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钟粹宫内灯火通明,却死寂得可怕。
满桌的御膳珍馐,从出炉时的热气腾腾,到此刻已然冰冷,没有被人动过一筷。
新晋柔妃薛素素,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她脸上的期盼与喜悦,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褪去,最终化为一抹难以掩饰的失望。
大太监陈洪侍立在旁,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他派去打探的小太监早已回报,陛下今夜在仁寿宫与严、徐两位首辅议事,怕是不会过来了。
修仙的皇帝,对男女之事本就淡漠。
这位柔妃娘娘,怕不是刚得宠,就要失宠了?
陈洪心中念头百转,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反而上前一步,低声安慰道:“娘娘不必介怀,陛下勤于国事,宵衣旰食,实乃万民之福。想来是有军国大事绊住了龙驾。”
“嗯。”
薛素素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陈洪见状,心中了然,这位新主子倒也不是个会迁怒的。他躬身告退:“娘娘,若无吩咐,奴才便先退下了。司礼监那边还有些文武奏疏需得处置,不敢耽搁。”
“去吧。”
薛素素挥了挥手。
陈洪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大殿。
殿门缓缓关闭的刹那,薛素素脸上那最后一丝伪装的失落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漠然。
她看着满桌冷掉的菜肴,嘴角勾起一抹讥诮。
皇帝?
终究也只是她剑下的亡魂。
……
仁寿宫。
香炉里燃着凝神的顶级灵香,烟气袅袅。
内阁首辅严嵩、次辅徐阶,两位权倾朝野的老人,此刻却如最卑微的臣子,跪伏在珠帘之后的那道身影前。
“陛下,柔妃出身不明,骤然抬至妃位,恐于礼不合,朝野非议啊。”
严嵩的声音苍老,却字字清晰。
徐阶立刻跟上,语气更为恳切:“首辅大人所言极是!况薛氏乃秦淮河上的一介风尘女子,身份卑贱,何以母仪天下?陛下为万民表率,还请三思,收回成命,将其逐出宫去,以正视听!”
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的“浑流”与“清流”领袖,此刻竟罕见地站在了同一阵线。
珠帘后,那盘膝而坐的身影沉默了许久。
久到严嵩和徐阶的额头都渗出了冷汗。
“说完了?”
淡漠的声音传来,不带一丝波澜,却让两位老臣的心脏骤然一紧。
“臣……罪该万死。”
两人立刻叩首。
珠帘被无形的气机拨开,露出了嘉靖皇帝那张俊美而淡漠的脸。
他不像帝王,更像一尊勘破世情的谪仙。
“风尘女子最是卑贱,朕的妃子最高贵。从卑贱到高贵,一步登天,其间差距,如凡人与仙神之别。”
嘉靖的目光扫过二人,嘴角噙着一抹洞悉一切的笑意。
“此事,朝野震动,天下哗然,是意料中事。”
“你们二人,一个是首辅,一个是次辅,若此时不站出来劝谏,便是失职。百官会如何看你们?朕又如何能放心将这万里江山交由你们打理?”
“所以,今夜无论你们说什么,朕,不罪。”
此言一出,严嵩老泪纵横,满脸感动地叩首:“陛下圣明!老臣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而一旁的徐阶,心中却是一片苦涩。
他听出来了,陛下这是在安抚,也是在敲打。严嵩这老狐狸不过是顺势而为,表一番忠心,而自己,却是真的在劝谏。
嘉靖的目光落在了徐阶身上,仿佛能看穿他的五脏六腑。
“徐阶,你是在担心朕的声誉,还是在担心朕的安危?”
“臣……”
徐阶喉头滚动,一时语塞。
伴君如伴虎,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赌一把:“臣斗胆直言!素宴之上,有刺客行凶,虽被陛下神威击退,却仍未落网。柔妃虽有护驾之功,可她一介凡人,出现在那场刺杀中,本身就……太过蹊跷!”
“徐次辅。”
严嵩冷冷开口,打断了他,“陛下的深谋远虑,岂是你我所能揣度?你这是在质疑陛下的判断么?”
徐阶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看向嘉靖。
只见嘉靖的脸上依旧平静,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寒意。
“臣失言!臣不敢与陛下比肩!臣……臣只是……”
“够了。”
嘉靖抬手,止住了徐阶的辩解。
他唤了一声:“黄锦。”
“奴才在。”一名老太监悄无声息地出现,手中捧着数个卷轴。
卷轴缓缓展开,露出一幅幅女子的画像,个个风姿绰约,气度不凡。
严嵩和徐阶瞳孔一缩,他们认得出来,这画上之人,竟全是净音天国的圣主!
其中一幅,画中女子相貌平平,却自有一股君临天下的威仪。
正是净音天国之主,‘尊’字圣主姚光!
嘉靖的声音悠悠响起,带着一丝嘲弄。
“想让朕死的人,很多。他们的法子,无非那么几个。”
“其一,引朕出大明京城,集结足够多的大乘境,在朕无法动用盘古法身之时,围杀朕。”
“其二,学那荆轲、专诸,行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的刺杀之事。”
“其三么……”他轻笑一声,“祈祷朕飞升失败,身死道消。”
严嵩与徐阶屏息聆听,他们知道,第三条纯属笑话。连嘉靖这等万古奇才都无法飞升,这世间,便无人可以飞升。
“朕迟早会亲率大军,踏平诸国,一统天下。”
“朕要的,是如那祖龙一般的举国飞升,而不是抛下朕的帝国和子民,独自飞升。”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嘉靖的目光在姚光的画像上停留了一瞬。
“朕不出京城,正如那姚光,轻易不会离开她的净音天国。”
“她想朕死,很好。朕也正愁,这天下,配称‘皇帝’二字的人,太多了。”
轰!
徐阶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浑身冰凉。
举国飞升?
一统天下?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陛下的心腹之臣,今日方知,自己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这位陛下的野心,早已超出了凡俗帝王的范畴!
“徐阶。”
嘉靖忽然开口。
“臣……臣在!”
嘉靖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老臣,笑了。
“朕不是蠢货。”
“朕留她在身边,自有朕的道理。”
“此事,你这位次辅,以后不要再问了。”
“次辅”二字,被嘉靖咬得极重。
徐阶的冷汗瞬间浸透了朝服,他将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