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先生2024-09-06 10:469,821

   一八年盛夏,保罗街翡翠园发生一桩惨案,有男人用汽油浇头并点燃了妻子长发,烈日下火龙乱舞,伴随着尖叫声沉入荷塘,几束亭亭的荷尖被火苗炙烤后缓缓倚倒。

   一千六百五十三人在线目睹悲剧的发生,手机屏幕里字符跳跃,一行又一行飞速滑过却悄然无声。

   男人凑近屏幕将一把尖利的水果刀往胸口一扎,啮牙咧嘴的笑,渗得人心慌,正扑通扑通之际,屏黑了。

   这是一个半月以前的事了。

   那男人拔出刀,胸膛的血往外喷射了几股,便随着男人的脚步歪歪扭扭的涎了一地,可据说男人没死,他面色惨白,坐在门外靠河的乡道上抽了一支烟,有人路过时朝他望了一眼,惊恐得连连后退,他微微笑着说,别怕,我不是坏人,我报过警了。

    

   事发后,上面来了一拔又一拔的人,国土的、环卫的、文明办的、信访局的、甚至还有文物研究所的。意见也都不一样,有些要拆,有些要保护,翡翠园像一只摊在烧烤台上的煎饼子,什么葱姜蒜酱黄瓜豆皮都来掺一脚。天南地北的网红们来过几波,被治安队揪的揪,推的推,搡的搡,慢慢慢慢就又都散了。只有些零星当地人爱惊奇,还是往这跑,尤其是拍婚纱照的,一拿捏一个准儿。

   现下已经入秋,黄昏的时候起了点微风,顺带刮些池泥沤出来的腥,让人微醺。

   风徐徐吹开了院门,夜空一轮冷月照出些清辉。谢良缘招呼几位着婚纱礼服的,窜进园子里。

   走进去,是一道青石板路,拐过一道篱,就见到了一座古宅,微微月光下显得更是古色古香,美仑美奂,细细地瞧,能够看清宅门上镶着的“翡翠园”三个大字,釉的是红色漆面,有点剥离,古宅雕栏刻柱,绵延得好几间。大门近处有一个小亭,亭子里有着石桌石凳。亭子坐落在池子中央,池子颇大,能容十几艘船,一些残荷漂着,夜色下呈现几分颓废的气息。荷叶下几条暗红的鲤若隐若现,嘴里吐着泡泡,仿似在向人诉说那次骇人见闻。池子旁边还有几颗垂柳,最里边的垂柳旁有一座稻草与木棒堆成的茅棚。距亭子不远处是一座奇石搭成的假山,上边单刻了一个“奇山峻岭”的“峻”字,假山过去便是一条小路,小路的尽头是一片竹林,与竹林相映衬的是片果园,桃李杏石榴无花果都有,夹了一红一白两株梅,平素不得知,等花开了就映衬得鲜明。树下面是青草与杜鹃,点缀着不知名的小花。

   合适吗?谢良缘悄声问,他早前说都市景太人造,棚景又假,所以寻了个好地方,包满意。大伙还将信将疑,这时都异口同声,合适,太合适了,要山有山,要水有水,连茅房都这么别致,可以的。

   只有一位姑娘皱起眉头,这怎么有些像那个园子,烧死个人的,忒不吉利。

   谢良缘挠了挠头,陪着笑,都过去个半月了,哪个地方不死人。

   正以为斯要发作,那女娃却突然一蹦老高,喊,有鬼,一纵身缩进了自家男人怀里。众人回头往女娃指的方向瞧去,只见树后隐隐有个人,身着古装,手里拿着折扇,脸上的妆在月下显得煞白,众人的闪现显然让他有些无措,像受惊的小鹿,睁着一双大眼,定定的立着。他面容姣好,极致的漂亮,有点妩媚娇俏,又有点花样美男,包裹在戏服里,一时让人有些雌雄莫辨。

   对峙间,那人轻嗟了一声:“我不是鬼,我在我园子里练戏。”他随即婀娜的扭动腰肢,嘴里唱道:“此女犯乃梦中之罪,如晓风残月,且他父亲……”

   戏词优雅,戏曲空灵,令人如坠幻境,似梦非梦,似醒非醒。众人不由目光迷离,有人举起了手机。

   一曲终毕,那人清了清嗓,道,憨哥今日生意不错。原来是个男人,虽然声音圆润,较唱戏还是泾渭分明。

   谢良缘讪笑道,我想着园子闲了也是闲了,能用就用用。

   那人笑,本就租...租把你的,不耐何你的生意。上次烧起来我都没开声,当下就更不得讲...讲了,只你不嫌传唤来传唤去的,与我没得相干。他又将一张俊脸转向众人,我没妨着你们的兴...兴致吧?多时没回,见今日月色清雅,又起了些风...风,醺得人心醉,即兴描了妆出来唱曲,倒显得冒...冒昧了!你们先逛着,我去换装,就...就来。他甩了甩水袖,轻盈的飘出了大家的视线。

   像是误闯了古装片场,众人一瞬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谢良缘趁机解说:“要说钟宅确也算得上古董了,历史应该有那么三、五百年,相传还是乾隆的时候,钟离家有几个名曲,乾隆爷十分爱听,逢大典大庆就要诏一回。后来戏曲的地位越来越低,越来越小众,也就慢慢没落了。民国时期钟离家出了个爱国将领,觉得家族传统太阴柔,下决心跟梨园划清界限,就把复姓改了钟,跑咱匪气十足的地儿来了。整个园子从江浙那边搬过来,模样景观全复制,材料能用的都用上了,连内饰也都拿了来,所以这儿与别的风格忒不一样。钟将军要求后人习文练武,增强硬派气息,不过好像没什么效果。刚才你们看到的那位公子叫钟峻,是钟秦玉的二公子......”

   “非钟峻也,吾乃荷花...花仙,钟离府翡翠园守护神是也。复姓钟离,单名俊,钟离俊。”不远处,那人已经走过来,他上身一件暗青夹克,里面裹着粉红T恤,下身一条水蓝牛仔,配上平底帆布鞋,英气逼人。

   女娃绕着他打量一圈,讶异道,你还是刚才那个人吗?

   他一脸迷醉,我也不知道,谁是我,我是谁?

   谢良缘忙喊道,快别跟他痴,他痴起来是要出事的。

   那人浅笑道:“我常常梦见自个儿身着古装,有时候是男的,有时候又是女的,在盛开的莲池旁,在柳絮中央,在翩然飘落的花瓣里,唱些咿咿呀呀的词,回醒时,我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一张口就让人迷离。众人看着他,像看外星人。他兀自又笑:“我仔细回想自个儿梦中唱的词,也竟是一个字想不起来,我做甚么老是唱...唱曲?我又不学戏...戏...戏,我哥才学的戏。”

   “我好像天生就会唱,有一天我偷偷穿着我哥的衣服,将两手指作一个环,身上就像通...通了电,嘴一张,戏词就出来了,我记得当时我唱的《浣溪沙》,太...太投入了,根本没发现我父亲过...过来,唉呀,那一顿打……”

   回过神来,身旁已只剩下谢良缘,浅浅的几个人影渐渐远去。钟峻双手一摊,戏腔便窜出来:“走——了——”,又晃晃脑袋:“知已难——觅啊,憨哥。”

   谢良缘讪笑,不知如何作答,他虽知钟峻神神叨叨惯了,但今日之表现更异,怕是遇上了啥烦心事,未能排解。

    

   白云飞的电话解了这个谜,依稀能听到那边排山倒海式的质问,峻仔,你在哪里?你跟洁儿怎么回事?她今天结婚了?!她跟谁结的婚?你人呢?安乃静说你辞职了,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辞职要干嘛?!林以俊呢,人家可怎么办?喂,你跟洁儿三年多的感情了怎么说断就断,你们这唱的是哪一出呀?喂喂,你倒是吭句声,告诉哥,你不会正躺被窝里哭鼻子吧?

   这厮振振有词:“我没有,我好得狠。还有,以后你得改口,我今晚改名字了,复姓钟离,单名俊,不是崇山峻岭的峻,是英俊潇洒的俊。”

   那头笑:“钟离俊,这名字倒不错,也挺搭你。你看你这心血来潮的,出点事拿名字撒气。”

   钟离俊道:“早想改了,才决定。”

   白云飞哈哈笑起来:“不会告诉我因为这个名字已经犹豫了大半年吧。”

   钟离俊幽幽道:“从八岁开始,整整二十二年了。”

   “擦勒,我来找你。”电话断掉,是嘟嘟的余音。

    

   白云飞推开院门时,谢良缘刚走没多久,他是早呆不住了,可钟离俊总絮絮叨叨的跟他说话。说得又跳脱,他脑子跟不上,只能应付一句,你啊,按我乡下的话,还是吃太饱了——人咧,吃不饱只有一件烦心事儿,吃饱了,就有百千样烦心事。

   钟离俊笑,别看你读书少,话总能说到点上,我都没...没话回你。你趁早回去,免得妖红找不着你又来聒躁。

   谢良缘扶了扶眼镜,也不做声便出去了。

   月色更高,白云飞拍响了内房门,里面传来慵懒的声音:“门关不住了,使点劲。”

   白云飞用力推门,门发出吱嘎的声响。与此同时,火机点燃了床头的一只蜡烛,只见钟离俊一脸倦容地抬起头:“飞哥,你来了。”

   白云飞走进来,心疼的扶了一下门,都多久了,你说你这孩子。门怎么还没修?

   钟离俊重新躺下去:“又不碍事,就一大男人,也没什么值钱东西,修不修都没关系”。

   白云飞问,电怎么了?

   钟离俊应道,哦,灯泡坏了,我又不会换。

   本来也是,这园子保得住保不住还两说呢,折腾那些干啥来。

   白云飞哭笑不得:“我说你吧,就一寒号鸟,什么事都推,工作是这样,感情是这样,生活上也是这样。你说你除了这如花似玉的模样,还有哪一点好?也难怪了洁儿要另攀高枝。”

   钟离俊恼羞起来:“喂,飞哥...哥,大半夜你就跑来奚落我啊。”

   白云飞抚他一下头,干,有新的灯泡没有。

   钟离俊懒懒道,有是有的,大晚上的懒得找,明天再说吧。

   白云飞叹一口气:“真拿你没办法。今晚告别会怎的不去?害我跟安乃静、林以俊都不放心。你倒好,在家睡大觉。洁儿那台佬壕的啊……”

   钟离俊无辜的打断,有我什么事?

   白云飞将屋子里杂乱的东西摆了摆,道,你得跟洁儿告个别吧!

   钟离俊道,告不告别,明天都不在了。不过是多见一面,又有什么稀罕。

   白云飞道,可是对有些人是非常重要的,你一个男人就该大度些,不娶她起码给个祝福不好吗?

   钟离俊不搭茬,只说:“我这儿好久没有人光顾了,偌大一个院子,空寂寂的,能杀人,横竖今晚你也别回了,咱躺下来说会话。”一边往里头钻去。

   白云飞将西服外套扔凉席上,脱下黑皮鞋,刚吹灭蜡烛,便听见钟离俊轻微的鼾声,这没心没肺的家伙,他不由叹口气,爬起来点燃一支烟。为了这宅子的去留,他一月吃不好喝不好,净想主意,可那些主意像肥皂泡,听起来美美的,轻轻一戳就破。莫可奈何的是钟峻还不配合,黄文鹤也听任之听之,就这么一直拖一直拖,哪算是个事儿啊?听说新近要来一位副区长,分管文体旅宗,看还有没有转机。唉,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钟离俊进入梦乡,梦中身着古装,手里拿把折扇,粉桃白李开得正艳,他在树下自顾自的咿咿呀呀:“...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呀!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

   突然一股疾风,桃树摇曳,桃花纷纷飘落,越发衬得他张脸妩媚动人。远处有声音唤道:“郎君呀,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钟离俊四处张望,并无动静。正纳闷间,女人拖长的腔又来了:“郎君呀……”

   急促的敲门声。

   钟离俊睁开眼睛,问,哪个?

   白云飞已爬起来,撞到床边一条椅子,几乎打了个踉跄:“李洁吧”。

   打开门,果然是李洁。

   蜡烛被火机点燃,烛光下的钟离俊显得有些迷蒙与抒情。

   烛光跳跃着,周围的物事都显得跳跃不定。

   钟离俊只着了件单薄的汗衫,垂了头道:“你...你来了。”

   李洁双手环抱:“我来又如何,去又如何?舍不得?还是欢喜我终于走了?”

   钟离俊沉默不语。

   李洁走近一步:“其实我们都知道这种关系。你永远也不会跟我求婚,也不会跟我说分手,我们处了三年半的恋爱,到头来什么也没留下。”

   钟离俊想说点什么,终于没说。

   李洁的泪从脸庞上滑下来:“你从来没有爱过我。这么久的时间里,你哪怕连一分一秒的动心都没有过?!”

   钟离俊辩解:“除了你,我...我没...没有别...别人。”

   外边车喇叭声响起。

   李洁把到嘴的话憋回去,又问,我要走了,你还有什么话?

   钟离俊不甘心的道:“是你不要我了,是你。”

   李洁叹一口气:“好吧,是我不要你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跟你提的不是结婚,而是分手。今天我来见你,就是要告诉你,我不爱你了,我再也不爱你了,我管你过得怎么样,你就是个屁,你跟你的飞哥一起过去吧。”人已飞奔而去。

   白云飞将烟头扔在地上,死死踩灭,我拷,关我屁事啊。

   李洁急冲冲的消失在夜幕,车发响离去,白云飞朝外大喊,洁儿,关我屁事啊。他又回过头来跟钟离俊急,可钟离俊并没有抬眼看他。两人对坐无语,四周慢慢显现曙光。

   从远处看,宅子显得清静幽雅,很有古意。

   这怎么能拆呢?暴殄天物!

    

   大清早的白云飞就走了,离去之前,整个房间已经料理得妥妥当当,现在只剩下钟离俊半倚在床头出神。

   外边急促的脚步声,有女人喊:“峻仔,峻仔。”

   钟离俊连忙翻身爬起,将衣服拍得整洁些,应了。

   顾秀英停在门口,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着他和屋内的一切。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非常干练,身上的衣服大红大紫,显出极端的暴发户气息。见屋里并无二异,单刀直入问道,听说你把工作辞了?

   钟离俊眼神躲闪:“是,是...辞了。”

   顾秀英审问的口气:“为什么?这不是你喜好的工作么?”

   钟离俊道:“不...不为什么。”

   顾秀英又道,李洁这姑娘哪一点不好啦,要没她在,你家里得乱得成啥样?妈能顾得你一时,也顾不得你一世。你看你被子还没叠,你刚起床?别人都做一晌午事了,你早晨都干了些啥?你怎么就这么让人不省心呢?你还点蜡烛,不怕失火?

   钟离俊越发口吃起来:“我...我,我...我。”

   顾秀英将烧剩的蜡烛拿下来,揣进衣兜,又将被子甩开叠好,问,什么打算?

   其实自那件事始,钟离俊就开始为园子的事烦恼。当时他接了李洁的电话,电话那头语无伦次的让他进直播链接,进去后他就看到,那把刀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刀尖闪烁着艳丽的光辉,不知道是不是记忆出错的缘故,他觉得那不是荷花的粉,而是梅花的红,或者兼而有之。那刀嗖的后撤,仿似也同时扎进了他的心脏。

   可不嘛,园子里出了命案,主事人就成了关键。一拔又一拔的人找他,听取他的意见,他总是吱吱唔唔说不出个一二三四,到后来竟然影响到工作正常开展,他一狠心离开了杂志社,李洁劝不住,去外边散了圈心,回来就提分手,紧接着就办了结婚酒,连吃后悔药的机会都不给他,他倒也无所谓,照旧能吃能睡。拆不拆,补不补的,明天之后还有明天,总会定下来的,也未必就按他的想法。

   他自然是想它留下来,但顾秀英说人要向前看,有些东西它跟不上时代了,该淘汰就得淘汰,钟离俊十分不满,认为她暗戳戳的在讲老爹,就说,它姓钟。

   顾秀英白了他一眼,道,牛皮哄哄的,姓钟了不起啊,我姓顾还生了个姓钟的呢,有卵用没!

   要不是谢良缘起早过来了,她估计又得长篇大论。她忌惮他手上的摄影机,虽然没在工作状态,也像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盯着自已,让人不自在。

   她嫌弃的看了谢良缘一眼,嘀咕道,成日价跟一些来路不明的混在一起,我看你啊,没救了。又大声咕哝,走了,走了。

   钟峻朝她摆摆手,也懒得出声,将头舒服的枕上藤椅靠。

    

   顾秀英走后,钟离俊到底忍不住,让谢良缘驾着摩托送他一程。机场有点远,一路风尘仆仆,到的时候李洁已经登机了,只余下白云飞在那黯然伤神,见了他,道,洁儿没有错,她那样疼你,原也不过是想找个那样疼她的人,如今遇到了,也是福分。

   钟离俊应了,是的。

   还回吗?白云飞明显不抱希望。

   钟离俊摇了摇头,不了,主编就让给林以俊吧,他劲头足。

   白云飞叹口气,只怕还扛不起大梁,实习期刚过,当编辑都够呛。安乃静一届女流,不然倒是可以撑一撑。

   不经意间光线暗下来,两人已经走进地下场,突听得有人喊:“美人,冰美人。”

   钟离俊兀自扫了一眼,只见一辆“四个圈”的玻璃徐徐往下,一个女人探出头来,兴冲冲的朝自已在喊,美人,冰美人。女人戴着墨镜,头发烫着很夸张的波浪卷,染成了大黄。耳朵上挂着两个金圈,又大又闪又晃,化着淡妆。

   钟离俊疑惑地看着她。

   女人摘下墨镜:“我啊,武凌云啊。”

   钟离俊忍俊不禁:“你...你怎么打...打扮成这样啊,我...我还以为一外国妞呢。”

   车后的喇叭响成一片。

   武凌云嚷道,别急着结巴,先上车,这么多年了老毛病还在。

   钟离俊拍拍白云飞后背,飞哥,我这有点事,回头联络啊。白云飞打量了武凌云,似曾相识,却见他已经钻进车内,车迅速驶入车流。

   钟离俊兴奋着:“你...你这几年都跑哪...哪儿去了?”

   武凌云道,调到市里任了两年闲职,又去上海进修了半年,援藏两年,期满了刚下飞机。回来挂职副区长,分管文教卫。

   钟离俊道,你是越来越风光了。打小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在咱们那一块一向儿拔尖,将来肯定是个管事的。

   武凌云点了一支烟,向钟离俊递,钟离俊连连摆手。

   武凌云吸了一口:“咱一个小小区县,算啥啊,就混日子呗。听说你在报社干得不错呢,成作家了。”

   钟离俊说,辞了。

   武凌云奇道,干得好好的,辞啥子,你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主啊。

   钟离俊说,歇歇。

   武凌云吐了一烟圈:“真羡慕你们这些文化人,不干了随时随地就歇起来,那个词怎么说?Gap a year,我们不行啊,忙得像个陀锣,不转就有人拿鞭子抽起,苦咧。你别看我今天穿这样,过两天上职了我就成了套子里的人。”

   钟离俊笑,你一点也没变。

   武凌云端详了他的脸,你也没变,比以前更美了,就还是冷,高冷。

   钟离俊不满道,我换名字了。复姓钟离,单一个俊字,英俊的俊,不是冷峻的峻。

   武凌云默念道,钟离俊,钟离俊,真是好名字——像你,又古典又俊俏。那以后不能叫你冰美人了?

   钟离俊得意的道,可以叫我英俊哥。

   忒土,不过,英俊哥,武凌云又盯上了他的脸,呆会上我家坐坐?

   这句邀请带着浓浓的暧昧气息,他点头答应了。

   车驶入小区,来到一座大楼前。武凌云边出门边说,你先开车回单位,有什么事我再Call你。司机忙不迭点头。

   钟离俊钻出车,仰头看楼,楼特高,脖子生疼。

   武凌云道,1906,买的时候倒是过了一眼,后来装修的时候就遥控指挥了。没时间嘛,一回来伤心死了,完全不是自己要的感觉。

   走入电梯,钟离俊温婉的笑,这里边的房,少说也得几万一平吧?我可还窝在以前那个宅子里。

   武凌云定定的望着他的眼睛,道,你那叫别墅。

   钟离俊眼神躲闪着低声道,就你会说话,我那门都关不上了,还……

   武凌云堵住了他的嘴,她凌厉的嘴在他唇上、脸上啄了几下,就含住了他耳垂,他一下子就退到了电梯墙上。叮,电梯停了。钟离俊讪笑着不知道是把那句话说完呢还是咽下去。这当儿武凌云拖住他的手一拽,他就出了电梯,几乎打个踉跄,被武凌云浑圆的胸给顶住了,武凌云道,美人,我恨不得把你嚼碎吞了。

    

   房间很高级,比白云飞的更宽敞更亮堂,钟离俊四顾的环了一圈,不由自惭形秽。

   武凌云拉开冰箱,拿出一瓶红酒。

   钟离俊道,他们装修都有套路的,你这房子的风格跟飞哥的也差不多。

   武凌云拿出两个高脚杯,往里面灌酒。

   钟离俊又道,他也爱喝红酒。

   武凌云递给钟离俊一杯,自己擎了一杯,两人碰了一下。她将杯子举到脸前,红色的酒掩映着她的脸娇艳欲滴,她抿了一嘴,他也喝了一口。他继续说:“他...他还爱吃牛排。还有,还有……”

   武凌云扑哧一笑:“你紧张什么?你一紧张就要结巴。”

   钟离俊脑中似乎没有了组织言语的能力:“我...我。”

   武凌云走过来,搂住了钟离俊,酒杯一斜,全淋在了他衣领里,他一激灵,酒杯从手里洒了出去,红酒跳出来,落在地上像血一样。酒杯跳了两跳,安静的躺下。她同他跌在了沙发上,沙发软绵绵的,好似陷入了温柔乡不能自拔,他先是一愣,接着嘻嘻笑起来。

   武凌云道,跟我在一起,干嘛老说那个老男人,也不嫌扫兴。我跟你说,美人,我可真是想你,见到你我就想一口一口嚼碎你,吞进肚子里头去。

   钟离俊躲开她的眼睛,今天不要。

   武凌云疑惑的看着他。

   钟离俊道:“太突然了,我...我没准备。”

   武凌云不屑道,你跟你爹一个样,怂。她将钟离俊从沙发上捞起,推搡出了房门。他的衣服后背还是湿的,泛着红,仿似浸了些血。她砰的关上门,只剩下一句滚烫的“滚”,他落寞的走向电梯。从电梯里出来,刺目的阳光,让他恍惚。

   他嘟哝道,像个梦。

    

   走出社区,走过政府大楼,靠着河走半里再穿过一条大桥就到了芝麻街,芝麻街街如其名,满打满算都没花生粒大,街头街尾摆满了小摊,吆喝声此起彼伏,很多人在这里买卖,讨价还价,十分嘈杂。翡翠园网红伤人事件之后,几条街的人似乎都开了窍了,一个一个都开通了账号,将手机举得老高老高,灿烂着脸儿跟屏幕说话。

   钟离俊走过去的时候,有人轻声发笑,镜头也转向了他。他样子确实落魄,一摇一晃的,后领全是鲜红的酒印,甚是渗人。

   姬莎一抬头,就停住了手里的动作。这位姑娘长相还算俊俏,也就二十五六岁,前边戴着一个皮围裙,鱼水鱼鳞沾满了,看起来有些脏,手上的鸡眼更是突出的破坏了她的形象。她刚才正在杀鱼,鱼还有些微弱的气息,在她手上挣扎,她一刀背砸在鱼头上,丢下菜刀,喊:“娘,娘。”

   没有人应答。

   姬莎吼道:“姬桂枝。”

   满街一下子静了。

   姬莎并不意外,又是一声:“姬桂枝。”

   姬桂枝是一个稍胖的女人,年轻时应该还算不错,老了显得有点喜感,应道:“来了,来了。鬼叫什么?”

   姬莎脱下围裙,道,你看会摊,别到处乱跑。

   姬桂枝举着自拍杆,嚷嚷道:“好了好了,打他从这儿过,你心思就飞了,你去吧。人家看都不看你一眼,老是拿个热脸去贴冷屁股,你就是贱。”话音未落,姬莎早走了。

   旁人笑,桂枝婆,哪有为娘的这么说自己女儿?

   姬桂枝道,我就是看不出钟家孩子有哪点好,跟他爸真是剥皮罩鼓,没差半毫。就这还把她迷得个三道五道的,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旁人道,长得可好。

   姬桂枝道,长得好有啥用,是株空心菜。他爸可不长得好?年轻轻的就死了,没过几天舒服日子。都说自古红颜多薄命,我看男人也是一个理。

   旁人不置可否的笑——承认吧,你女儿就是馋人家的身子。

   姬桂枝把头转向手机屏幕,对的对的,老铁,就是这么个理儿,自古红颜多薄命,桂枝婆我就是生得太美命不好,吃了半辈儿苦女崽还不听话。你们说老姨讲的对不对?对的话点点关注点点赞,分享出去让别人也看看。唉呀,有多帅?她眉飞色舞,下回我拍,拍你看。

    

   姬莎三步并做两步追上了钟离俊,一把逮住他,仔细看了,没看到他身上有伤口。

   钟离俊问,小妹,你今天不做生意?

   姬莎在芝麻街街尾第二间卖鱼,平素里他多半是绕着走,直接走的保罗街,今天分了神,就忘了这一茬。他不想跟她有太多来往,平白的多了些闲话。

   姬莎委屈的问,你背上怎么回事?

   钟离俊应道,哦,红酒。

   姬莎又问,白云飞回来了?

   钟离俊应道,哦,啊,是的。他又飞大理了。

   姬莎跟着他走进房间,打开煤气烧了壶水,仔细将手洗干净,擦了,径直前往衣柜,问道,米黄色衬衣可以吗?

   钟离俊应道,可以。

   姬莎又问,青蓝色的牛仔?

   钟离俊应道,可以。

   姬莎抱着衣服走过来,漫不经心的问,我听说你辞职了?

   钟离俊应道,嗯。

   姬莎咬咬唇,是因为李洁不要你了?

   钟离俊这回没应话。

   姬莎将衣服推到钟离俊怀里道,把衣服脱了。走进去将热水倒在桶里,掺上凉水,用手试了试,道,洗澡换个衣服吧。

   钟离俊道,你是巴不得她不要我了。

   姬莎应得干脆,就是。

   钟离俊道,你是等看我笑话等急了。

   姬莎委屈的推了他一把,去洗澡吧,这么多废话。

   钟离俊将门关上,里面悉悉索索的声音,接着是洗水的声音。

   姬莎说,你把脏衣服递出来吧。

   钟离俊明知故问,你还没走呢?

   姬莎说就是的。

   钟离俊道,你还是走吧,我不喜欢人家流言蜚语。

   姬莎嗯了一声,但是并不动身。

   钟离俊道,你告诉我,你要怎样才肯走?

   姬莎说,你结婚了,我就死心。

   钟离俊骂了句国骂,干。

   姬莎道,你一天不结婚,我就还有机会。我知道你不喜欢固定的工作,没关系,我可以养你。你喜欢写东西你就天天写,你喜欢唱戏你就唱戏,你喜欢别的女人也可以,只要你不结婚,我就不会结婚。

   钟离俊怒斥,蚂蟥!

   姬莎有些洋洋得意,我就是属蚂蟥的,我这一辈子只要一个男人,我认定一个男人是不松手的。你爱不爱我不重要,只要你肯娶我。

   钟离俊有些无奈:“你知道的,我不可能娶你。”

   姬莎道:“那我也要看你结婚,看你生孩子。看你的孩子结婚生孩子。我就看你日子怎么过,过得怎么样。”

   钟离俊气极败坏:“真是跟你没话讲。”

   姬莎胜利的笑:“把脏衣服递出来吧。”

   钟离俊连人一起出来了,把衣服递到她手里,打个哈欠:“我困了,睡会觉”。

   姬莎点点头,我会很轻的。她说到做到,很细心的洗了衣服,晾起来,闻着衣服的清香,她十分满足。钟离俊睡得很香,他可真是个天使,连睡相都这么好看,长睫毛那么乖那么密,感觉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姬莎帮他拉了拉被子,蹑手蹑脚的出了门。

    

   姬莎红光满面的走回鱼摊,老母亲已经在等着刺探军情,怎么样?

   姬莎道,赶我走呗。

   姬桂枝苦了脸:“就赶你走你还这么乐滋滋的。”

   镜头怼到了脸上,姬莎烦躁的伸手扫开,道,他哪回不是赶我走?

   姬桂枝道:“那也是,哪回他不赶你走倒也是怪事。”

   姬莎憧憬道,娘,你说男人当着你的面睡觉说明了什么?

   姬桂枝奇道:“这还能代表什么啊?”

   姬莎笑:“至少他不像以前那样防备我了。”

   姬桂枝讥笑:“你以为像女人啊,怕人家打主意。他是男人,他睡觉有什么好防备的。他只是当着你的面睡觉而已,又不是跟你睡觉。”

   字幕翻滚,热闹非凡,大拇指表情包呼啦啦,还飞过一个热气球。

   姬莎哼一声,我就认为不一样。

   姬桂枝道,好吧好吧,不一样。我真怀疑生你的那天没注意,夹坏了你的脑袋。

   姬莎差点要来捂娘的嘴,娘,我这是跟你说正经话。

   姬桂枝忍不住笑了,这是正经女人的话吗?两母女在这讨论男人睡觉。

   姬莎道,你应该为我高兴的。

   姬桂枝将手机杆插上固定器,拍起手来,高兴,你高兴我就高兴,真高兴。咱老百姓啊,今儿个真高兴,咱老百姓啊,今儿个真高兴,我要不要来段舞蹈,这曲儿欢快。

   姬莎不理老娘的胡闹,对未来有些神往:“我知道他迟早要跟李洁分手的,李洁根本不是他要的女人,她走了倒好——以后我多往他那边走走,他慢慢会知道我的好,只要我们在一起了,他喜欢干啥干啥,他喜欢吃啥我都给他做,我就这么宠着他,宠得他离不开我,宠他一辈子。”

  

  

继续阅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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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红沉浮启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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