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寿宫夜谈三日后,范立收到了一份请柬。
来自工部侍郎,严世蕃。
见面的地方,却并非严府。
毕竟严家真正的主人,是当朝首辅严嵩。范立如今的楚商身份,即便刚陪嘉靖帝用过膳,也还没资格登那位首辅的门。
皇恩是皇恩,士农工商的阶级是铁律。
地点设在严世蕃名下的一处私宅别业。
这位人称“小阁老”的工部侍郎,名下的亭台楼阁遍布京城,而眼前这一座,名曰“江山阁”。
传闻,是仿着范立在大楚的“河山阁”所建。
当范立踏入别业,看到那座几乎一模一样的楼阁时,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山是微缩的山,湖是袖珍的湖。
就连那两层飞檐的布局,都透着一股拙劣的模仿气息。
东施效颦,沐猴而冠。
“哈哈哈哈哈!”
阁楼上,传来严世蕃那标志性的张狂笑声。
范立抬头,敛去眼底的讥诮,换上一副谦卑商贾的模样,躬身行礼。
“范立,见过小阁老。”
“范掌柜,快上来!楼上叙话!”
严世蕃热情得有些反常,远远地朝他招手。
范立拾级而上,二楼早已歌舞升平。
严世蕃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怀里还揽着一个绝色美人,虽比不得薛素素那般倾国倾城,却也是人间尤物。
“范掌柜。”
范立刚一落座,严世蕃便迫不及待地开了口,声音里满是邀功的意味。
“范氏商行的第一批货,文书我已经看过了,没问题,批了!准许入关!”
“不止如此,前门大街最旺的一间铺子,我也亲自给你调拨了出来,专卖你范氏商行的新品。范掌柜,我这番安排,你可还满意?”
他脸上写满了骄傲与期待。
骄傲,是因为这满朝文武,只有他严世蕃有这个本事,能在三天之内办妥此事。
期待,则是因为他相信,只要范立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如何“回报”这份恩情。
这大明京城,还没人敢白占他小阁老的便宜。
果不其然,范立的姿态放得极低,活脱脱一个受宠若惊的商人。
“小阁老厚爱,范氏商行感激不尽!若无小阁老垂青,我范氏的生意,在大明寸步难行!”
“哈哈哈哈哈!”
严世蕃再次爆发出得意的狂笑。
有这句话,就够了。
以他多年受贿的经验,不出三日,一份厚礼便会悄无声息地送到他的府上。
他已经开始期待,这富甲大楚的范氏,会送来何等惊人的“谢礼”。
严世蕃大手一挥,对着侍立的仆役呵斥道:“都杵着作甚?没看到范掌柜是贵客吗?上酒!上菜!叫乐师来,给范掌柜奏乐!”
一时间,这山寨的“江山阁”内,靡靡之音不绝于耳,恍惚间,竟有了几分烟波画舫上的光景。
范立端着酒杯,心中冷笑。
何其讽刺。
他自己的河山阁,是大楚的机要重地,每日处理的奏疏、军情、国策不计其数。
而严世蕃的这座江山阁,却只是一个藏污纳垢、声色犬马的销金窟。
“来!”严世蕃显然心情大好,高高举杯,“为范氏商行在我大明大展宏图!为范掌柜日进斗金!本官,提前贺喜了!”
范立眼底闪过一丝幽光。
日进斗金?怕是这金山银山,都要被你小阁老抽走大半吧。
看来,那日慈善晚宴上的“投名状”,还远远不够填饱他的胃口。
范立猜得没错。
严世蕃笑着挥退了怀中的美人,竟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本账簿和一架通体由赤金打造的算盘。
乐声戛然而止。
亭台之内,只剩下算盘珠子清脆而富有节奏的碰撞声。
啪!
啪嗒,啪嗒!
啪嗒嗒!
每拨动几下,严世蕃便抬起眼皮,用那双三角眼瞥一眼范立,脸上的笑容仿佛在说:“你这生意,很赚嘛。”
范立依旧挂着和煦的微笑,气定神闲地等着他开口。
终于,算盘声停了。
“范掌柜,本官帮你算了一笔账。”
“你递上来的文书里,写明了成本与售价,再刨去关税杂费,这第一批货的利润嘛……”
严世蕃伸出几根手指,比了一个让范立心中都为之一动的数字。
精准!
范立第一次对这个草包产生了些许“敬意”。
短短时日,竟能将范氏商行的利润算得分毫不差。
看来,想当一个成功的贪官,也需要几分真本事。
德不配位,不代表才不配位。
“小阁老明察秋毫,范立佩服。”
范立站起身,故作惶恐地躬身道:“只是,在下不过是范氏派驻大明的掌柜,每月只拿些固定的月钱。这利润……都归我家主人所有。”
“是极,是极。”严世蕃抚掌而笑,“本官糊涂了,这泼天的富贵,自然是归那位大楚晋公所有。他才是发大财的人嘛。”
“不过……”
他话锋一转,拖长了语调。
“今日陛下还问起,说这范氏商行的利润如此之高,长此以往,岂非有国帑外流之嫌?”
“范掌柜的生意,做得越大,我大明的银子,流去你大楚的就越多。”
“这……算不算‘资敌’呢?”
“万一将来,两国起了刀兵……”
范立心中,杀意一闪而过。
好一个无耻的敲诈!
区区胭脂水粉的生意,利润再高,又岂能动摇两国国本?大楚富庶多年,何曾需要靠这点贸易来充盈国库?
这番话,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勒索!
他当然知道,嘉靖那样的帝王,心思都在举国飞升之上,哪会关注一个新开的商行。
这一切,都是严世蕃的自作主张。
这位工部侍郎,大明“小阁老”,竟是个算账的天才。
他算出了这笔生意的巨大利润,足以让他再造十座“江山阁”。
他又怎会放过这块送到嘴边的肥肉?
严世蕃的目光,如毒蛇般死死盯着范立,他知道,自己这番话足以激怒任何人。
但那又如何?
放火杀人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人想要发财,就得心黑手狠,这是他严世蕃的信条。
只要范立敢说一个“不”字,他有上百种方法,让范氏商行在京城开不下去。
他却不知,此刻的范立,心中非但没有怒火,反而涌起一股难言的愉悦。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若非嘉靖朝有严家父子这等贪婪无度的国之巨蠹,自己这盘棋,又怎会如此好下?
你想图我的利,我却想借你的势。
这简直是天作之合!
“小阁老。”
范立猛地挺直了腰杆,脸上的谦卑之色一扫而空。
“区区小生意,何敢当‘资敌’二字?不过,既然陛下已有此忧虑,我范氏商行,愿意即刻停止这胭脂水粉的生意!”
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眼中闪烁着一种让严世蕃都为之心悸的狂热光芒。
“只是可惜了……”
“我们东家手上,还有一桩比这胭脂生意大上百倍、千倍的买卖,本想与小阁老……共谋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