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同悲谷上起了雨雾，一切雾蒙蒙的。
秦不语带着一些疑问来到了凝心峰，正好就从宁不言的小木屋的窗户看到宁不言的床上躺着烛燎，而她则用手附在烛燎的手上，仔细看看还能看到他们的手氤氲着光。
烛燎这个孩子，现在看起来是受了老大的罪了，但是仔细一看，却也能看见宁不言在给他输送法力，似乎是宁不言想用自己的能力让烛燎舒服一些。
秦不语看到这一幕，是觉得惊奇的，她从小认识的宁不言都不是一个能与她人共情的人，年前宁不言要是遇到烛燎这样的孩子，只会冷眼旁观，怎么可能还会在深夜照顾烛燎呢？
更何况，烛燎还是个半妖。
但她来这里就是为了解开心中的疑惑，所以在门外没站多久，就走到了宁不言的门口，象征性地敲了敲门。
宁不言看到来人不是别人，是秦不语的时候，对着秦不语就点了点头，没有更多的表示了。
对于这样不冷不热的宁不言，秦不语是一点也不意外，她走进去以后自己找了一张椅子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开门见山道，“你今天不对劲。”
秦不语对宁不言并不是从来都阴阳怪气地，在秦不语被收养的时候，她也是对宁不言有过好感的，只是在相处下来，慢慢变得有些别扭而已。
也正是因为如此，秦不语对宁不言也是有些了解的。
宁不言收起了自己放在烛燎身上输送法力的手，然后看着秦不语，等着秦不语接下去的话。
秦不语通常不会主动和宁不言示好说话，但是今天秦不语的语气不像是来找茬的，倒像是来探究什么的。
“你从前若是遇到今天这样的事情，是不会给他出头的，但是你还是给他出头了，今晚还传他法力，想让他舒服一些，你怎么变了？”
秦不语早些年是很喜欢宁不言的，总想跟着宁不言黏在一起，但是宁不言对她一直都是不冷不热的，甚至还有点抗拒和她在一起。
久而久之，秦不语觉得热脸贴冷屁股没有意思，甚至还觉得自己是受到了侮辱，最后开始因爱生恨，有事没事都会用言语刺宁不言那么两句。
宁不言说，“你今晚也有些变化，都没有对我冷嘲热讽，还主动过来问我，所以我觉得就算是变了也没什么。”
虽然宁不言对周遭的人的感情都是一视同仁地不深，也没有特别对一个人好或者对一个人不好，但是对于别人对她的敌意，她是能够感受到的，只是她不清楚敌意从何而来罢了。
秦不语倒是没有想到宁不言倒是知道自己对她其实是有怨怼的，她还以为宁不言对自己在情绪上是没有一点波动的。
但是今晚秦不语来找宁不言，也不是想来找宁不言的安慰的，她只是想不明白，“变了确实是没什么，但有些事情变了就让我觉得奇怪了。”
“什么事情变了？你会觉得奇怪？”
“你不会真的想管同悲谷吧？”秦不语问。
这就是秦不语深夜要来找宁不言的原因之一——她的变化太大了，像是原本的补药突然变成毒药了。
造成这样的结果，一定是有变数的，但变数在哪里？秦不语想不通。
宁不言看着秦不语探究的眼神，说，“确实不是很想管同悲谷，今天同悲谷的事情算是积病，掌门师兄虽然是挂着掌门的头衔，他也并不是很想管理同悲谷。所以，易修才敢随随便便处罚一个新弟子。”
前世，宁不言因为苏不知他们的离世，自己也管过一段时间的同悲谷。当时她就发现同悲谷表面上一片祥和，但实际上，花费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同悲谷的问题所在。
同悲谷原本就是宁不言的师尊钟不悔一时兴起创立的，就连收徒都是很随意的，因为一切都是随意，所以同悲谷就没有规矩一说，大家都是随心随意。
不然同悲谷现在也不会有三千弟子，也不会有易修的一言堂。
“我今天来凝心峰的时候，经过了演武场，看到了易修和易青两个人都跪在地上，看他们这样子，大约过了今晚，也会同你徒弟一样，发烧高热然后昏迷不醒。”秦不语说道，“他们虽然做事不地道，但对同悲谷也是有苦劳的人，你何苦难为他们？日后，同悲谷还是需要易修来打理的。”
“他们不会同烛燎一般。”宁不言十分认真地说道，“他们只不过是去罚跪，而烛燎却是被人毒打了一顿，再被送去演武场上受罚的。你是医者，你给烛燎把过脉，你应当能看得出来一夜过后，到底谁会伤得更重一些。”
同悲谷被牢山环抱，虽然有结界撑着，但说到底也会被牢山的瘴气所困扰，既然会被瘴气所困扰，那人自然也会受到一些影响。
只是就算是受到影响，也不会很大，易修和易青两个人只会病一场，而不是像烛燎一样受重伤。
“就算是受了重伤，烛燎也是个半妖，恢复得可比人快多了，我都给他看过了，也给他吃了药，他今晚就能好。”秦不语说道，“说不定等会儿烛燎就醒来了。但是易修和易青两个人跪在演武场上一夜，可能就要病很久了。”
“师妹是想给易修和易青说好话？”宁不言认真听完以后问道。
秦不语说，“算是吧，易修也是你捡回来的孩子，他也是尊敬你仰慕你的，所以他会这么做，其实是情有可原的。”
今晚秦不语来找宁不言就只有两件事，第一件事很重要，她想要确定宁不言是不是变了，第二个就是顺带的事情，她确实是想给易修和易青求情，毕竟易修是她看着长大的，易青也是个孩子。
“师妹不用共情他们。”宁不言大约是明白了秦不语来找自己的目的，“你同我不对付那么多年，依旧不会做出任何坏事，这是你面冷心善。但是易修不一样，他不喜欢烛燎，就要让烛燎死。”
如果此时秦不语说自己不惊讶，那是骗人的，“师姐，你看出来了？你既然能看得出来，又怎么能当做没有看到呢？”
这话说得是没头没尾，但是宁不言听懂了。
秦不语从前一直以为，宁不言是没有看明白秦不语对她的感情，也没看明白易修对宁不言的期待。
所以宁不言总是会一直忽略，但是今天秦不语却发现，宁不言似乎是什么都懂，于是就有些激动了，说了一些驴唇不对马嘴的话。
或许，秦不语是有一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觉。她虽然与宁不言一直对着干，但却并不希望宁不言就此讨厌自己。
宁不言并不知道怎么回复秦不语，最后只能叹了一口气，“我并不傻，只是不知道如何回应你而已，从前种种我没说，是我的错。你没有因为我的错，做更多的错事，易修也并不能因为我而做了错事。”
今天宁不言已经说了许多话了，再加上照看自己的徒弟，是觉得自己有些累了。
但是秦不语很少用这么平和的态度和自己说话，所以即便是再怎么疲惫，有些话宁不言也是要说的。
“今日你来找我，我很开心。但是我不希望你是为了一个犯了错的人来求情的，这不是你该做的事情。”宁不言说着，就很认真地看着秦不语，“你觉得呢？”
秦不语听到宁不言说自己来找她，她是开心的时候，秦不语便有些雀跃，但最后又听到宁不言问自己觉得如何，竟然有些回答不出来。
回答不出来倒也没有关系，秦不语也知道什么叫做顾左右而言他，她也不敢去看宁不言的脸，只是自顾自地看着烛燎，然后将宁不言给烛燎输送法力的手拿开，接着把自己的手放在烛燎的手腕上，好一会儿才说，“你这徒弟是半妖，和人是不一样的，他虽然被易修放在演武场上一天一夜，也受了一些处罚，但是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你也不用太过于担心了。”
宁不言说，“那他为何不醒？”
“装死吧。”秦不语说着就伸手撑开了他的眼皮，“有些小兽在碰到危险的时候，总是会装死的，不然活不到成年。现在烛燎应该也是在装死而已，再不济，他额上不是有你种下的禁制吗？你说你这禁制能看到烛燎的想法，要不你看看他是怎么想的呗。”
宁不言听着觉得也有道理，于是就将手放在了烛燎的禁制上，顺利地进入了烛燎的识海。
修仙的人有识海，识海藏着一个人的天赋以及修炼的上限。
因为烛燎是半妖，所以他的识海和普通的修仙人是不一样的，普通的修仙人识海是一片荒芜，就像是荒野一样，只有通过修炼才会有所变化；而烛燎的识海则是另一番景象，他的修炼上限很高，因为一进入烛燎的识海，就能看到烛燎的识海之中是郁郁葱葱的绿色，迸发处勃勃生机。
钟不悔曾经和宁不言说过，人的识海越是生机勃勃，那就代表着这个人的生命力越是旺盛。
普通人的识海荒芜，说明普通人的的寿命较短，从出生开始就是慢慢走向死亡的，而妖族的识海生命力旺盛，是说明他们汲取了日月精华，有了更强的生命力。但是那些没有汲取日月精华的野兽们，识海也是和普通人一样，一片荒芜。
现在宁不言就看到了躺在识海之中的烛燎。
而烛燎也很快地看到了宁不言，他先是一惊，然后就下意识地准备逃跑，可是跑着跑着，似乎是发现了这里不是别处，而是自己的识海之后，便问道，“你为什么能来这里？”
宁不言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让烛燎记起来，自己在昏迷之前是被人种下了禁制，那个禁制似乎是可以看到自己在想什么的。
烛燎有些不服气，但是却也无可奈何，“那你为什么来找我？”
“看看你是不是死了。”宁不言看到烛燎在自己的识海之中，还算是有活力，便放下心来，“既然没死，那我就放心了。”
说罢，宁不言就将自己的神识抽了回来，然后看着烛燎叹了一口气。
秦不语见宁不言的反应很是奇特，于是便问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叹气？”
“他确实是没事，我也没见到他有什么想法，而且看起来是睡着了。”
“真睡着了？”秦不语见现在确实是没有什么事了，便说道，“我今日来找你，本就是想看看你为何变了模样，但是今天你和我说见我来很开心，我就觉得值了。”
宁不言没有想到秦不语会和自己说这种话，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太适应，问道，“什么意思？”
“师姐大约是没有想过，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是有感情的。我从前与师姐对着干是因为对师姐有一种意难平，现在听到师姐见我来开心，我就不意难平了。”
秦不语的性格并不是内向，也不会自找苦吃，更不会因为别人的想法而内耗自己。
所以从前宁不言对她没有任何反应的时候，她是不开心的，是悲愤的，所以才化身一个孩子的模样，处处给宁不言使绊子，就是希望宁不言能够多多看看她，现在宁不言已经不像是从前那般了，她自然也不会给宁不言添堵了。
只是宁不言不明白为什么秦不语的转变这么快，只能是愣愣地看着秦不语。
秦不语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塞进宁不言的手里，“师姐，这药是我给我师侄的，是强身健体的药。算是我给你第一个徒弟的见面礼。”
这一下，宁不言更是不太明白为什么秦不语要对自己这么好了，她想了半晌才问道，“你就这样不再恨我了？”
秦不语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宁不言微微一笑。
捡回秦不语的人是钟不悔，但是从小秦不语就和宁不言一起长大。
可以说小时候的秦不语就是宁不言的跟屁虫，结果长大之后秦不语就渐渐地开始和宁不言反着来，有事没事就要刺宁不言那么一两句。
长久以来，这都是秦不语的心结。
如今只是因为宁不言说了一句因为她的到来而开心的话，秦不语就这么解开了心结。
最开始，宁不言不能理解为什么秦不语会对自己如此，但好歹时间够长，宁不言也渐渐接受了和自己唱反调的秦不语。
但现在的宁不言又理解不了秦不语为什么会突然对自己这么好，这让她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只看着秦不语蹦蹦跳跳离开自己的小屋，最后还转过身来和看着宁不言的金簪说道，“师姐，其实你这个簪子挺好看的，有机会也给我做个簪子，行不行？”
宁不言不明白秦不语对自己态度上的转变，甚至都忘了自己头上有一支藏着牢山不知名黑雾的金簪，半晌才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