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楼无鱼一直被认为是从地狱中出来的人，因为他无论在什么场合，遇到什么样的地方，他都很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但是，在看到这辆轿子上的人时他就不在是从地狱中出来的了。
轿子很大，楼无鱼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轿子，轿子就像是一张大床，四周还有紫色的帷幔。
那个人喝了一口葡萄酒，用透明高贵的白玉杯喝酒。
楼无鱼手中的酒杯却停下了，停在了他的嘴边，他怔住。
风好冷，风更冷，冷冷的风刺痛了人的脸，刺穿了人的心，刺痛了人的骨头。
就连楼无鱼心里也不禁打了个寒颤。
紫色的帷幔在飘动，随风飘荡，好美好美，好美的帷幔，好美的女人，轿子周围的女人无一不是人间绝色，不过，她们的目光始终没有看向谁，他们就像是瞎子一样。
柳玉关好像没有感觉到风很冷，也没有觉得这些女人很美。
他转过身，就看见了轿子里的那个人。
他凝视他。
而那个人，那个人却只看着柳玉关面前的箱子。
柳玉关道：“你来了。”
那个人道：“我来了。”
柳玉关道：“你要的东西我也带来了。”
那个人道：“很好。”
柳玉关道：“的确很好。”
那个人道：“你该走了。”
柳玉关没有回答，他走了。他走的很慢，却没有一点犹豫。
如果他就这样走了，这算怎么回事？
楼无鱼不想让他走，也不会让他走。
楼无鱼拦住了他。
柳玉关神色一变，道：“你想干什么？”
楼无鱼道：“你难道不想和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玉关道：“你不该知道。”
楼无鱼道：“可是我必须要知道。”
柳玉关沉默，凝视楼无鱼的目光，楼无鱼也凝视着他的目光。
柳玉关过了很久，才缓缓说道：“我别无选择。”
楼无鱼道：“为什么？”
柳玉关道：“因为我还不想死。”
楼无鱼道：“所以你就选择了杀死别人？”
柳玉关变了变色，变的愧疚，失落，寂寞，惆怅，他说道：“我不是为了我可以活下去，我是为了要找到一个人。”
楼无鱼忍不住问道：“什么人？”
柳玉关道：“我女儿。”
楼无鱼眼睛亮了，道：“你女儿就是胡花娘的女儿？”
柳玉关道：“是的，我这辈子只有她一个女人。”
楼无鱼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为了自己能够见到女儿一面而杀掉个自己同生死的朋友，这到底是对还是错？
也许不是对，也不是错。
这是他的私念。
人哪个没有一点私念？
楼无鱼退后两步，他决定不再拦着柳玉关，柳玉关却不走了。
他望着楼无鱼，眼神充满了悲伤。
楼无鱼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悲伤。
柳玉关忽然道：“你还当我是你的朋友吗？”
楼无鱼怔了怔，然后点了点头。
柳玉关目光有了不一样的光芒。那是希望的光芒，但是也像是要得到了解脱。
柳玉关嗫嚅道：“我想，我想求你一件事。”
楼无鱼道：“什么事？”
柳玉关道：“帮我照顾我女儿。”
楼无鱼道：“可是我不知道你女儿在哪里。”
柳玉关很激动，情绪很激动，激动的舌头都变大了，他说道：“我女儿就是和一起来的那个丫头，她真的是我女儿，绝对是我的女儿。”
楼无鱼淡淡道：“你能确定吗？”
柳玉关怔了怔，道：“现在还不能。”
楼无鱼叹息道：“那我要怎么帮你？”
柳玉关眼睛了亮了，道：“我知道我女儿的身上有一处胎记，就在她的右腿上，胎记就像是一只蝴蝶。她的年纪就应该和那个丫头一样大。”
哪个丫头？自然是小狐狸。
楼无鱼道：“你要我帮你去找到你女儿？”
柳玉关很沉重地点点头。
楼无鱼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找？”
柳玉关道：“因为我还要去办一件事情。”
楼无鱼道：“什么事情？”
柳玉关道：“你不要管了。”
楼无鱼道：“那我也不会帮你去想女儿的。”
柳玉关忽然笑了笑，道：“我相信你，因为你是我朋友。”
他又道：“我要去做什么，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我要去做什么，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马上就会知道？
楼无鱼正在想，却突然听到一种声音，一种利剑出鞘的声音。
是柳玉关。
柳玉关的利剑已经出鞘。
出鞘的利剑对准了轿子上的那个人，那个老人，那个老人的咽喉。
可惜，柳玉关的利剑还没有到老人的咽喉，他就倒了下去，楼无鱼没有看见他是如何倒下去的。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倒下去，柳玉关倒在地上，然后一动不动。
柳玉关倒下的地方正是那口装有一百斛珍珠的箱子。然而，现在，箱子的旁边多了一个人，一个老太婆，一个穿着一身黑衣裳，带着斗篷，看不见她的脸和表情，但是她的眼睛很亮，不过亮的冷酷，无情，冰冷的像是一颗寒星。
楼无鱼见过这个老太婆。
血手！孟婆！
楼无鱼展身，掠过去，翻开柳玉关，柳玉关的咽喉一个血洞，从血洞往外爬出了一只黑色的虫子。
柳玉关竟然是被这只虫子杀死的！
而这只虫子终于爬到孟婆的脚下，然后又从脚下爬上去，爬进了宽松的袖袍。
楼无鱼现在才明白了柳玉关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柳玉关选择了这样做，是因为他不能在忍受背叛朋友后的自责和懊悔，也是因为他现在已经有了寄托，这个寄托就是楼无鱼，他希望楼无鱼能帮他找到他的女儿。
柳玉关的死相并不痛苦，因为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死，也因为他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去死。
他死的安心，死的无悔。
楼无鱼久久地看着他的尸体，一滴泪水掉在了柳玉关的脸上。
楼无鱼的泪。
“我听说楼无鱼从不流泪。”
轿子上的那个老人说话了。
楼无鱼沉吟着，冷冷道：“这世上没有不流泪的人。”
那个老人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楼无鱼道：“不知道。”
那个老人叹了口气，道：“我原来以为已经猜出来了。”
“他本来就不太聪明。”
孟婆说完这句话人已经在十丈外了。
那个老人笑了笑，说道：“你现在想做什么？”
楼无鱼没有回答，他不需要回答。
02
冷月。
没有花，没有草，只有土。
新坟。
一块木头，木头上写着——柳玉关之墓。
楼无鱼坐在很冷，也很硬的地上。
他想，现在柳玉关的尸体可能比这风和地更冷，也更硬。
酒。
烈酒，喝下去可以把人的眼泪辣出来的烧刀子。
这种酒就像朋友一样，豪爽，痛快，又容易醉，不容易醒。
柳玉关已经醉了，他不会再醒。
楼无鱼喝酒一向喝的很慢，可是这一次他喝的很快，一坛酒很快便被他喝的只剩下一半。
一半有两斤。
淡淡的月光照在新坟上，新坟的泥土显得更冷了。
楼无鱼正要喝下一口酒，忽然，他听到了脚步声传来。
有人来了。
会是谁？
楼无鱼不知道，也不想去看，他知道马上就会知道来的人是谁。
青衣，很朴素的青衣裹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她的没有涂抹胭脂，没有带任何首饰，但是她的那一张脸依旧冷若冰霜。
是她，老板娘。
楼无鱼道：“你怎么来了？”
老板娘这次看了他一眼，道：“我为什么不能来？”
楼无鱼目光闪动，道：“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老板娘道：“你都知道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楼无鱼苦笑。
老板娘忽然道：“你还能笑的出来？”
楼无鱼不笑了。
在一个刚刚死去，又被自己亲手埋葬的朋友面前确实不应该笑。
老板娘又道：“你为什么替他报仇？”
楼无鱼道：“因为他不想。”
老板娘反问道：“他不想你替他报仇？”
楼无鱼道：“是的。”
老板娘道：“你怎么知道？”
楼无鱼道：“因为他只想让我帮他找回他的女儿。”
老板娘沉默半晌，忽然道：“他女儿在哪里？”
楼无鱼盯着她，问道：“你需要知道吗？”
老板娘道：“我需要。”
楼无鱼道：“可是我不会告诉你。”
老板娘终于动容，问道：“为什么？”
一座冰山忽然化了，就和她对一件事情有所动容是相同的效果。
楼无鱼忍不住叹息，喃喃说道：“我为什么要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说这些。”
老板娘跺了跺脚，可是楼无鱼却故意不去看她一眼，于是她就生气了，她到楼无鱼面前，楼无鱼却看着自己的酒。
于是她就抢了酒，然后仰起脖子，把酒喝光了。
楼无鱼怔了怔，他见过喝酒很厉害的女人，可是没有见过喝酒比水小春还要快的女人。
老板娘把酒坛放下，道：“现在你能和我说呢吧。”
楼无鱼摇头，道：“不能。”
老板娘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楼无鱼道：“不为什么？”
老板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最后终于也坐在地上，说道：“我爱他。”
楼无鱼眼珠子转了转，道：“你爱谁？”
老板娘道：“柳玉关。”
楼无鱼道：“哦？”
老板娘道：“但是他拒绝了我。”
楼无鱼发愣。
能拒绝像老板娘这样一个女人的男人还真不多。
老板娘接着说道：“他说像我这种女人不会找不到男人。”
楼无鱼同意。
如果天下男人都是正常男人，只怕都会喜欢上她。
老板娘又道：“但是我就是爱他，除了他哪个男人我都不放在眼里。”
楼无鱼道：“真的？”
老板娘道：“当然是真的，所以我才没有正眼看你。”
楼无鱼苦笑，道：“为什么不正眼看我？”
老板娘道：“因为我要向他证明，证明我只要他一个男人，除了他别人男人我都不会放在眼里。”
楼无鱼叹了口气，道：“你想不想知道他是怎么跟我说你的？”
老板娘眼睛忽然就亮了，忍不住道：“你说。”
楼无鱼道：“他告诉我你是他的女人。”
老板娘道：“他真的这样说？”
楼无鱼道：“只是他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死人，死人怎么还会有女人呢，死人怎么还会有爱呢。
活人有。
老板娘有。
老板娘忽然站了起来，道：“我要走了。”
楼无鱼道：“能不能不走？”
老板娘道：“不能。”
她走了。
楼无鱼没有挽留，他没有任何理由挽留。
星星。
星星的光很小，很小。
老板娘回到了金马客栈。
客栈里面没有人。
她的神情非常淡定，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人也没有见过。
忽然，一个人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她身后的人，是个老人，面若银盘，目光如炬，他伸出了一只手，搭在了老板娘的肩上。
他的手保养的很好，很白，手指细长，干燥，沉稳，有力。
老板娘看见了他就低下了头，她忽然就变得很温柔，很懂事，很听话，就像是一个小家碧玉的模样。
老人的眼神很温柔，很体贴，他笑了笑，说道：“你做的很好。”
老板娘从鼻子里发出“嗯”的一声。
老人忽然转身，变了脸色，道：“但是你还是做错了一件事。”
老板娘动容道：“什么事？”
老人道：“你不该去找楼无鱼。”
老板娘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他会想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板娘道：“那会怎么样？”
老人道：“他会来找你。”
老板娘怔了怔，道：“可是他没有来，而且你不是说过他没有那么聪明吗？”
老人叹了口气，道：“你真的以为他是个愚蠢之人？”
老板娘道：“难道不是？”
老人道：“不是。”
老板娘道：“为什么不是？”
老人转过身，盯着她，一字一字道：“因为他现在已经来了。”
老板娘道：“来了，他在哪里？”
她的目光四下搜寻，没有发现楼无鱼。
然后她的胸口突然出来了一截剑，剑从后后背刺入，直到剑柄。她的瞳孔涣散，目光中还留着惊慌，不信，痛苦。
剑柄从老人的手上松开，人倒下。
老人忽然微笑，对着前面微笑。
他的前面出现了一个人，人从屋顶下来，黑衣飘飘，却没有发出声音，就像是一缕轻烟。
楼无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