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第一次在何望学面前,绽放出诡异艳丽的红,他咽了口唾沫,那血液如此明目张胆,鲜活地勾画出,他对生命的渴求——
南川市有一个最偏僻的村落,独立于南川市之外的一个岛屿,环海包围,名叫戚家村,虽然不与陆地连接,但隶属于南川。这里人们的生活自给自足,生活充实,捕鱼为业,因此不喜爱和外人接触。但在八十年代,戚家人陆续搬出了自己的旧房子,许多年轻人受到潮流文艺的影响,都去内地闯天地,热闹的地方眨眼间就变得空落落的,留下许多空房子。
南川的冬天只看树叶和春天一样,只是冷了点,不掉叶子,也不下雪,相比之下,离南川很远的北山下雪却是不讲道理的,纷纷扬扬到鹅毛大雪,淹没了人们漫长的想念。
可是1991年的冬天,南川罕见地下了一场冰雹,冰雹坚硬锋利,打破了戚家渔村的宁静。冰雹是第二天落下的,前一天空气格外冷,让静止在河边的林晓华想起家乡的大雪,想起离开的那一年,母亲在火车鸣笛声后追着的那一声声咆哮。这天她一如既往把卧室收拾整齐,做好饭菜,只是在一切结束后,把自己在戚家村的东西扔进了海里,连同她自己。林晓华已经32岁了,可是人生进行到这,她开始厌烦了,厌烦丈夫何飞的堕落,厌烦何望学的寄生,仿佛只有摆脱掉这里的一切,她才有可能重新开始,而这个计划,从她收到母亲的来信开始。
林晓华把准备好的遗书放在海湿不到、人看得到的地方,用石头压好,脱下年前买好的红鞋子,一深一浅地走进刺骨的深水里...就这样,一封飘零的遗书和一双实在算不上干净的红布鞋,就这样停止在了沙石和海的边界,一如绝望的林晓华。
这一年何望学10岁,乖巧的年龄与外表不符,甚至于脏兮兮的手还伸进了一个醉汉的钱包里。小麦色的皮肤和破旧的衣服让何望学看起来极其不服管教,刚得手的钱被他拿去和几个“同伙”瓜分了,老大玩笑般地压低何望学的寸头,随后拿着皮夹子吆喝同伙,嘻嘻哈哈地走了。几个同伙都比他大四五岁,目光狡黠,干着不干不净的事,却穿着最纯白的校服,上着义务教育的课。
何望学却不上学,不是不想上,是上不了。每次问林晓华和何飞,他们都沉默或者说“不上学也能学到知识嘛”,很快何望学就闭嘴了,不过妈妈会教他认字,如何读书,怎样做人,还说故乡在北山,四季多么分明,让他对一个会下雪的地方产生幻想;爸爸教他怎样捕鱼,还要远离戚家村以外的世界,为什么要远离呢?认字以后,何望学发现自己很喜欢看书,书里的世界和他的世界有些不一样,戚家村外面应该很大,因为有些词语他从来没见过,比如“医院、火车、警察局...”对于医院的解释,他发现和村里的诊所一样,但很奇怪,明明两个词意思都一样,为什么会出现两个词,难道两个词的意思其实还有区别吗?他从来没有去过医院,自然不清楚该怎么弄明白。
除了看书,何望学还很喜欢和这几个大哥一块玩,他们会告诉他:戚家村以外,有几十层房子叠起来的楼,有帅气的男人、漂亮的女人,时尚的很,还有好吃的麦当劳,说这叫“摩登”。尽管说起这些的时候,他们看向何望学的眼神带着鄙夷。
告别老大后,何望学沿着海边撒欢地跑了回家,今天他格外开心,捡了大便宜,谁能想到醉倒在路边的人还藏着不少钱呢,他用各种方式攒钱,就是期待有一天爸爸妈妈可以让他上学,他并不知道上学的含义,只是想可以和朋友一起长大。
老大叫戚平欧,是他从小的玩伴,他们一起堆沙堡、比赛游泳,可是何望学不记得从哪一天起,欧老大开始叫上他的朋友一起,他们成对的友谊也开始变得拥挤,不知道是不是欧老大长高了,总之不再正眼看他了,甚至躲避他,尽管何望学粗线条,但也能感觉到他们的情谊忽然像被挤压了一样,与其说是情谊,不如说是他自己,心里突然很难过,不知道原因又不敢多问。有一回何望学路过游戏厅,听到戚平欧边打游戏边和他们在说什么...
“那个野种,突然就出现在他们家,我奶奶问那个大叔,他什么也没说,只说是老家亲戚拜托照顾一段时间,后来就一直在咱们这了”。
“啊!不是说...”其中一个孩子故作悬疑“他们一家都是外面来的吗?那个房子都是他们偷偷住下的!就是好多人出去了就不回来了,他们那房子就一直没人赶他们。”
“哈哈哈哈!你们知道杜鹃鸟吗?最近上课老师说过。”一个戴着眼镜的初中生开口。
“啊...啊!输了!你怎么突然说起杜鹃鸟了?”戚平欧猛然站起。
“杜鹃就是把自己的蛋下在其他鸟的鸟巢里啊,跟他们很像啊。”
“啊?这也太恶心了,受不了...”
何望学有些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弯弯绕绕的,什么房子什么野种,正想进去加入他们,何飞忽然出现,从后面抓住他,拉着他走了。何飞总是话少,就是喝酒后会爱说话、爱笑一些,拉走何望学的一路上,何飞只问了“想吃什么,爸爸给你买。”何望学受宠若惊地说“凤梨酥!老爸万岁!”说完撒开何飞的手就跑到前面凤梨酥的摊子前,期待地看着何飞,露出大白牙齿。
直到欧老大他们开始偷窃,他们的友谊才有些回春,他才叫上何望学,并给他一个重要的任务,明明并不光鲜,何望学却很兴奋,因为他发现了无聊的生活里,也有最刺激的游戏。
南川这几天的温度好像忽然降到最冷的时候,只是想了一路,何望学回到家已经天黑了。推开门,家里静悄悄的,爸妈都没在家,他开了几盏灯,就快速地溜进自己的房间,把钱放进自己极力隐藏的饼干盒子里,可是刚合上盖子,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玻璃爆裂的声音,吓得他一哆嗦,盒子砸到脚,弹到地上,滚到门边停下,他跳着捂住被砸到的地方,顾不得捡起盒子,就慌张地跑到声音来源处。
怎么了?何望学心想,只见一地的水,还有爸爸养的招财用的血鹦鹉鱼,那是漂亮的观赏鱼,有着这世界上最鲜红的身体,此刻却在玻璃渣里扑腾求生,让人分不清血和鱼体的颜色,直到远处的血鹦鹉身体开始变白,它们自己的血液才显得格外清楚。好好的鱼缸不知道怎么就爆开了,何望学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知道要先把鱼救出来,他皱了皱眉,还是跪在地上,试探着,直接用双手捧出了一条挣扎的血鹦鹉,碎玻璃粘腻在血液里,分不清是人的还是鱼的——他受伤了,也疼到大哭。他太想救活这些濒死的鱼,反而控制不了力道。
他不会知道,很快,他的命运就会像这满地的、忽然爆裂的碎玻璃,也好像不断开合着鳃、瞪着湿润眼睛的血鹦鹉,好像在问自己的生命为何无疾而终。
何望学一点一点地把还活着的血鹦鹉放进新的水缸里,此时他已经精疲力尽了。这是他第一次接触死亡,触摸死亡,其中有一条小鱼还有名字,它最可爱、最聪明、最特别,好像能在水里一眼认出自己,现在却还是离开了他,何望学不清楚这种难受的感觉该怎么形容,只记得那条小鱼冰凉的痕迹,永远留在自己的掌心里,他张开手掌呆楞着,门口传来动静。
是何飞回来了,带着和白天醉汉身上一样的味道踉跄进屋,看到出来找他的何望学,因为喝了酒头有点疼,但还是笑的很开心,甚至张大双臂想要抱住自己的儿子,何望学还是很抗拒爸爸身上有这种味道,用脏兮兮的双手推了推。
“爸...你又喝酒,你快过来看看,出事了!”
“能有什么事儿啊!诶你个臭小子要干啥...”
何飞站在客厅,好不容易才稳住了神,看到一大片的狼藉,头更痛了...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想应该是这几天忽然温度降低,自己忘记调水温了,可惜这一缸血鹦鹉啊,这可不是出海抓的,是花钱买的!
“何飞啊!何飞快出来,出事了..”
“林婆,别闹了,你看我家里也一堆事儿呢,快回去吧啊。”
“这次不是我的事!你家晓华自杀了!哎呀快你赶快过来吧”林婆婆一瘸一拐地进门,站在门口还要随着说话的节奏敲打木门,一撇一捺的褶皱也变得崎岖。
何飞这才放下扫把,去穿了件外套,何望学也转过头看着林婆婆,林婆婆不忍直视,撇下头,转身出去后示意他们跟上,好像在林婆婆眼里,这对父子,变得孤苦无依起来。
一路上,三个人无话可说,“爸,自杀是什么意思?”何望学的一句话,让这条墨一样黑的长路更加艰难,林婆婆边走边瞅身旁的两人,直到何飞哑着嗓子说:“以后你就知道了,现在回家,别跟过来。”何望学不解地盯着何飞,何飞别过头,低下,又转回来,把何望学推远了,这一推,往后的几年,就真的推的好远好远了。
何望学不明所以地带着沮丧走回家,海边这时候已经是完全伸手不见五指了,但还有老旧的锈路灯在照明,勉强支持着他回到家。
这一天实在太累了,何望学刚坐在椅子上就闭上了眼睛,睡着了,明明眼前是一片漆黑,但困意却像是一抹红,血鹦鹉的死,灼烧了那片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