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朱老师失踪了。
他在村办小学执教多年,算是德高望重,深得许多村民的尊敬。
村民们自发组织起来,在全村上下四处寻找。
苏教授和他的学生袁小雨,还没有离开村子,听说村办小学老师莫名失踪,也热心参加了搜寻的队伍中。
我好奇地飘在半空里,远远看着人群中的袁小雨。
她依然微低着头,长发掩面,不发一言跟在苏教授身后。
偶尔,她会回头眺望。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她的视线有意无意落在我身上。
可我连个身体都没有。
苏教授一边随着众人寻找,一边闲聊着关于朱老师的情况。
李婶叹息着:“朱老师是个好人,一向照顾村里的孩子们。”
她抬手指指我家的方向:“特别是刘家的小女儿芸芸,成绩好,朱老师常给她补课,从来不收钱。”
听她提到我,苏教授眼神一亮。
“刘芸芸?就是刘耀先的妹妹?原来她是朱老师的学生。”
“这么小就没了,刘家父母肯定很伤心吧。”
李婶点点头,叹了口气。
“这妮子今年才十岁。投胎投得好,虽然是个女儿,刘老二家两口子宝贝她的很,捧在手心都怕化了。”
“平日家里吃的喝的,啥都先紧着女儿,连儿子也比不上。孩子出个门,两口子生怕女儿摔了伤了,紧张过头。”
“也是娃命不好,今年开春孩子刚过了十岁生日,不晓得为啥突然就失踪了。刘家两口子在村里村外找了好久没找到,后来在后山悬崖顶上发现女娃的一只鞋。看来已经……刘家媳妇差点儿哭晕过去。若不是还有个儿子要他们照顾,两口子说不定都跟着跳下去了。”
旁边村民闻言,皆点头叹息不已。
苏教授若有所思。
这时,袁小雨突然在背后幽幽地冒出一句。
“怕是没那么简单吧。”
她声音嘶哑难听,众人皆侧目看着她。
她却转头,遥遥望着我飘浮的方向。
“刘家真的对这个小女儿这么好?我看他们家,别说连个女儿的房间都没有,连一丝她存在的痕迹都找不到呢。”
“谁家养了十年的宝贝女儿,没有床,没有一张照片,没有一件玩具一个书包?这也太奇怪了。”
村民们面面相觑,噤声不答。
袁小雨冷笑一声,目光明明白白凝视在我身上。
我心一凛。
她似乎什么都知道。
7
李婶说的没错。
我确实是受尽刘家千宠万爱。
自我一出生,爸妈就对我呵护备至。
我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东西。
这些东西的档次,远远超过了我们家的经济水平。
正是由于爸妈给我的这些东西,在旁人眼里,他们对我的宠爱,远远超过了对哥哥。
可我活得远不像哥哥那么自由肆意。
从小,我吃下的每一种食物、喝下的每一口水,都必须经过父母精心挑选。
我绝对不能随意吃什么零食喝什么饮料,因为那些东西都对我的身体不好。
我很少被允许出门玩耍,因为爸爸妈妈生怕我摔跤、受伤。
如果不听话,没有好好保护好自己,那后果就会非常可怖。
当然,我很少挨打,几乎不会受到任何身体上的伤害。
但爸妈对我的冷暴力、恶言辱骂,比身体伤害更加严酷百倍。
如果不听话,或者惹了哥哥不高兴,我会被关在地下室里,黑暗不见一丝光,任我声嘶力竭,恐惧到发疯,也没人理睬。
比起来,哥哥才是这个家里的正常的孩子。
而我,更像是爸妈养的一只宠物。
也许,不能叫宠物,而是家畜。
一个家畜,怎么会有自己的床、自己的玩具、书包?
唯一属于我的东西,是角落里一个破旧的狗窝,那是我每天睡觉的地方。
有时候爸妈会用一种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我。
那眼神让我毛骨悚然。
那不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
更像是。
看着一道美食。
一道正在烹饪中,等待出锅的菜肴。
我战战兢兢地活在这个家里,活在未知的恐惧中。
这样活了十年。
时间终于到了。
我被烹饪成了一道美食。
哥哥的美食。
8
朱老师依然不知所踪、音讯全无。
而我哥,自那天开始,好运便消失了,而且越来越倒霉起来。
最开始就是摔跤。
一出门,莫名其妙就会被路上东西绊倒。
从磕坏牙,撞破鼻,渐渐变成皮开肉绽、四肢骨折。
中奖得来的4万块钱,也早就被医药费耗尽。
他身上打满了石膏,爸妈也不敢让他再出门,只好日日躺在沙发上,不停吃喝,硬是把180斤的胖子躺成了接近300斤的一座肉山。
更可怖的是,这座无法移动的肉山,开始浑身长脓包。
开始就一颗、两颗,米粒大小,微微发硬发红。
渐渐地,演变成了遍布全身上下每个角落,一颗颗如核桃大小,包裹着发黑恶臭的脓液,从早到晚流淌,痒起来抓得血肉模糊,痛起来满地打滚哀嚎。
爸妈焦急万分,到处寻医问药,几乎耗尽了家中积蓄,都没有结果。
只有在吃下肉块之后,他身上脓包的痛痒才会稍微缓解。
妈妈只得继续煮肉给哥哥吃。
现在肉山一样的哥哥,一顿要吃下足足以前三倍的分量。
他对那肉块的渴求愈加不可遏制起来。
只要端上桌,他便会疯狂扑上去,用手抓住狠命往嘴里塞,有几次都塞到自己窒息呕吐,可他连呕吐出来的肉泥都毫不犹豫重新吞咽进去。
眼看肉块的缓解效果越来越微弱,而他对肉块的渴求更加疯狂。
我妈已经意识到了这恶性循环。
我哥这种情况的根源,便是那一堆“好运之肉”。
这天,我哥刚咽下一大堆肉,不过舒服了片刻,浑身上下便开始痛痒难忍。他忍不住凄声哀嚎着,用手疯狂抓着自己身上的脓包,满身都淌着发黑恶臭的脓血。
我妈扑过去紧紧搂住我哥,哭得声嘶力竭。
而我躲在我的狗窝后一动不动。
突然,她凶狠的目光直射向我的狗窝,开始歇斯底里地咒骂。
我知道她看不到我,但她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我,把我哥的所有不幸都归结在我头上。
哪怕我已经只是个无形的游魂,也畏惧得缩成一团。
这时,我爸突然醉醺醺地从地下室里走出来。
他衣衫不整,裤带都没系好。
我妈一愣,仿佛明白了什么,扑上去就抓扯我爸,嘴里厉声叫喊:“畜生!禽兽!变态!”
我爸极不耐烦地抬手一个耳光,扇得她几乎飞了出去。
我闭上眼。
这些场景,为什么都有几分熟悉感。
我不明白。
9
就在我爸妈厮打到头破血流之后到的第二天,朱老师突然出现了。
被人发现时,他倒在村办小学里自己的办公室门前。
他衣衫褴褛,浑身都是血肉模糊的伤,神志不清浑浑噩噩。
众人将他扶进办公室里休息,询问他时,他只颤抖着盯着地板不说话。
这时,苏教授又带着袁小雨走了进来。
他目光沉重,扶着朱老师的双肩,摇晃着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突然,朱老师抬头盯着苏教授,看了他半天,诡异地咧开嘴嘿嘿嘿地笑起来。
这一笑,让在场所有的人都惊得背脊彻凉。
他的嘴里黑洞洞的,血肉模糊。
舌头只剩下半截。
哪里还能说话。
苏教授也惊得倒退好几步,几乎跌坐在地上。
李婶声音颤抖道:“作孽,作孽啊,冤魂作孽!”
老叔伯回头厉声道:“什么冤魂,胡说八道!“
谁料听到“冤魂”这两个字,朱老师自喉咙深处发出凄厉刺耳的一声惨叫,从座椅上直跳起来,头狠狠撞在桌角,瞬间骨开肉绽,血流满面。
他竟完全不觉疼痛的样子,回头惊恐万状望向办公室角落里,似乎那里有什么让他恐惧到极致的东西。
众人循着他的眼神望向角落,只看见一堆布满灰尘的杂物,并无任何可疑之物。
教授思忖片刻,缓步走过去,在那堆杂物中细细翻看起来。
渐渐地,他的动作迟缓下来,双手开始颤抖。
待他抬头,脸色铁青,双眼已煞红,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众人皆惊异地看着教授紧紧捏在手心里的东西。
那是几片破碎陈旧的布料,隐约可见蕾丝花边,上面还有可疑的深褐色。
另外一只手上,抓着一本寻常发黄的作业本。
本子上赫然写着三个字。
刘芸芸。
那是我的名字。
还没来得及反应,教授已经矫健无比地跳起来扑向朱老师。
他紧紧掐住朱老师的脖子,压得他的颈骨咯吱作响,眼球上翻,眼白开始渗着血色。
村民们连忙七手八脚把教授拖开,朱老师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
教授声音嘶哑,满含着痛苦悲愤:“姓朱的!你这个衣冠禽兽,烂到底的人渣!你到底对她做过什么!她才十岁!她是你的学生!”
朱老师似乎听懂了教授的话。
他口不能言,伏在地上,撕扯自己的衣服,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呜咽声,狠狠把头朝地上磕着,本就伤痕累累的头上更是血肉模糊一片。
我飘浮在半空,冷然看着他。
袁小雨回头,远远看着我,我和她对视着。
她闭上眼,泪水滚落而下。
仿佛明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