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潇小心翼翼地翻开笔记本,只见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几个楷体字,在楷体字的下方,工工整整写着“付莹”两个俊秀的仿宋字。付潇的心跳加速,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母亲的亲笔字。她一页页翻看,笔记本的纸张泛黄,深蓝色的钢笔字迹业已变淡,有些字迹需要仔细辨认才能够识别。
她倒了一杯水,放到写字台的一角,茶叶在水中慢慢地浸润开来。她像是一个小学生,在重温当年的课后作业。每一页她都小心地观看,怕遗漏了任何一个字符。她知道,这是她在母亲去世后,唯一能够与母亲交流的东西。对于母亲的记忆,她总是很模糊,加之这几年记忆力下降的厉害,很多东西逐渐忘记了。她认真观看,也许,在字里行间,能够勾起她的记忆,回忆起过去的蛛丝马迹。
笔记记载的内容很随意,有的纸张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钢笔字,有的页面上则是零落的几个大字。有的字迹工整如印刷,有的字迹则龙飞凤舞。厚厚的一册笔记本就像是一扇窗户,为她窥视过去,了解母亲的心路历程找到了方向。这个方向可能也很狭隘,但是毕竟有了一丝曙光,就像在茫茫大海中,看到了闪烁的灯塔。
付潇一页页观看,母亲的经历在她的脑海里逐渐浮现,从母亲的笔记中,她看到了母亲消失在岁月中的往事。
那年冬天,付莹去县城寻找新的机会。她乘坐长途汽车,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颠簸了两个多小时,傍晚时分,终于到达了这座北方小城。
城市很小,伴随初冬的凉风,大街上人迹更加稀少。她沿着幽深的小巷走下去,漫寻住处。巷子的尽头闪烁着灯光,她知道那里也许就是自己的终点,不觉地加快了脚步。“行行好,姑娘!”一个声音把她拽住,她努力睁大眼睛,在黑暗中寻找声音的来源。
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位瑟瑟发抖的老人,他蜷缩在那里,双手曲在胸前:“行行好吧,姑娘!”她摸摸身上,掏出五元钱,放到她那弯曲的双手中:“我就这么多了,我没有工作,还得找住处,实在不好意思。”付莹在连声道谢声中急匆匆地奔向巷子尽头。
伴随着远处昏暗的灯光,她到了旅馆门前。登记、住宿,一切安顿下来,她舒适地躺在床上,一切如计划中的那样,今晚上可以好好的睡一觉了,也许,明天就能找到合适的工作,这是自己养活自己的开始。她告别了学校,告别了乡村,能够自食其力,开始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她这么想着,不觉进入了梦乡。
城市里的天气与农村不同,尤其在这初冬的季节,依旧感觉不出冬的气息,仿佛停留在了深秋。也许来的不是时候,工作的事情几天没有着落,只得每天往返于旅馆与招聘会。这样的日子很无聊,她每天从招聘会回来,在漫无边际的小城里游荡,找寻一切可能出现的工作机会。
也许是巧合,她又一次看见了那位乞讨的老人,这次他出现在繁华的小商品城前的广场上。这里人来人往,不时有大大小小的硬币、纸币飘落在破旧的钢制杯子中。她跟随人群,不自觉地摸出一元硬币,放到他的面前。他抬起头,看着付莹,露出诚恳的笑容。付莹仔细端详他那双干枯的手,像开裂的松树皮。加上蓬松的头发,灰色的脸,木然的表情,活像一具木偶。
他空洞的眼神盯着付莹,嗫嚅着,似乎有些感激的话语。付莹不敢与老人对视,像做贼一般,匆匆离去。
持续的降雨搁浅了招聘会,付莹的工作一时没有着落,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自己关在旅馆里。
“今天的生意怎么样?”旅馆并不隔音,只是用木板简单地进行了分割,隔壁的谈话清晰地传到付莹的耳朵中。
“这几天下雨,街上的人少了很多,没挣多少钱。”隔壁传来一位老人的声音。
“我给你想的办法还行吧。”一位年轻人说,“这里可比乡下强多了,别的不说,光是工厂,就一个挨一个。城里人与乡下人不同,他们都上班,需要一份工作去养活自己,一天到晚生活很规律。你等到他们下班的时候,在门前一坐,放个破餐杯,那金钱就‘哗哗’地淌过来了。你看你这张脸,满脸的皱褶,连刮胡刀都抹不平,城里的工人,见到你这样的老人,怎能不发善心?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如果在乡下要饭,哪有什么出路?我带你过来也是见见世面。多了不说,你在城里呆上一个月,挣的钱就够一季庄稼了。”
老人说:“是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对象了。前几天,我发现一位姑娘,和你年龄相仿,她给我了五元钱。我看了她的穿着,知道她应该是从乡下来的,五元钱对一般人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从她给钱时的眼睛中,我知道她是个善良的人。要是合适,你多留意她,说不定能成一桩婚事。”
付莹的心里“咯噔”一下,从二人的对话中,她想起了在角落里遇到的老人。
付莹想仔细倾听二人的谈话时,对方的声音却小了很多,她竭力分辨,却怎么也听不清楚。困意上来,付莹打着哈欠,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天放晴了,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付莹的脸上。“睡过头了——”付莹睁开眼睛,揉着惺忪的睡眼。她急匆匆起身,洗了把脸,像往常那样,赶往招聘会。
持续的降雨让温度降低了很多,树枝上仅存的几片黄叶,在萧瑟的寒风中摇摆。突然,一片黄叶掉了下来,打着圈儿往下落。一阵风吹来,吹起地上的树叶,沿着荒凉的大街上飞奔到远处。
今天的招聘会与往日不同,寒冷的天气并没有阻挡人们的热情。招聘会上人头攒动,可能是连日来的阴雨天气,让大家憋着劲,几天来的事情,都积攒到了今天。
付莹走过一个又一个摊位,最终,她停留在一处新增的摊位前。
这个摊位与其他摊位不同,只有一张桌子孤零零地摆在那里,后面坐着一位中年人。摊位前人流不多,中年人干脆拿起了报纸,在那里无精打采地观看,前来应聘的人们,看了看中年人,纷纷摇头,赶往下一处摊位。
付莹在摊位前停了下来,中年人放下报纸,透过厚厚的镜片盯着付莹。
“你是来应聘?”中年人问。
“是的,这里有什么岗位?”付莹问。
“我们县城打算新建一座啤酒厂,招聘工人,女工优先。”中年人说,“你上过学吗?”
“上过,小学二年级就回家了。”付莹有些羞涩。
“我们是中外合资的企业,你看看这些字母,你有认识的吗?”中年人把报纸平铺在桌面上,他的食指按在了报纸的一处角落。
付莹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眼前的字迹让她茫然。她支支吾吾,盯着杂乱的符号,突然,一个熟悉的字母出现在她的眼前——A。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付莹说:“我认识这个,它叫‘帽’。”
中年人愣住了,等他发现字母A时,他笑出了声:“你是不是扑克牌打多了——”
付莹羞红了脸,她没有接触过这些字母,“帽”这个读音也是别人打扑克牌时留下的印记。
“你被录用了,我们公司正缺人手。”中年人说,“不认识没关系,你还年轻,往后好好学吧。”
付莹成为啤酒厂的一名工人,生活因稳定变得单调。
三年后的一天,付莹翻开日历,他知道张林的生日即将来临,付莹决定陪张林度过二十四岁的生日。她去花店买了二十四朵百合花,这是他最喜欢的花。她在县城转了整整一圈,选择了一家最好的酒店。
付莹特意把自己打扮了一番,早早来到那座酒店。酒店不大,倒是很洁净,在萧瑟的冬季显得更突兀。她在酒店门口翘首张望,幽深的巷子尽头出现了久违的身影——张林踮起脚,绕过小巷中泥泞的水坑,撑着雨伞,面带笑容,向她走来。她尽力的挥挥手,手中的百合花在寒风中飘摇。
诺大的酒店就他们两个人,屋内空荡荡的,她把百合花放在桌子上,二十四朵白色的百合花整齐的排在一起,摆成心字形:“我选了这座小城里最美的酒店,是为了完成我最美的祝愿。”
“这也许是命运,”张林轻声答道,“我从你第一次踏进这座小城就注意到了你,从你第一次给那位在巷子角落的老人一枚硬币开始,直到现在。从那以后,我就处处留意你的消息……”
付潇会心地笑了,她想:这段时日也许是母亲最幸福的日子。就像一个童话,有着美好的开篇,如果这份美好能够持续下去该有多好……
付潇把这页翻了过去,接连几张空白,她有点疑惑,又翻了几页,才发现一张褶皱的纸张夹在笔记本中。这是一张撕下的纸,母亲没有把它扔掉,她把这页纸摊开,铺平,这张纸没有字迹,只有一幅简单的图画:远方是一座工厂,画面正中是一个扎着辫子的姑娘,在不远处是一个文质彬彬戴着眼镜的高个子男生。男生手捧鲜花,向上举着,一只鸟儿含着一朵玫瑰花,正飞向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