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涩的海风裹挟着碎浪扑在脸上时，澜的指尖先触到了沙砾的粗糙。
他的意识像被海浪击碎的残舟，碎片里还漂着血色的记忆——三天前那场暴雨中的追杀，蔡文姬的发带在他眼前晃成苍白的弧线，而曹操的血刀劈开雨幕时，他本能地用身体挡住了那道寒光。
“醒了？”
清甜如铃的声音惊得他浑身肌肉骤紧，指尖已扣住藏在袖中的匕首。抬眼却撞进一双盛满星河的眼睛，湿漉漉的卷发沾着贝壳碎片，少女蹲在他身侧，裙摆浸着海水，正用沾满青苔的掌心捧着淡水递过来。
是蔡文姬。
澜的匕首无声滑回袖中。他记得这个被曹操收养的义女，三个月前在铜雀台见过一面，那时她抱着琵琶站在月光里，琴弦上凝着霜似的，像团一碰就会化掉的云雾。此刻云雾沾了人间的泥，却仍固执地托着水洼，倒映着他眉骨上还在渗血的伤口。
“别动，”她从裙角撕下布条，“你左肩的刀伤在海里泡久了，再不管会生脓的。”
指尖触到伤口时，澜猛地后撤半步，后腰抵在珊瑚礁上硌得生疼。他不习惯被人触碰，但蔡文姬的眼神干净得可怕，像春日溪水里的鹅卵石，明明映着他染血的脸，却偏要找出干净的地方来。
“你为什么救我？”他的声音像砂纸磨过岩石。
少女的手顿了顿，从背后掏出个湿漉漉的布包，里面滚出半块硬饼：“因为你在沉下去的时候，还抓着我的手腕往岸边游。”她忽然笑了，露出颗缺了角的虎牙，“而且你腰间挂着的玉佩，和我父亲的一模一样。”
澜的瞳孔骤缩。那枚刻着“蔡”字的羊脂玉佩，是三个月前他夜袭蔡府时从血泊里捡的。当时府里的血腥味太浓，他没注意到躲在衣柜里的小女孩，只记得血刀割开老管家喉咙时，玉佩从死者腰间滑落，在青石板上磕出半道裂痕。
“所以你是好人对不对？”蔡文姬忽然抓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烫得他想躲，“父亲说过，戴这种玉佩的人，都是......”
她的话被突然炸开的浪声打断。
远处的海平面上，三艘黑帆战船劈开浪花驶来，船头立着的身影披着玄色大氅，腰间血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澜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那是曹操每次杀人后，用艾草香掩盖的铁锈味。
“躲到那块礁石后面去。”他扯断腰间玉佩扔进海里，攥着蔡文姬的手腕往岩缝里钻。少女踉跄着被拖行，发间的贝壳掉在沙地上，划出细碎的银光。
“是义父来接我们了！”她眼里泛起欢喜，却在抬头看见澜的表情时骤然凝固。他的眉骨绷成锋利的刀，瞳孔里翻涌的暗色像即将决堤的海，而握住她的手指，正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战船抛锚的声响传来时，澜已经把蔡文姬推进了海藻丛生的岩洞。他转身前，看见她攥着自己的衣角，发梢滴下的海水在锁骨处汇成透明的线，像某种易碎的标记。
“别出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不管看到什么，都别出来。”
曹操的脚步声碾碎了岸边的珊瑚。他抬手拨弄腰间血刀，刀刃映出澜染血的脸，嘴角勾起残忍的笑：“我的魏都第一杀手，居然带着我的义女逃到这种荒岛......澜，你是想尝尝被剜去膝盖骨的滋味，还是想看这丫头被喂鲨鱼？”
海风忽然转了方向，带着浓重的铁锈味扑来。澜的指尖抚过藏在袖中的匕首，那是夏侯惇亲手为他打造的杀人利器，曾在百人的围杀中护他全身而退。但此刻他的左臂还在渗血，三天前为挡血刀留下的伤口，正在扯动每一寸肌肉。
“她对你没用。”澜往前踏了半步，礁石在靴底碎裂的声音格外清晰，“放她走，我跟你回去。”
曹操忽然大笑起来，笑声里混着战船甲板的吱呀声。他身后的阴影里，司马懿拄着黑檀木杖缓步走出，紫瞳在暮色中泛着幽光：“澜校尉对义女这般关怀，莫不是忘了，三个月前蔡府满门抄斩的命令了？你杀了他的全家，却还在这里求我们放过她，真是可笑啊……”
澜的心脏猛地坠进冰窟。他看见蔡文姬的衣角在岩洞口晃了晃，那抹淡青色像把钝刀，正在剜开他竭力尘封的记忆——那个暴雨夜，他奉曹操之命屠尽蔡府，老管家扑在小女孩身前时，血溅在他面罩上，温热得诡异。
“义父？”蔡文姬的声音突然从岩洞里传来，带着令人心碎的颤抖，“您......您为什么要杀我父亲？”
曹操的血刀骤然出鞘三寸。澜看见司马懿指尖闪过的黑雾，那是能操控人心的黑魔法。下一刻，蔡文姬踉跄着从岩洞里跌出，双眼泛起不正常的灰紫，手里紧攥着半块带血的玉佩——正是他刚才扔进海里的那块。
“我……”澜的喉间泛起腥甜，他想解释玉佩是从尸体上捡的，想告诉她她的父亲不是自己杀的，但感觉一切都是那么苍白，自己曾经确实杀过很多无辜的人。却看见蔡文姬突然举起手中的珊瑚枝，尖端还沾着他的血。
“你骗我......”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灰紫色的瞳孔里倒映着他的脸，“父亲说戴玉佩的是恩人......可你身上有他的血......”
司马懿的黑雾悄然缠上蔡文姬的手腕，她握着珊瑚枝的手指渐渐收紧，指节泛出青白。澜的匕首已经抵住曹操咽喉，只要再进半寸，就能终结这场噩梦。但他看见蔡文姬眼里的光正在被黑雾吞噬，像他曾在雪地里见过的，即将熄灭的烛火。
“杀了他，文姬。”曹操的声音裹着冰碴，“杀了这个灭你满门的凶手，我就带你回家。”
珊瑚枝刺破皮肤的瞬间，澜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温热的血滴在沙地上，比当年蔡府的血更凉。蔡文姬的指尖在发抖，珊瑚枝却在黑雾的操控下越捅越深，直到他看见她眼里突然闪过的清明，那抹紫光竟在瞬间退散。
“快跑！”她突然尖叫着推开他，“他们也在骗你——”
就算是杀父之仇，但是蔡文姬也下不去手，她是个善良的小女孩，她知道澜有悔过之心。父亲曾经说过，知错能改，便是好人…
司马懿的黑雾凝成锁链缠住她的脖颈。曹操的血刀同时劈来，澜侧身避开时，看见蔡文姬被黑雾拖向战船，她的指尖在空中划出绝望的弧线，像极了三个月前铜雀台上，那根被他斩断的琴弦。
他的匕首脱手飞出，正中司马懿肩头。黑魔法的反噬让那谋士发出嘶鸣，却也松开了束缚蔡文姬的锁链。少女跌进海里的瞬间，澜纵身跃入波涛，咸涩的海水灌进伤口，却比不上心口的剧痛——他终于明白，曹操真正要杀的，从来不是蔡文姬，而是那个在杀人时，会为陌生女孩挡住刀锋的自己，那个背叛君主的魏都第一刺客。
战船的黑影笼罩下来时，澜抱着昏迷的蔡文姬躲进海底的珊瑚丛。他能听见曹操的怒吼，听见司马懿施法时的咒语，却只能咬碎舌尖，让血腥味掩盖两人的气息。蔡文姬的头枕在他胸前，发间的贝壳蹭过他的下巴，像某种温柔的刑罚。
夜幕降临时，他们被海浪冲上岛的另一侧。澜拖着伤臂爬上岸，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像具正在风化的尸体。蔡文姬在昏迷中呓语，指尖还攥着他的袖口，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他解开衣襟，露出左胸那道陈年旧疤——那是十二岁时，夏侯惇用刀尖刻下的“忠”字，如今早已被新伤覆盖，模糊成暗红色的茧。澜摸出藏在齿间的毒药，那是曹操为所有杀手准备的退路，一旦被俘，立刻服下。
但他看着蔡文姬脸上未干的泪痕，忽然把毒药扔进了海里。
远处传来战船收锚的声音。曹操的笑声混着海风飘来：“让他们在岛上自生自灭吧，等潮水涨起来，这对鸳鸯就该去喂鲨鱼了。”
澜握紧蔡文姬的手，感受着她腕间的脉搏。潮水正在漫过脚踝，冰冷刺骨。他知道，从他放下毒药的那一刻起，自己就不再是魏国的第一杀手，而是个注定要溺死在谎言与血海里的叛徒。
蔡文姬在这时忽然醒来，她望着他胸前的旧疤，眼里还沾着泪：“这是......”
“没什么。”澜别过脸，任海水漫过膝盖，“睡吧，等天亮了......我们就离开这里。”
他没告诉她，天亮之后，等待他们的不是生路，而是更残酷的猎杀。司马懿的魔道之力已经在岛上布下天罗地网，而夏侯惇的船队，正在赶来的路上。
潮声渐急，像某种不祥的预兆。澜把蔡文姬护在怀里，听见自己心跳如鼓。这是他十八年来，第一次害怕黎明的到来。因为他知道，当太阳升起时，他将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在这个充满谎言与背叛的世界里，他想保护那个本该被他杀死的女孩，而这份感情，终将把他们一起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