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合好容易躲开某些跟屁虫，歪在酒坊门口，小口抿着今年的桃花酒。
桃源山和栖灵山相隔千里，梦里总也忘不掉桃源山漫山遍野灿烂的桃花，还有怀里这香飘万里的桃花酒，这滚滚红尘总似不愿让自己在这清净的栖灵山偷偷安宁。
“也罢，来黄狗兄弟，陪在下满饮此杯。”云合见草丛里窜出一只黄狗，按下它与自己对饮，黄狗被他挟持在怀里，只得小声呜咽着求饶。
“来，来，来，莫要推辞，饮下杯中物，快活似神仙呀。”黄狗冲他低声咆哮，他笑着与狗讲道理。
“师兄。”一个少年的声音打断了他，黄狗趁机夹着尾巴溜走。
云合细细看这少年，眉眼如画，浅笑含春，心头略有所动，踉跄着站起来。少年忙伸手扶他，他顺势倚在肩头，摇晃着自己的酒瓶问道：“清月啊，你是不是又瘦了，还是师兄眼花了。”
“师兄喝多了，我接你回去。”
云合举起酒杯：“今日你吓走了我的酒友，就罚你把这酒喝完。”
清月一手扶着他，另一只手接过酒瓶，掂量一下，约莫着还有大半，仰头一饮而尽。
云合叹气，自己的傻师弟还是这么傻，闭关一年大约是去长个子的吧。拿过已经空空如也的酒瓶，叹口气：“花神祭祀亲手酿的桃花酒，给你这样连味觉都没有的人喝还真是浪费。”
“对不起，师兄，我···”
云合拿酒瓶敲在他的榆木脑袋上，不让他接着说：“你刚刚出关就来找我，可曾带些银两。”
云合见他说不出话来，就心里明白，拍拍他肩膀：“走吧，回去带些银子，我们趁着还没有人发现赶紧私奔。”
“好。”清月一直都是对自己家师兄的话言听计从，没有细想就要御剑回山。
云合早些年失了灵根，没有能力修行，自然也不能御剑，任凭清月拦过他的腰。
在没有清月的时候，他是山门里受宠爱的小师弟，如今清月抢走这个“爱称”已经十年了。不过清月确实比自己更适合修行，肯用功，不嫌枯燥，进步神速，短短十年已经隐隐要盖过大师兄，长老们惜才，不知道会不会放他离开栖灵山。
平稳飞行的仙剑突然抖动一下，云合慌乱之下抱紧师弟，紧张地问：“怎么了？”
“师兄说私奔，是为何呀。”清月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师兄说的什么意思，心情激荡，灵气突然散乱，他赶紧重新平静下来。
“哦，这个呀。我以前跟你说过，虽然我娘没有名头，但我爹是当今皇帝，师父当年带我离开皇宫的时候，皇帝勉强认了我。不过最近的形式不太好，顶上那几个皇子都死了，剩下的那个还瞎了，老皇帝想这个时候把我哄骗回去继承皇位。”
“太危险了。”清月感叹了一句，已经到了长生宫。
云合有些尴尬地松开手，却发现师弟的耳根都红了，忍不住就要伸手去碰一下，清月微微侧身躲开他。他无奈地笑笑，师弟长大了，不是当初的小娃娃，自己想怎么揉捏都行的日子回不去咯。心里这么想着，脚已经迈进长生宫。
清月赶紧拦住他准备走正殿的脚步：“正殿有人，走这边。”
说话间，从正殿飞出一把剑，直奔云合而来，清月轻巧地把剑挑开，那剑又回去，落到一个男子手里，那人横眉冷对，不怒自威，一步步向他们走来。云合同清月一起低头向他行礼：“见过掌戒师兄。”
“你还知道回来。”话锋冲着云合而来。
云合陪着笑脸回道：“师兄这是哪里话，栖灵山是我家，我不回家还能去哪，您说是吧？”
“你若不想回去即位，就别在山下到处跑，把命丢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云合被他提醒一下，酒已经醒了大半，掌戒师兄这么多年的刀子嘴，关心人的话也能被他说成赤果果的威胁，就在他准备道谢时，掌戒师兄又说道：“酗酒，无故外出，到望风崖下禁闭一月。”
“啊！我师父说我们长生宫不禁酒的。”
“你是在长生宫外饮酒，自然归我管。”不等云合再争辩，就拎起他的领子，软鞭轻车熟路的将他缠好。他只好寄希望于清月。
清月挡在无心前面：“掌戒师兄。”
清月今年才十六，比着无心年龄小了两轮，个子也要矮上几分，看上去明显气势不足，无心掌戒多年，自认对这两位小师弟已算是极为宽仁，两位师弟对于山门极为不信任的行为，让他很生气，但是清月的行为到也没有出格之处，他压着的火气，沉着声音打断清月：“你闭关一年有余，今日既然已经出关，为何不到长老堂复命，你眼里除了你师兄还有别人吗？”
无心推开他，不顾云合的鬼哭狼嚎，强行带他到后山的望风崖。
有人早就在望风崖的石壁前等着他们，无心沉着脸对那人说道：“大师兄等在这里可是要给云合求情。”
大师兄轻轻一笑，带着他独特的温和语气说道：“无心掌戒我最是信服的，我在这里是等云合，有件趣事说给他听。”
无心一挥手，缚在云合身上的软鞭被收回，粗暴的把云合推到角落里，开启结界，然后对大师兄说：“师兄请自便吧，无心告辞。”
“云合体弱，还有劳无心师弟去药圃取些灵药来。”大师兄朝他微微躬身行礼。
“大师兄当真是多虑，这种事情用的着你我挂心，清月只不过是被我支开，去长老们那里复命而已。倒是师兄你，暂代掌门之位，山上诸多事务，却有心思来这里讲什么趣事。”说罢甩开袖子就走。
作为大师兄的无忧拍拍脑门：“是我忘了清月刚刚出关，师弟慢走啊。”
无心是一刻都受不了大师兄那个温吞的性子，恨不得拿鞭子在后面鞭策他紧张起来，听了他一句念叨，不知怎么鬼迷心窍的就走到药圃。
隔着老远都能看到清月从药圃里走出来，药圃里当年被雷劈的漆黑的七星树如今绿意喜人，从树林里走出的少年也是十六岁，不由的就想起当年云合的倔强。
时至今日，他依旧讨厌这被叫做清月的少年。就算他如今对云合百依百顺，就算他天姿出众有羽化登仙的希望，只要想到他身体里藏着的东西，随时醒来，就能把栖灵山守护的倔强少年吞噬是渣都不剩，无心就想用手中的利剑，在他心口开个洞。
可是，他不能，长生宫不是他能染指的地方。
无心捏紧了戒鞭，挡住清月的去路。
清月乖巧的行礼：“见过掌戒师兄，我刚刚已经去过长老堂。”
“你跟我来，我有些话跟你说。”
清月面露难色：“我想先去给师兄送药。”
“你师兄一时半刻还死不了。”无心阴沉着脸大步向前，留他自己在原地纠结。
清月惦念着自己师兄，但是眼下掌戒师兄似乎更难哄，思考再三，他快步追上掌戒师兄。
在清月看来，所有人都可以分为两种人。
师兄喜欢的人，师兄不喜欢的人。
无心应该算是师兄不太喜欢的人，毕竟他整日里逼着师兄练习世间的武学。无论师兄躲在哪里偷懒，他都能漫山遍野的找到。常常因为师兄不愿早起，被子都让他给大卸八块，硬生生地逼着做杂事的外门弟子，连女工都学会了。
按理说，清月心里该是讨厌他的。可是在师兄被不明真相的外门弟子背后议论之时，他永远是最凶的人。
无心并不知道这个给自己当儿子都差不多的小师弟在心里想什么，用自己一贯严厉的语气问：“你在山上十年有余，算来也已经十六岁了。”
清月点头，不知缘何有此一问。
“你师兄灵根折毁之时候还未过十六岁的生辰，有些事情，现在跟你说，不知道你能否领悟他当年心境。”
这件事一直都是清月的一块心病，时至今日，中间的细节他都无从得知，他只是隐约地知道六岁那年，自己九死一生，如今虽然保全性命，却也落得五感不全。
师兄为了救自己灵根受损。栖灵山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当年只有十六岁的师兄。如果没有救自己，师兄或许是另一番模样，不是这般沉迷杯中之物，整日浮生偷闲，也许就像大师兄无忧那样，打理着长生宫，替已经不想下山的师父行走红尘。
无心见他神色恍惚，明白他心中所思，打断他的思虑：“我知道你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年偏偏是你师兄的灵根受损。你是不是在想，如果换做其他修为更高的长老，结果会不会比现在好。”
清月点头，他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
“我们向你隐瞒了真相的一部分，虽然到现在为止我也不能告诉你全部，但我觉得现在可以解答你的这个疑惑。”无心停顿了一下，等着清月有些无措的表情管理，终于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才接着问：“上山之前的事你一点也想不起来吗？”
清月那个疑惑的表情就僵在脸上，机械地摇摇头。
“我并不是怀疑，你能活到现在已经是造化。当年你中了西林的蛊毒，而且是罕见的共生种，我不太想详细解释。”
清月面色平静的点点头。
无心的目光穿过他的肩头，又落在七星树上：“那年，桃源山的花神庙来信求助师叔，固城出了邪祟。师叔带着云合下山，事情几经波折，最后还算顺利，从固城把你救下。回途遇险，云合和师叔，还有后来支援的大师兄走散了。”
无心郑重地看着这个小师弟，依旧无法从他的神情里捕捉到什么，继续讲：“时至今日，我们依然不知道你们当时遇到了什么。找到你们的时候，你已经灵力枯竭，灵脉毁了大半。云合说你是为了救他，当时你只有六岁，一条命全靠着共生蛊维系。”
“你救了我们栖灵山的人，栖灵山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上好的灵药都试过了，迟迟不见好转，师叔为了你亲自去了趟西林，拉下脸去找那些女人借阅典籍。”
“由于共生蛊的关系，云合受伤他的蛊虫受刺激产生反应，你身体的蛊虫产生应激反应，才会促使你恢复一点。”
这次他停顿了很久等着慢了半拍的清月反应过来。
“我师兄他当年那些伤果然是因为我。”
“灵根受损的事在山上瞒不住，所以也没瞒着你。至于其他，云合怕你心里有负担，有意让我们隐瞒。”他在袖子里攥紧拳头，“可此事违背我心意，而你也该是有担当的年纪。按照长生宫的规矩，出关以后就可以下山历练。今日说这么多，就是要告诫你，你这条命有一半是他的。我是拦不住云合下山的路，而你要替众位师兄护他一生周全。”
清月点头：“好。”
无心转过身去，挥挥袖子：“你走吧，莫要跟旁人提起。”
脚步声走远，他才缓缓走到七星树下，靠近树根部分的树皮依旧能看出焦黑的颜色，他的手拂过粗糙的树皮。他们和栖灵山一起见证了那个天雷滚滚的夜晚，那个少年挥剑自斩灵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