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被揉皱的棉絮，裹着咸腥的海气漫过脚踝时，澜的指尖已经触到了岩壁上的苔藓。蔡文姬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袖传来，她攥着他的袖口，指节因紧张而泛白，发间的贝壳在雾中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前面有片红树林。”澜压低声音，匕首在掌心转了个圈，刀柄上刻着的“魏”字磨得发亮，“躲进去别出来，不管听见什么——”
“我跟你一起。”蔡文姬忽然抬头，睫毛上凝着雾珠，像落在雪地上的蝶，“你受伤了，需要治疗术。”
澜的喉结滚动了两下。左肋的伤口还在渗血，昨晚为了避开司马懿的黑雾，他硬生生撞断了三根珊瑚枝，此刻每呼吸一次，都有细碎的珊瑚渣扎进肌肉。但他更怕的是蔡文姬眼中重新亮起的光，那束光让他想起铜雀台上的月光，干净得能照见他灵魂里的污渍。
看着这个从小就受到万般宠爱的小女孩，此刻她的脚踝也有一道伤疤，鲜血从雪白的皮肤渗出，像白雪中的娇嫩梅花让人感觉莫名怜惜。
“别废话。”他扯下腰间的布条扔给她，“用这个止血。如果我没回来......”
他没说完，转身钻进雾里。红树林的气根像垂落的绞索，在晨雾中晃出模糊的黑影。澜贴着树干前行，耳尖捕捉着任何异常的声响。远处传来潮水拍打礁石的声音，混着某种金属摩擦的轻响——是夏侯惇的大刀。
“澜小子，躲哪儿去了？”粗犷的嗓音突然炸开，惊起一群海鸟。澜的瞳孔骤缩，那声音来自左前方二十步，却又像从四面八方涌来。他摸出袖中的匕首，却在触到刀柄时顿住——掌心全是冷汗。
红树林深处传来树枝断裂的脆响。澜猛地转身，看见雾气中晃出一道黑影，月光在大刀上划出冷冽的弧。他本能地矮身避过，刀刃擦着发梢劈进树干，木屑飞溅间，他对上了夏侯惇那双染着血丝的眼。
“师傅......”他的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陌生。
夏侯惇的鼻孔剧烈翕动，像在嗅着猎物的血腥：“别叫我师傅。”大刀猛地抽出，带起一串火星，“你背叛主公的那一刻，就该想到有这天。”
澜向后退去，后背抵上潮湿的树干。他看见夏侯惇腰间挂着的酒葫芦，那是自己去年送的生日礼物，此刻葫芦口的红绳已经磨断，酒液正顺着刀身往下淌，在泥地里洇出深色的痕。
“我也不想的，只是我们好像走错了路…。”澜的匕首在掌心划出血痕，“师傅，感谢您的教导之情，如果…”
“住口！”夏侯惇的大刀劈开雾气，刃风刮得澜脸颊生疼，“主公说你被那丫头迷住了，果然没错！当年我教你杀人时就该知道，心软的人活不长！”
刀光再次袭来时，澜终于不再避让。匕首与大刀相撞，迸出刺目的火花。他的左臂本就有伤，十招过后已渐渐力竭，夏侯惇的刀势却越来越猛，每一击都带着雷霆之怒，仿佛要把这些年的师徒情分都劈成碎片。
“看招！”夏侯惇暴喝一声，大刀带着风声横扫而来。澜侧身避开，却因脚下打滑跪倒在地。刀刃擦着他的耳际掠过，割下几缕发丝。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忽然听见红树林外传来一声惊呼——是蔡文姬。
澜的心脏猛地漏跳一拍。他看见蔡文姬从雾中跑出，手里攥着染血的布条，发间的贝壳不知何时掉了，露出额角新添的伤痕。夏侯惇的眼神也随之转向，大刀却没有停下——刀势太急，已收不回。
“小心！”澜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用身体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击。大刀没入他的右肩，剧痛像炸开的岩浆，瞬间席卷全身。蔡文姬的尖叫刺穿浓雾，她踉跄着扑过来，指尖刚触到澜的脸，就被夏侯惇一把拎起。
“放开她！”澜攥住夏侯惇的手腕，血顺着刀尖滴在蔡文姬的裙摆上，晕开暗红的花。夏侯惇的瞳孔收缩，他看见澜眼中从未有过的狠戾，那眼神像极了十二岁那年，第一次杀人后的少年。
“师傅，”澜的声音里带着血沫，“你当年教我，杀手不能有弱点。”他忽然笑了，笑容比哭还难看，“可你忘了，人一旦有了想保护的人......弱点就会变成铠甲。”
夏侯惇的手突然颤抖起来。他想起自己亲手给澜刻下“忠”字的那个雪夜，少年咬着牙不吭声，血珠滴在雪地上，开出小小的红花。眼前的澜浑身是血，却仍用身体护着蔡文姬，像极了当年他护着被敌军包围的这个小徒弟。
“让开。”夏侯惇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主公的命令，我不能违背。”
澜摇头，匕首不知何时已抵住蔡文姬的咽喉：“杀了我，她也活不成。”他能感觉到蔡文姬在发抖，颈间的皮肤细腻得像易碎的瓷器，“放我们走，我保证不再出现在你们面前。”
夏侯惇的大刀重重砸在泥地里。他盯着澜抵在蔡文姬脖子上的匕首，忽然发出一阵狂笑：“好！好个徒弟！居然用这招对付师傅！”他猛地转身，大刀在红树林里劈出一条路，“滚吧！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澜抱着蔡文姬跌进旁边的水洼。海水混着血水渗进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蔡文姬的脸贴在他胸前，他听见她小声啜泣，却不敢低头看她的眼睛——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告诉她，刚才的威胁只是虚张声势，他宁愿自己死，也不会让她受半点伤。
“没事了。”他轻声说，声音却比平时沙哑许多，“我们......找地方躲起来。”
蔡文姬忽然抬起头，眼里满是泪水：“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不是......不是凶手吗？”
澜的心脏被这句话刺得生疼。他想告诉她真相，想把曹操的阴谋、司马懿的黑雾都抖落出来，他也是被逼无奈的。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沉默。他知道，在蔡文姬眼里，他是杀父仇人，是曹操的走狗，再多的解释，都只是谎言。
夜幕降临时，他们躲进了一个废弃的渔村。断壁残垣间，还能看见当年渔民生活的痕迹。蔡文姬在角落里找到半罐淡水，递给澜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两人同时触电般缩回手，空气里弥漫着尴尬又微妙的气息。
“你的伤......”蔡文姬低头看着澜的右肩，那里的血已经止住，但伤口周围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让我用治疗术吧，不然会感染的。”
澜想拒绝，却在接触到她的目光时失了声。蔡文姬的掌心泛起柔和的绿光，轻轻按在伤口上。疼痛像被温水浸泡的纸，渐渐软化、消散。澜忽然想起小时候，每次受伤后，夏侯惇都会往他伤口上撒烈酒，疼得他直掉眼泪。而现在，蔡文姬的治疗术像春风一样温柔，让他忍不住想靠近。
“谢谢。”他轻声说，别过脸去，不敢看她的眼睛。
蔡文姬没说话，只是专注地施展治疗术。绿光中，澜看见她睫毛投下的阴影，像振翅欲飞的蝶。他忽然想起铜雀台上，她弹琵琶时的样子，那时他躲在房梁上，月光透过窗棂，在她发间织出银色的网。
“你为什么要帮曹操？”蔡文姬的声音忽然打破沉默，“他......他是个坏人。”
澜的身体猛地绷紧。他想告诉她，自己没有选择，从十二岁被曹操捡回来的那天起，他的命就属于曹操。他想告诉她，每次杀人时，他都能看见那些死者的眼睛，像冬天的冰湖，冷得刺骨。但最终，他只是轻声说：“有些事，没得选。”
蔡文姬抬起头，眼里有绿光在闪烁：“那你现在可以选。”她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去一个曹操找不到的地方。”
澜的心跳得厉害。他看着蔡文姬眼中的期待，仿佛看见一团即将熄灭的火，在寒风中拼命挣扎。他想点头，想说好，想抓住这丝温暖，可喉咙里像塞了团浸水的棉絮，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曹操的笑声混着海风飘来：“澜，你以为躲在这种破地方，就能逃过一劫吗？”
澜猛地推开蔡文姬，匕首已经握在手中。门被一脚踹开，曹操提着血刀走进来，身后跟着司马懿和夏侯惇。蔡文姬的身体剧烈颤抖，她看见司马懿指尖的黑雾在游走，像极了那天操控她的锁链。
“跪下。”曹操的声音像冰锥，“把蔡文姬交出来，我留你全尸。”
澜没动，只是把蔡文姬护在身后。他能感觉到她在发抖，能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夏侯惇站在曹操右侧，大刀垂在身侧，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看来你是找死。”曹操冷笑一声，血刀出鞘，“动手。”
司马懿的黑雾率先袭来。澜抱着蔡文姬就地一滚，躲开了那道致命的锁链。夏侯惇的大刀几乎同时劈来，他不得不松开蔡文姬，举匕首格挡。金属相撞的巨响中，他看见蔡文姬被曹操抓住手腕，血刀抵住她的咽喉。
“放开她！”澜怒吼一声，想冲过去，却被司马懿的黑雾缠住脚踝。夏侯惇的大刀再次逼来，他只能连连后退，后背抵上冰凉的墙壁。
“杀了他，文姬。”曹操的声音里带着蛊惑，“杀了这个凶手，我就带你回家。”
蔡文姬的眼神开始变得迷茫，司马懿的黑雾缠上她的脖颈。澜看见她眼中的绿光渐渐被灰紫色取代，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想喊她的名字，想告诉她不要相信，可喉咙里只有血沫的味道。
“动手吧，孩子。”司马懿的声音在黑雾中回荡，“你父亲的血，该讨回来了。”
蔡文姬缓缓举起手中的珊瑚枝，那是她从红树林里捡的，尖端还带着澜的血。澜看着她一步步走近，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解脱——也许这样也好，死在她手里，总比死在曹操或夏侯惇刀下，要温暖一些。
珊瑚枝刺破皮肤的瞬间，澜闭上了眼睛。他听见蔡文姬的抽泣，听见曹操的笑声，听见夏侯惇重重的叹息。
疼痛像潮水般涌来，却比不上心口的钝痛。他想伸手摸摸她的脸，想告诉她对不起，可身体已经不听使唤。
“对不起......”蔡文姬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我不受控制了......”
澜想摇头，想告诉她没关系，可眼前已经一片模糊。他感觉自己在往下坠，坠进一片黑暗的深海，那里没有杀戮，没有谎言，只有蔡文姬弹琵琶的声音，像月光一样温柔。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听见蔡文姬的尖叫，听见曹操的大笑，听见夏侯惇的叹息…
但他再也看不见了。黑暗吞没了一切，包括他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其实，他早就不想当杀手了，他想保护她，想带她去看真正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