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服装厂门前乱糟糟的。
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像潮水一样推动着工厂破旧不堪的铁门。铁门随着人群挤压,“吱吱呀呀”晃动。门内侧有五六名保安,他们弓着腰,用肩膀抵住铁门,紧咬牙关,向外支撑着。显然,他们的力量与外面的力量形成了巨大的悬殊,在拉锯般的撕扯中,铁门仅靠两侧的铁销牢牢抓在厚重的垛子上苟延残喘。
铁门上锈迹斑斑,层层剥蚀的斑块,伴随着巨大的晃动,像是飘落的雨点洒向地面。
付潇不敢相信这就是母亲留下的工厂,仅仅三年时间,工厂在她的手中变得摇摇欲坠,像是一个垂暮的老人。
付潇不懂工厂的管理,她也不了解母亲的经营之道。母亲的过去与工厂一样,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因为不懂管理,三年前,从母亲手中接手工厂时,付潇聘请了一名职业经理人,把厂子交给了经理,自己不时地去看一看,像是一个上班的工人。
年轻的付经理想尽了办法,但工厂像是积重难返的病人,依旧没有任何起色。
付潇的记忆力每况愈下,走遍了大大小小的医院,医生的说法不尽相同,只是给她开了诸多类型的药。
过去的一切,在付潇的脑海中越来越模糊。甚至连三年前母亲去世的情形,她也渐渐忘记。
司机把车停在了工厂门前不远处的树荫下,付潇下了车。震耳欲聋的争吵声从工厂大门处传来,乱哄哄的声音,让她难以分辨其中的缘由。
付潇缓缓向前走去,像一个局外人。人们把工厂大门堵得水泄不通,付潇无路可走,被吵吵嚷嚷的人们隔在人墙外。
“大家加把劲。”有人在那里呼喊。
只见人们像潮水一样缓缓向前涌去,付潇睁大眼睛,这也许是她第一次看到本厂工人团结的力量。
“快闪开——”有人在里面喊,“门要倒了——”
铁栅栏门在众人面前“轰隆隆”倒塌,荡起一片烟尘,淹没了前进的人们。
熙熙攘攘的人群渐渐稀疏,人们踏过倒下的铁门,冲进了工厂,把付潇落在了原地。
付潇抬头望去,只见众人走进工厂,聚在不远处的空地上,刚才疲于应付的保安,躲在两侧门垛的后方。
“付老板在哪里,我们要找她?”有人发现了惊慌失措的保安,人们围了过来。
保安像是犯了错的孩子,惊恐地望着众人,一声不吭。
“走——去二楼的办公室。”有人在那里大喊。
聚集的人群渐渐松动,向前方的二楼奔去。
“我在这里——”付潇喊了一声,但是声音被嘈杂的人群淹没。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付老板。”付潇又喊了一声。
这时,三三两两的人们渐渐回过头。前进的人群停滞在楼前广场上,众人好像凝结在那里。
“你就是付老板?”他们打量着眼前弱不禁风的女子,对于付潇,他们并不熟悉。
付潇的脸煞白,拖着瘦弱的身躯,仿佛一阵微风就能把她吹倒。
她在那里孤零零站着,众人慢慢凑过来,把她围在中央。
有人想要发火,可是面对眼前的一个弱女子,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无名的怒火渐渐熄灭。
“你是付老板?”有人问。身后偌大的一个工厂与眼前的这个瘦弱的女子联系在一起,这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对,我就是付老板。”付潇的声音微弱,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付老板是一个男的?”有人疑惑。
“那是我聘的经理,巧合了,他也姓付。”付潇回答。
大家才如梦初醒,缓过神来。这时,一位中年人走了出来:“付老板!三年了——我们一直以为那个经理就是付老板。工厂干成了这个样子,我们心急火燎。哪曾想到,自从付老板去世,工厂是一天不如一天,如今倒好,你们怎么能直接锁上了大门?你的母亲把工厂交给你才三年,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们想不明白,当年风风光光的企业,怎么就到了这个田地?我们已经一年没发工资了……我们本不想为难你,可是我们也得吃饭,也得生活……”
“母亲去世后,厂子就压到了我身上。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都需要摸索。三年来,付经理也尝试了不同的方法,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思路。大家再坚持坚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付潇说。
“厂子在付老板的手里,一切都是顺风顺水,可是到了你这里,成了这个样子,你对得起付老板多年的心血吗?对得起多年来跟随付老板辛苦打拼的兄弟姐妹吗?我看,付老板的家业就要毁在你的手里,不如关门大吉吧……”有人在旁边喊道。
“我确实没什么经验。母亲走得太突然,就把这么一个大摊子交给了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但是,请大家相信,我会尽自己的努力把厂子做下去。前几天我与银行联系,用工厂的部分机器做了抵押,进行贷款。估计再过几天,款项下来,保证给大家先发上工资。”付潇说。
有人将信将疑,打量眼前的年轻人。有人窃窃私语,不一会儿,小声的议论渐渐变得嘈杂。
中年人摇摇头,说:“大家都散了吧。工厂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也看得出付老板很着急,她也正在想办法。看在与前老板的感情上,大家再等一等,都回吧!”
人们渐渐散去。几名保安看到人们走远,他们走到门前,打算抬起横躺在地上的铁门。铁门很沉,几个人吃力地喊着口号,但是铁门纹丝不动。
“算了吧——”付潇说,“我们的大门就敞着吧,工厂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几名保安面面相觑,他们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付经理还在吗?”付潇问。
“在二楼。”一名保安小心翼翼地回答,他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小楼。
付潇仰头望去,这是正对着正门的一座二层小楼,也是工厂的办公楼。
付潇没有说话,她径直走向这座破旧的小楼。
楼房已经有年数了,墙壁上斑斑驳驳,成片的白色墙皮已经剥落,沿着墙脚铺开去。
付潇一声叹息,她沿着楼梯,缓缓走上去。
在二楼,付潇来到经理室门前,只见房门紧闭。
付潇敲了敲门。“谁?”一个颤巍巍的声音传来。
“我——”付潇回答。
里面的人听出了付潇的声音,慌慌张张打开了门。
“付老板,我——”一位年轻人出来,欲言又止。
这位年轻人就是付潇聘请的经理,他来这里已经工作三年。
他穿着笔挺的西裤,洁白的衬衣,戴着金边眼镜,头发梳得油亮而工整。
他邀请付潇坐下,给付潇倒上了一杯水。
“老板,我——”
“刚才的事情你看到了?”付潇打破尴尬。
“是的。”
“你是一名职业经理人。我想起三年前你来应聘时的情形,你给我许诺,夸下了海口。可如今工厂依旧没有起色,你还有何话说?”付潇难以压住心中的怒火,她责问对方。
“现在大的经济环境不好,产业链一环扣一环,我们也受到了冲击,这是没有预料到的。加之人心浮躁,一部分人带头闹事,才造成这种被动的局面。”
“还有什么好的思路吗?”
“这是一个低潮期,我们可以再注入资金,继续维持一段时间,等到经济好转,一切就会好起来的。”年轻人拍拍胸脯,似乎在作保证。
“关于娃娃房的历史,你知道吗?”付潇问。
“娃娃房?是不是付老板的店铺?几年来,我也听说过一些关于娃娃房店铺的消息。在付老板去世前几年,娃娃房就已经衰落。”付经理说。
付潇想起付经理前来应聘的情形:他当时在广州工作,为了照顾自己生病的母亲才回到这座小县城。付潇非常喜欢他的才华,才决定留下了他。
关于母亲的消息付潇知道的并不多,她明白外来的付经理,知道的更少。
“母亲留下的工厂,我总得把它做下去。大门被工人推倒了,我们就不再关上了。工人是我们的朋友,不是我们的敌人。他们有什么想法,就让他们进来。关是关不住的,所以我就把门敞开了。”付潇像是自言自语。
付经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关于母亲,我知之甚少。关于娃娃房,我也是陌生的。我觉得只有去寻找母亲的踪迹,才能理顺工厂的关系,才能找到挽救工厂的方法。我不能看着好端端的这么一个工厂毁在我的手里。”付潇说。
“付老板,请放心。再给我一年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深挖工厂历史,想一想对策,总会找到好的办法。如果一年后工厂没有起色,我辞职走人。”付经理拍了拍胸脯,向付潇保证。
付潇笑着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是值得信赖的人。我身体不好,医生劝我多休息。这段时间,你帮着打理工厂,我去找寻母亲的踪迹,也许解决工厂的诀窍,就在她的过往里。”
付经理送走了付潇,他回味着付潇刚才说过的话:“工厂的诀窍,就在她的过往里?”付经理眉头紧锁,似乎难以发现其中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