不要你了,他做别人的爸爸了。又哼一声道,钟秦玉是黄文鹤的爸爸,又不是你的爸爸,你比没有爸爸还要惨。
小钟峻委屈的哭起来,你们胡说,他只是去唱戏,没有时间回来看我。
小朋友嘻嘻做一团,哭了,哭了。真哭了。羞死人了,大家快来看,有人哭鼻子罗。
小武凌云冲过来,扒开众人,把小钟峻拉起来,你们凭什么欺负他?虽然个头比钟峻还小,但她气势凛然。她瞄了一下小朋友,我都记住你们的样子了,明天我就告诉我爸爸,把你们都抓到警察局去。
小朋友一哄而散。
小凌云说,我爸爸说,他是警察。一切坏蛋都是纸老虎。你别怕,我保护你。
小钟峻点头。
小凌云说,你哭的样子很好看。
小钟峻不好意思的笑。
小凌云偏着头,你笑起来也很好看。我喜欢你,我们做朋友吧?
小钟峻应了,嗯。两人拉勾,拉勾,按手印,一百年不许变。
他笑起来,身体想往上伸张,却没有办法做到,只有眼睛可以向上转动,水泡还在咕噜噜往上窜,只见小凌云头戴野花编织的花环,在桥上跑。
小钟峻在后边追,给我戴一下。
小凌云道,不要,你又不是女生。
小钟峻道,给我戴一下嘛,就一下。
小钟峻追到了小凌云,眼看他就要将那花环夺到了手里,她突然将花环从桥上丢了下去。
小姬莎爬上桥,扑通跳了下去。
他与她都傻了眼。小姬莎像条鱼一样在水里游动着,捡到了那支花环。
她拿着湿漉漉的花环站在小钟峻面前,他摇了摇头,都湿了,不能戴了。
她执著的递给他。
小凌云说,走了,别理她。
小钟峻同小凌云结伴而去,桥的那头还看到小姬莎执著的站在那里,手里拿着花环还是先前那个姿势。
小凌云大喊一声,傻小妹!
一咕噜进入翡翠园,顾秀英操持着家务,你能不把瓜子壳都丢在地上吗?妈妈刚刚把地给扫了,你又丢得一塌糊涂。你以为扫地很容易,妈妈的背都给你扫地扫驼了。你看你的数学,总是八十分,你就不能跟语文一样打个满分给妈妈看看?
钟峻已经长成了十三、四岁的少年,没耐烦的捂着耳朵,知道了。
顾秀英停住了扫地,叉着腰,额,妈妈说错了。妈妈不该教育你。你个没良心的,跟你老爸一个样,都是妈欠你的,该你的,给你好吃好喝服侍你当少爷,翻脸就不认人了。说两句都是罪过?额,你爸不回家来了,你也走啊,你也别回来了。
钟峻恼火的喊,妈,我是我,我爸是我爸。
顾秀英嘴一撇,你要是也跟你爸一样,那妈真是要没得活路了。她突然就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
钟峻道,妈,你...你别...别哭行吗?
顾秀英擦了眼泪,峻仔啊,妈下半辈子就全靠你了,你一定要给妈争气,让妈妈这么多年的辛苦没有白费。
钟峻道,知...知道了。
顾秀英问,你怎么了?
钟峻慌乱道,我,我也不...不知道,我,我紧张。
医院里顾秀英急切的问医生,这没什么问题吧?
医生道,他是境遇性口吃,没什么关系的。平常注意控制,不要太紧张。还有,你也不要给他太大的压力。
顾秀英问,会不会影响到他今后讲话?
医生笑,你如果不在这里,他跟我交流是非常顺畅的。我想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顾秀英放下心来,谢谢医生。
又一咕噜,钟峻穿过亭间小道,兴奋的喊:“妈,妈,歌舞团要招我去唱歌。”
顾秀英走出来:“真的?”
钟峻道:“真的,他们...他们说台湾那边有个组合,叫...叫小虎队,好火、好火。我们这边也...也想有一个。”
顾秀英问,你想去唱歌吗?
钟峻道:“我看过...看过他们表演。我喜欢。”
顾秀英问,你跟你爸商量过没有?
钟峻摇头。
顾秀英道,去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爸爸。
钟峻点头,他飞奔在大街上,兴奋的脸蛋潮红。
钟秦玉道,不行。
钟峻问,为什么不行?
钟秦玉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钟峻坚定的道:“我要去的!”
钟秦玉说,你不能去,你去我打折你的腿。
钟峻抽泣道:“你本来就不管我,这回也不用你管我。”
钟秦玉吼道:“你混蛋——你忘了爸爸是怎么教你的?你说你要做人民的好总理,要好好念书。你去唱什么歌?像个小女生一样扭来扭去的?那样叫做帅么?叫蠢!叫娘娘腔!叫不要脸!”
钟峻道:“那你自己还不是一样,在台上跳来跳去的。文鹤哥哥不是还演女孩子吗?”
钟秦玉啪的甩了钟峻一个耳光:“你给我住嘴!”
钟峻捂住嘴,惊讶的看着钟秦玉。
钟秦玉咆哮:“我打醒你!”
钟峻回过头,我自己会做决定。他跑了出去。
钟秦玉喊:“你不许去。我不会让你去的。”
钟峻扑在床上大哭一场。
顾秀英道:“算了,都过去了。不就是唱歌么,咱在家也能唱。”
钟峻声嘶力竭地喊,我不,我不!
顾秀英恨恨的:“你爸也真是的。不教儿子也就罢了。这回歌舞团就看上你了,他非把人家赶走,我都弄不懂他是怎么想的——哪有父亲这样堵儿子前程的。”
钟峻呜呜哭着:“我没有爸爸。”
顾秀英叹一口气,他再错,也还是你爸爸啊。
钟峻抹干了泪:“他没有我这个儿子,我也没有他那个爸爸。”
水泡里,钟秦玉递过医院的体检报告,期待的看着医生。医生指着肝道:“上面有个瘤,我们建议你趁早动个手术。如果继续恶化,有可能会转成癌症。”
钟秦玉问,癌症?
医生点点头:“现在还在早期,我们可以进行割除。虽然不能保证不会复发,不过暂时还没发现扩散的风险。”
钟秦玉嗯了一声,走出医院,把病历揉成一团,丢进了下水道。
钟秦玉悄悄的看着钟峻在上课。他已经长成了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钟秦玉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脸上浮出幸福的笑容:“峻仔,爸爸爱你。以一种你完全不知道的方式,深深的爱着你。虽然我不晓得这样做,对你到底是好或者是坏。但是你知道吗,在离开你的日子里,爸爸没有一天不在想念你,没有一天不在为你祈祷与祝福。”
钟峻微笑着,在跟同学们说着话。他穿着一件洁白的衬衣,显得他像一个发光体,渐渐模糊了钟秦玉的眼睛。
这时分水泡里出现了戏台,钟秦玉在倾情演绎:“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三桩儿誓愿明题遍。婆婆也,直等待雪飞六月,亢旱三年呵。那其间才把你个屈死的冤魂这窦娥显。”
刽子手斩,钟秦玉倒地。
纸片儿纷飞。
监斩官唱:“呀,真个下雪了,有这等异事!”
刽子手唱:“我也道平日杀人,满地都是鲜血,这个窦娥的血,都飞在那丈二白练上,并无半点落地,委实奇怪。”
监斩官唱:“这死罪必有冤枉,早两桩儿应验了,不知亢旱三年的说话,准也不准?且看后来如何。左右,也不必等待雪晴,便与我抬他尸首,还了那蔡婆婆去罢。”
幕布拉起,有人喊:“秦玉,起来了。秦玉。”
钟秦玉并无动静。
有人喊:“不好了,钟秦玉昏倒了。”
黄文鹤忙冲进来,摇晃钟秦玉:“爸,你怎么了?”
钟秦玉虚弱的睁开眼睛,叫了一声文鹤。
黄文鹤将他背到身上:“爸,别说话了,我送你去医院。”
钟秦玉道:“别背我下去,要死我也要死在台上。”
黄文鹤道:“爸,别说傻话,我这就带你去医院。”
钟秦玉在黄文鹤背上喃喃念着,峻仔,峻仔。
黄文鹤眼里噙满了泪:“爸,我马上叫他,马上。”
医院,钟峻站在钟秦玉的病床远处,看着消瘦的父亲,不免泪眼婆娑。
钟秦玉喊,峻仔,你来了?他向他招手,两人的距离一下近了。
钟峻走过来,你好好休养,没什么的,文鹤哥哥还等着你去唱戏。
钟秦玉笑:“我自己的情况我还能不知道?你就不用安慰我了。爸爸这辈子吃了这张脸的亏,你现在又长了这样一张脸。我有好些话要跟你说,不说怕是没机会了。”
钟峻道:“爸,你说,我听着呢。”
钟秦玉深情道:“峻仔,爸这辈子最爱的人是你,最对不起的人也是你。你要原谅爸爸。”
钟峻忙不迭点头。
钟秦玉道:“爸爸这一辈子非常窝囊,唱了一辈子的戏,在台上跳来跳去,哄观众开心。但是爸爸也非常痛苦,死对爸爸来说,不是一件坏事,到今天,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钟峻应着。
钟秦玉道:“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像你祖爷爷一样,拿着钢刀杀鬼子。要是杀不赢鬼子,就把自己的脑袋削下来。”说到这,他笑了,问,爸爸不让你学唱戏,也不许你去歌舞团唱歌,你有没有恨爸爸?
钟峻摇头:“其实你不知道,我一直都很崇拜你。你是钟秦玉,你不用去杀鬼子。你的戏演得好,能让大家记住你,这就是你最大的成就。爸,不用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们,关键是我们怎么看待自己。”
钟秦玉沉默了,半晌他眼里流出泪来:“难道说,爸爸一直都错了?!”
钟峻道,爸,你振作一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钟秦玉道:“不可能了,峻仔,爸爸知道自己得的病是什么。爸爸快要没了,爸爸只是放心不下你。”
钟峻呜咽不成声。
钟秦玉紧紧抓住他的手:“峻仔,记住——女人都是狐狸精,她们要得到你的时候,什么都顺着你,等她们把你抓到手里了,就会想要控制你。想当初你妈妈对我千依百顺,可没两年就变了脸了,越变越差,根本没法改变。你的事业倒是其次,我只希望你将来能找一个好女人,有始有终。有一个好女人爱着你,就算是吃糠咽菜,受苦受难,心里也是幸福的。此事关乎你终生的快乐,你一定要牢牢记住。”
钟峻应道,嗯,我记住了。
钟秦玉嘱咐着:“千万记住,要找个对你好的女人,一辈子对你好的女人。”
钟峻说好。
钟秦玉说,叫文鹤来。
钟峻把文鹤叫了进来。
钟秦玉道:“文鹤,这十几年,干爹视你如己出,从没看轻过你。干爹也不求你的回报,只希望将来你能好好照顾峻仔,不要让他吃太多苦,受太多累。”他眼里满是渴望的眼神。
黄文鹤道:“爸,你放心。只要有我的一口,就少不了他的一口。他的事都是我的事,我肯定不遗余力,我向你保证,要是我黄文鹤有什么做得不周全的,不得好死。”
钟秦玉欣慰的摸着黄文鹤的头,好孩子,爸爸这就放心了。
这时分顾秀英冲进来,扑到床头:“秦玉,你这是怎么了啊,秦玉?”
钟秦玉看着顾秀英,哈哈大笑:“你不是不成全我吗?我成全我自己,我成全了我自己。”
顾秀英呆在那里,钟秦玉咳了两声,一口气没上来,闭上了眼睛。
钟峻与黄文鹤扑上去哭成一团。
顾秀英喃喃道:“你就这么恨我,你就这么见不得我。我为你辛苦了那么多年,我等了你半辈子,到头来,你原来心里这么狠毒的恨着我。”她倒退了几步,靠在门框上:“好吧,总算结束了。真好。”
镜头一闪,回到翡翠园内,顾秀英在床上盘着腿跟钟峻说话,妈妈找了个伴。
钟峻应了,嗯。
顾秀英道,妈妈大概要搬出这个宅子,以后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钟峻应了,嗯。
顾秀英道,你没有什么话要跟妈妈说的吗?妈妈在你们两父子眼里,到底算什么?
钟峻道:“到那边,要...要保重。要是不好,就...回来。”
顾秀英将钟峻搂在怀里:“妈妈舍不得你。”
钟峻拍拍她的背,我很好。
水泡开始变由粗变细,由大变小,好像鱼儿吐出的水泡一样,一串串往上漂,每个水泡都有东西,还没等他定睛看完,新的水泡又把旧的掩盖了。水泡里头他已经长成了现在这幅模样,他走进新娱报社,与李洁擦肩而过。
李洁回过头来看他,眼里全是爱慕。
他与她出双入对。她将话梅喂在他嘴里。他帮她挑选衣服。两人嬉笑着进入房间,拥抱在一起,发出亲热的娇笑。
他从床上睁开眼睛,她将牙刷递到他手里,上面挤好了牙膏。
她正在冲凉,他从外面递毛巾,她偷偷的笑。
她躲在竹林后,突然窜出来,让他吓一跳。
他坐在茅房边,吹着口哨,她给他咔嚓着照相。
果园里,他唱着戏,她坐在亭子里,欣赏着。
她帮他收拾房间。他走过将她搂在怀里。
她说,我们分手吧。
他将脸埋入脸盆,憋着气,脸胀得鼓鼓的。
李洁的声音:“我们分手吧,我们分手吧,我们分手吧……”
他受不住,猛的将脑袋从水里提出来,钟离俊兀的睁开眼睛,世界一片恍白。慢慢的眼前显出轮廓来,是医生和护士。那些快闪的画面被眼前天花板一样的白碾得粉碎。他很努力的想要看清些,但是眼皮不听使唤的抽搐。
护士说,醒过来了。
医生道,继续输氧,他现在意识不是非常清晰,脑部缺氧还是十分严重。
钟离俊眼皮一沉,又进入了黑暗。这回是一个梦,梦中钟离俊坐在梨树下,问,陛下,怎生救妾身一救?
武凌云道,寡人怎生是好?唱道:“眼儿前不甫能栽起合欢树,恨不得手掌里奇擎着解语花,尽今生翠鸾同跨。怎生般爱他看待他,怎下的教横拖在马嵬坡下!”
钟离俊道:“陛下好下的也!”
武凌云悲凄:“卿休怨寡人!高力士。”
姬莎走进:“是,陛下。”
武凌云挥挥手:“去吧,去吧。”
姬莎道:“领旨。”她引了钟离俊:“娘娘无罪,且往这边——快走,快。”
钟离俊拱手:“多谢相救。大恩大德不敢相忘。”
姬莎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只要你醒来,我什么都愿意。”后半句没有了戏腔,是姬莎的声音,峻仔,只要你醒来,我什么都愿意。
钟离俊闭着眼睛,脸上却慢慢浮现了暖意。
姬莎还在说:“峻仔,我知道我只是一个卖鱼的,我配不上你。我的脸晒得黑乎乎的,我的手上还有鸡眼,我浑身都有股鱼的腥臭味,连我自己都看不起我自己。我知道你心里喜欢武凌云,她是区长,虽然只是副的,但是她有房有车,她能给你过体面的生活,可我担心她对你不好。峻仔,我不奢求你能关心我,能娶我,我只要看着你平平安安的,快快乐乐的生活,就是我最大的福气。峻仔,你醒来吧,你醒来好不好。”
钟离俊的手握紧了她,她兴奋的喊道,他的手动了,护士。
钟离俊缓缓睁开眼睛:“别叫了,我都听见了。”声音又弱又小,有气无力。
姬莎尴尬道:“医生说,怕你醒不来,让我跟你说说话,多叫叫你的名字。”
钟离俊温柔的应了嗯。
姬莎起身:“我去给你打份粥。”
钟离俊道,别去,就在这儿。
姬莎温顺的坐回钟离俊旁边,抿了嘴笑。
钟离俊道,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姬莎轻轻的抚着他的额头,都过去了,再好好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武凌云来的时候钟离俊睡着了,知道他没事,心上的石头放了下来,道,麻烦你了,当时候我就想,要是他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姬莎道,你别自责,谁也不想的。
武凌云道,我最近工作特别忙,没时间来照管他。你就多费点心。
姬莎道,飞哥香港的事没有办了,在回家的途中。我还不敢把事情告诉文鹤哥,他刚去剧组,怕惊扰了他。他妈妈后来到过这里一趟,又哭又闹的,被他爸好劝歹劝劝回去了。现在钱还是憨哥垫付的,我回去之后再还给他。
武凌云叹一口气:“钱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我会处理好,本来就是为公。真羡慕你能守在他身边,很多人以为我现今千好万好、为所欲为,其实更多时候根本身不由己。”
姬莎道,是人都有苦衷,峻仔知晓的。
武凌云苦笑,临走前给姬莎塞了只口红,姬莎拿出来在手背上描了描,鲜艳至极,她幽怨的扔进了垃圾桶。
到晚上,白云飞一行都赶了过来,姬莎和钟离俊正在吃病房里的营养餐,清汤寡水的,没啥胃口。
白云飞说,这两天你也累了,去歇歇吧,我陪陪他。
姬莎道,我倒不累,就是看不得他受罪。这些苦让我背了嘛,我受得往,吃得消,他哪儿行。
谢良缘朝钟离俊嚷,哎呀,就是,你不晓得当时小妹那脸色,都黑了。那个武区长吧,从没见过她那么慌过,嘴直哆嗦,都说不出话来。那个小林子倒颠着背你跑,人都跑趴了,好久在地上爬不起来。
钟离俊笑:“龙王爷想招我做女婿,我不同意,就又回来了。”
众人见他气色颇好,倒是需要休息,只说有事要忙,就都走了,剩下姬莎。
钟离俊问,你的鱼摊不要紧吧?
姬莎说,有我妈在,不碍事的。
钟离俊由衷道,这些日子多亏你了。
姬莎笑:“你快点好起来,我就又可以去守我的鱼摊了。”
钟离俊道,小妹,我前些日子做了个春梦,还好现在已经醒了。
姬莎笑一笑,没有说话。
再晚些,大约十点过,顾秀英同继任老公提前东西来了,她一见他只懂撇了嘴哭,峻仔,我可怜的峻仔。完全不似先前的威严与跋扈。
姬莎叫了一声伯母,起身接过老头手上的东西。她说你们坐,把东西安顿好,走出去拉上了门。
顾秀英上下瞧了钟离俊:“现在好些了没有?”
钟离俊点头。
顾秀英问,可把我跟你爸吓坏了,你爸也急。你不晓得才送过来,全身都肿了。她抹起泪,快说不下去了,看你现在这样,妈真是要回去谢谢菩萨。
钟离俊安慰她,现在没事了。
顾秀英道,你以后要少跟武家那个姑娘在一起,你看她多害人。她就是命中克你。
钟离俊应了哦。
老头说,你别老一幅老师的口吻,峻仔这么大了,他自己有分寸。
顾秀英白了老头一眼,妈给带了些水果,妈去给你洗点来。钟离俊应好。
老头说,峻仔,爸爸想让你到公司来。你想做什么?我去给你安排。
钟离俊道,以后再说吧。
老头迟疑一下,那也行,有什么事情跟你妈商量。她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别看说话又快又急,但心里都是为了你好。
钟离俊笑,我知道的。
老头说,公司有事要处理,有空我再来看你。
钟离俊说,好,那你慢走。
出门时,顾秀英端了水果进来,问,回公司了?
老头点头。
顾秀英道,路上要小心,还有小布丁,你记得给它喂火腿跟狗粮。
老头道,记得就喂。
顾秀英喊,要记得!
老头背对着她跟她挥手再见,钟离俊在床上笑了。
顾秀英道:“就不肯好好应一声,也嫌我罗嗦——峻仔,来,吃葡萄。”
钟离俊说,妈,这样好,这才是过日子。
母亲走后,钟离俊困乏得要命,便睡了一觉,到半夜,他醒来,发现姬莎伏趴在他床前睡着,他拿到床单想给她遮上去,才一侧身,她惊醒过来,问,峻仔,是要喝水吗?
钟离俊道,没有。
姬莎问,要上厕所吗?
钟离俊道,没,换个姿式。
姬莎笑了:“躺了这几天,都僵了吧?”
钟离俊道,小妹,其实你长得比武凌云好看。
姬莎摸了摸自己的脸,黑。
钟离俊又道,你的身材也不错的。
姬莎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钟离俊道,给我削个苹果吧!
姬莎应了嗯,把苹果皮削得一根线不断。她将苹果递给他,喏。钟离俊说,你喂给我吃吧。她将苹果放在手上小心的切成片,送到他嘴里。
钟离俊道,你以后不要不好意思,两个人在一起,要有目光交流。
姬莎抬起头,看到钟离俊正注视着自己,心一下子慌了,连忙低下头。
钟离俊道,好了,你也去睡吧,再过两天我就可以出院了。
姬莎应了,嗯,你也好好休息。
过两天,钟离俊真出院了,姬莎自告奋勇负责他的伙食,说包你要荤有荤,要素有素,天天不重样。钟离俊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