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一名律师,叫何辰,是对家事务所的,以前和我有过公堂对峙的经历。
一来二去也成了熟人。
“何律师,你也在见委托人啊?”我扬手和他打招呼。
何辰提着公文包走过来:“是啊,法律援助的案子,一个女性被家暴的,过段时间审理,我做辩护。”
小秋捂住嘴惊呼:“怎么又是家暴?!”
“你们也……?”何辰迟疑地看着我俩。
我点点头,无奈地说:“真不知道应该说巧合,还是家暴太普遍。”
何辰接手的案子,也比较棘手。
女人是我们市里的,收入还不错,受过高等教育,一遭受家庭暴力的时候便提出了离婚,但是一直被拒绝,起诉至法庭也被驳回。
她的老公却一直不知悔改,对她持续地进行家暴。
最后一次家暴,女人终于忍受不了,用刀刺死了丈夫。
我听完心里便有了判断——
受伤情节较轻,加上作案工具是传统意义上的凶器。
这个女人的形势不乐观,大概率会获刑。
“哎。”
我们三个人都叹了口气,沉默地交换了眼神,在寂寥肃杀的看守所门口道别,顶着肃杀寒风各自回家。
07
我到家时,赵千森正在炖玉米排骨汤,烤箱里小羊排的孜然味道飘香满屋。暖气开得足,我和他一起养的两只猫咪蹲在暖气片旁餍足地眯着眼睛。
听见门的动静,赵千森从厨房探出头来:“回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早?”
我挂好外套,一言不发地走进厨房,抱住他的腰,将头埋进他穿着柔顺毛衣的胸膛。
半晌才闷闷地说:“去看守所见了委托人。出来直接回的家。”
我从业这么多年,甚至连这个男朋友都是当时帮他打官司认识的。张千森也知道,很少有案子能引起我的情绪波动。
他抬手揉着我后颈:“遇到什么案子了?”
我简单地和他说了说。
他也很气愤:“那个大姐好惨…家暴的人都该死!”
“我会尽全力帮她打的。”我说,“明天去村上走访一趟,等这事儿结束也差不多新年了…千森,我们年前去看看妈吧。”
赵千森点点头,摸着我的后脑勺:“想妈妈了?”
“嗯。突然就很想她。”我有点哽咽了,“毕竟她也是…”
我说不下去了,噩梦般的回忆裹挟着叫骂与哭泣,再次席卷向我。那些殴打的画面,男人充满戾气的脸,和我妈被揪着头发在地上拖行的身影,还有她带着鲜血的拥抱…
赵千森再次抱紧我:“没事啊,都过去了。等你这个案子结束我们就回去看妈。”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
家暴。
不可饶恕的两个字。
也是让我选择走上律师道路的根源。
08
我们联系了当时负责侦办这起案子的警察老马,再次重返案发现场。
随行的有临水村的村长。
牛莉的儿子儿媳接到消息后,也从县城里赶回来了。
王坚常年在工地,皮肤黑黝黝的,人长得不高,一脸老实的面相,和他父亲倒像是反面。
媳妇叫冯小丹,身材微胖,皮肤白皙,怀里抱着约莫两岁的女儿,小名叫小葡萄。
小孙女对爷爷奶奶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睁着自己黑葡萄似的眼珠子到处看,眼里盛满了整片天空,亮晶晶的。
小秋上手捏了捏小朋友的脸蛋,夸了句真可爱。
单从他们的面貌来看,便可以知道,虽然一家清贫,但王坚并没有让娘俩吃苦。
根据我们了解到的情况,案发当晚,王坚和以前一样,才刚从工地下班不久,给女儿拿了圣诞礼物之后,就回家了。
因为是给女儿预定的蛋糕,也没有保留发票的意识。只能通过店员和妻子冯小丹的口供合上时间线。
当天他也没和父母通过话。
悲剧发生时,一家三口正其乐融融地过着圣诞夜。
王坚见到我们很是激动,宛如见到了救星似的,眼眶几乎立马就红了,急切地问我们他妈妈是不是可以出来了。
他双手不断地小幅度作揖:“我查过的,林律师,我妈这种情况,受害情节严重。是可以判正当防卫,判她无罪的,求你们一定要帮帮她啊!”
我已经习惯了面对激动的家属,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一定尽力。”
09
来到牛莉家,我才明白她呼救没用的原因——
她家是独户。
不是人口意义上的,而是地理位置上的。
牛莉家门前是条河,出门上个坡就是桥。剩下三面全是庄稼地,没有一户相邻近。
而村里大规模的住宅区在河对岸。
村长介绍说:“前些年国家规划新农村,村里就统一腾了一个区域建房,大家也响应号召搬进了新房,全村只有两三户没搬,都隔得远,牛莉家就是没搬的。”
小秋问:“是因为什么原因呢?没钱吗?”
村长说:“是,没钱。”
牛莉的儿子王坚面露懊恼:“都怪我,当时我正结婚愁着在县里买房,我妈把家里积蓄都掏出来填给我了,所以就给不起新房改造的费用。”
说到这里,王坚又补充了一句:“因为这事儿,我爹没少骂我们。”
小秋不理解:“为什么?”
王坚叹了口气:“因为他身上没钱,从我妈身上也搜刮不出来。”
村长附和:“我们上门做工作也很困难,统改光纤、蜂窝煤换天然气、旱厕改造,他全部给拒绝了,基本都是把我们骂出门的。”
村长搓着手无奈地笑了下:“久而久之大家都不愿意来这家做工作。”
听了这话,王坚面露绯色,这个成为尸体的男人,死后依然让他难堪。
有的施暴者,其实在正常的生活中表现得很正常,甚至会透露出些许的懦弱,在外道貌岸然,关起门来才会对妻子露出真面目。
看来王建强的坏脾气,并不是只针对牛莉一个人。
我顺口问了句:“那牛莉呢?”
村长答不上来,就模棱两可地说了句“嫂子人挺好的”,却又说不上具体哪点好。
甚至连王坚和他媳妇,也顶多只说出“妈很能干,什么事都理得很顺,囡囡小时候也是她在帮着带”。
牛莉和很多普通农村妇女一样,淹没在大家统一的印象里。
毫无存在感。
10
即使开了春,昨夜依然是下了雪。
院子里滑溜溜的,我们如履薄冰。
老马给我们指了案发现场,就在水井边上:“案发时间大概是晚上7点半到8点,打斗痕迹从餐桌一直到院子里,基本是拖行到水井边的。我们到的时候,凶器,也就是那个秤砣,掉在死者旁边,通过对积雪厚度的检测,秤砣原来的位置在这——”
他走到水井旁,用脚尖点了点靠墙的一个点。
我比划了一下老马走过的距离,判断道:“这个位置,牛莉伸手是可以抓到这个秤砣的。”
“对。”
“但还有一个有意思的事情是……”
老马的脚尖又往旁边移了一点,脚尖划出一条直线:“当时这里,还摆着一排萝卜,甚至还有一块魔芋,户外天气冷,每一个都冻成了冰。”
我有些不解地看着老马。
老马说出了警方的怀疑:“秤砣比起这些食物,更能被认定为凶器,我们很难不怀疑牛莉没有起杀心。”
小秋反驳道:“可是当时情况那么紧急,牛莉也说是随手抓到一个东西就敲过去了,那还能知道自己抓的是什么啊。如果真能选,岂不是更像预谋了。”
王坚立马急切地附和她:“对啊,而且天还那么黑,也看不清啊。我妈性子软,逆来顺受惯了,我相信她,如果不是真的生命受到威胁,她还是会忍下来的。”
老马只是淡淡地扫了我们一眼:“我们不负责为受害者开脱。”
破案归警方,量刑归法官,减刑则是律师来做的事情。
小秋闭上了嘴,似乎也觉察到了自己的莽撞。
过了会儿,老马在一张纸上写了些问题,让小秋分别领着王坚、冯小丹出去做单独问询。
主要是再合一遍。
如果有说谎的情况,夫妻双方可能会对不上,二次问询也可能和初次笔录对不上。
后面小秋仔细比对了,并无差异。
…
第一现场看完,我跨进屋檐。
不得不说,牛莉家里很规整,没有一样东西出现不合适的位置。堂屋饭桌上的食物在案发当日已经被警方拿走,化验结果显示没有任何问题。
客厅门外就是鞋架,引起这桩惨案的“导火索”。
鞋架上面整整齐齐摆着鞋,如牛莉所说,缺失了好几双。
但即使这样,鞋架上也多是王建强的鞋,牛莉的鞋只有四双,都是冬天的棉鞋,有两双都磨破了,翻出灰黄的棉花。
她没舍得扔。
却愿意掏钱给王建强买新鞋。
老马和我并行,将屋里屋外全部走完一圈,对我说:“她家里除了丢掉的鞋,没有任何异常情况,我们同事尝试过在下游打捞,但是一无所获。”
说着他又拧眉对村长叮嘱,一定要狠抓农村扔垃圾的乱象,坚决杜绝往河里倾倒垃圾、废水的行为。
村长连连点头说一定严格执行。
老马继续说:“打斗痕迹也只有客厅到院子的一条痕迹。痕检同事在大门到院落这一段路上,只提取到三个人的足迹。虽然王建强这个人在外风评很不好,我们还是凭此排除了仇杀之类的可能。”
我立马机警地问:“三个人?还有谁?”
“赵大姐,当晚来拿钱的茶馆老板娘。”
11
“哎哟,警察同志,我和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呀!而且不是都来问过两次了嘛?怎么还…!”
此时正是午后,打牌的人陆陆续续来了茶馆,赵大姐就站在门口,嗓门很洪亮,声音又急,不少人都围了过来听热闹。
老马将他们挥退之后,他们还伸着脖子朝这边张望。
赵大姐脸上的神情有慌乱,但也同样有隐而不发的得意。
光是这个表情,我就基本能断定她和本案没有直接关系。
在这个小村庄里,这件案子基本可以承包村民一个月谈资,而赵大姐是案发前唯一和他们有接触的人,也必然是“红人”。
她不想受诬陷,却又很享受自身有话题。
我简明扼要地和她做了一个自我介绍,然后说:“赵大姐,麻烦您再把案发当天所有细节回忆一遍。”
赵大姐回身,高声喊她的儿媳妇去安排牌桌,而后领着我们进了后院。
“那天下午茶馆收档,我在倒茶水,刚好遇见下班回家的牛莉,从那个泡菜厂到她家,就会路过我的店,牛莉让我吃完晚饭后到他家去一趟,说是要还老王赊的账。”
“我就去了,大概就晚上7点多吧,因为牛莉家里开着新闻联播。”
我盯着她:“有什么异常吗?”
赵大姐回想了一会儿:“我到那儿,牛莉就把钱从寝室里取出来给我了。老王当时抽着烟,喝着酒,什么样子我没有看清,烟雾缭绕的,反正他就说明天下午要来打牌,让我给他安排一桌。听着也没啥情绪。”
“他们还留我吃饭,我没留,拿了钱就走了。”赵大姐说完两手一摊,“谁能料到后面居然出了那档子事!害!”
我问:“赵姐,那当晚有没有遇见什么可疑人员?”
赵大姐笑了一声:“入夜之后那边连个人影都不会有,更别说可疑了。”
她所知有限,我们的例行询问也快结束了。
我留了她一个联系方式,说如果到时候需要她作证的话,希望她配合出庭。
赵大姐有点傻眼,咽了口口水问:“出庭,我需要做什么啊?”
我温声说:“也会问你今天这些问题,以及问问牛莉和王建强平时人品如何。”
“哦哦哦,好,那我配合。”赵大姐放下心来,舒了口气,“但是我对老王可不熟啊,他就一个烂赌鬼,我都不是很欢迎他的。牛莉人好,人又能干,田里的地一根杂草也没有,那家里也是井井有条,东西该摆在哪里,她都不会出错。”
老马笑笑,状似闲聊地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就冬至之前,大家都下田赶着收萝卜白菜,有一家田多的,请人收,一天150块,我和牛莉都去了,当时王建强来找她,好像是要找个什么东西,牛莉连放在哪个房间,哪个位置,第几格都知道。”
赵大姐啧啧感叹:“我反正印象挺深的。这么好一个老伴,当年还花了不少的钱买来的呢。本来该是老王的福气,他居然还不知惜。”
我们的神色一凛。
买来的?!
如果这件事情还涉及人口拐卖,那性质就更严重了。警方这边必须重启调查。
老马的神情变得非常严肃:“你说牛莉是王建强买来的?有确切依据吗?我们查到牛莉的户籍很完善。她有说过自己是哪里人吗?”
赵大姐面露疑惑:“就是我们临水村的呀。她小时候被自己爹妈卖进王家当了童养媳,十岁就在王家生活了。我和她一起长大的嘞,以前她待遇没这么差的,生了一个儿子之后,还一度好吃好喝享福。不知道是不是生坚娃子的时候伤了身,后面牛莉再也没怀上过娃,王建强就开始经常对她打骂了。”
大家突然都失语了。王坚的拳头更是捏得指节泛青。
还好不是人口拐卖……
但童养媳同样是个罔顾妇女权益的陋习。
更别说王建强是因为妻子没办法继续“开枝散叶”,才开始对她实施这么长时间的暴行。
这时,王坚突然开口追问:“我妈每天下班是6点,回家就接近六点半,她要做饭烧菜,那又是什么时候丢的我爸的鞋啊?赵姨,你去的时候,鞋架上有鞋吗?”
老马锐利的双眼突然落到王坚脸上。
王坚和我紧紧盯着赵大姐。
赵大姐面露疑惑,挑起眉,声音也大了许多:“什么鞋?我连你家的鞋放哪还不知道呢,谁还注意得到这个?!”
这是警方未对外披露的关键信息。
赵大姐的反应很真实。
王坚的神情迅速低落下来,说了一句“好吧”。
12
告别赵大姐,我们又随机走访了村里几户人家,得到的答案都差不多,牛莉人特别好,而且几乎每家每户都能说出来一些侧面信息。
比如牛莉送菜、帮着给房顶捡瓦、给人家家里的小孙子买糖吃之类的。
相反,村里的人对王建强的印象都很差,有几家的男人还正面和王建强起过冲突。
包括王建强的屠宰场同事,都对他嗤之以鼻,说他不注重卫生,随地吐黏痰,而且经常抽着烟就开始杀猪了,之前还出现过烟灰落进一缸猪血里的情况,罚款了五十。
我逐一留了联系方式,村里人对“为牛莉减刑”都很积极。
这也让我和小秋看到了一丝希望。
回程的时候,我还问了王坚,为什么要问赵大姐关于鞋的问题。
王坚苦笑了一下:“我其实不愿意相信,是这么这么简单的理由,居然就可以让我爸对我妈下那么重的手。”
我突然有些感触。
对我们来说,这是毫无关系的死者。但对王坚来说,王建强纵然作恶,却真真实实地是他的父亲,是一个鲜活又深刻的烙印。
过了会儿,王坚又问我:“林律师,我看你叫那么多村里人预备作证,是不是我爹再坏一点,对我妈更有利啊?”
我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耐心解答了:“我们需要证明你母亲受害情节严重,无杀人或蓄意报复动机。村里人的证词能够证明,你母亲长期受迫害,当天无其他异常。关于你母亲的善良和你父亲的暴力,只是作为一个侧面佐证,法官在量刑时会酌情考虑。因为法律上没有所谓的‘坏人该死’。”
他似懂非懂地看着我。
我用最简单的方式说:“我们现在需要的资料越多越好。”
这一句王坚一定懂了。
他像是做了非常重大的决定,深吸了一口气:“林律师,我爸他拿我妈的钱,不只是赌博。他还……找小姐。”
他的声音缓慢又犹豫:“我撞见过三次,还当街和他打过架。”
13
我立马将王坚透露的事情同步给了老马。
老马很生气,质问他为什么笔录时不说。
王坚吓得哆嗦:“我,我…这毕竟也是我爹,我想着人都死了,说出来再坏他名声。”
老马被他搞得无语至极:“少一点信息,你妈都有可能出不来,你知道不!”
王坚哆嗦得更厉害了。
而一旁的冯小丹也同样是一脸震惊的模样。
估计这事儿是爷俩的“秘密”,他谁也没说过。
老马立刻盘问了店址,通知民警同志将那个片区“扫”了一遍,抓了二三十个人。
一通问询和走访下来,确实有镇上的街坊对王建强这张脸有印象,但具体因为啥事儿,却都说不太上来。
这些底层性工作者,接待的也都是类似的乡野村夫,这些男客,风格、模样都大差不差,所以印象也模模糊糊。
但如果牛莉知情,对她很不利,因为“老公拿着她的钱去嫖了”,这种事发生在谁身上,心里都会怨恨。
所以我们又马不停蹄去找了牛莉。
万幸的是——
牛莉不知道这件事。
她听完之后,情绪特别激动,宛如被雷劈了一样。
即使丈夫已死,迟来的“背叛”还是掏空了这个女人所剩无几的爱意。
14
回去的当晚,我做了一个很久都没再做过的梦。
梦里我回到了小时候住的家里。
碎玻璃瓶、砸烂的相框散落一地,还有满屋的酒气与肮脏的秽物。
星星点点的血痕在泛黄的墙壁上特别刺眼。
我的母亲像一只脆弱的白猫,被醉酒的父亲拖行在碎玻璃上,无助地抓着身边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
椅子被拉倒了,沙发被抠出了四个手指头大小的窟窿,黄色的海绵无力地翻吐着……
父亲把她拖进了卧室。
我抱着毛绒兔子坐在原地嚎啕大哭,和屋内妈妈的求饶声混在一起,成为当时最孤独的哨声。
我猛地惊醒,脸上全是汗和眼泪。
赵千森也跟着坐了起来,抱住我:“做噩梦了?”
我哭着攥紧被角:“我梦到了妈妈。”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都是我能听出的心疼:“别怕了,他已经被你亲手送进了监狱,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赵千森拧亮台灯,又去给我倒了杯温水:“真难受的话,以后咱们就不接这类型的法律援助了吧,交给其他同事去做,好吗?”
我抱着双膝,盯着空荡荡的墙角,固执地摇了摇头。
需要被惩罚的,不止我爸。
需要被拯救的,也不止我妈。
还有我,和无数个王坚。
15
撰写材料期间,我们还往检察院跑了不少次,她们一听说是牛莉的案子,都很热心地帮了忙。
开庭那天,临水村接近一半的热心村民都到场旁听了。
牛莉戴着手铐一出来,看到这么多熟人,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小葡萄在旁听席的第一排,哭着对着牛莉伸出小手:“奶奶!要奶奶,抱…!”
冯小丹连忙捂着她的嘴,紧张地看着我们,生怕出一点点意外。
我在大家的屏息注视下,开始展示我们的上诉材料,进行陈述……
“……综上,牛莉在生命权遭受严重侵害的时候,迫不得已选择了反抗,我们主张被告在本次案件中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
“各位审判长、审判员,我的当事人自小进入夫家,本就已经丧失了自由权这项人格权利,几十年来也坚持善良、淳朴的行为,对丈夫的恶行一忍再忍,她的善良换来的是生命上的威胁,于司法、于道义,都是不公。”
“辩护人恳请,二审法院能结合我当事人的具体情况,依法改判牛莉无罪,让正当防卫制度成为此类案件中,平衡法与情的砝码,推动家暴案件的审理制度走向更光明的未来。”
等待审判的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直到法官终于开始宣读审判结果。
“被告辩护律师提交证据材料,本院予以确认。现作出如下宣判……”
我的心跳如擂鼓。
“被告人反抗行为属正当防卫,不构成过失致人死亡罪,撤销一审判决,二审判决无罪……”
小秋第一时间跳起来,激动地抱住了我,开心地叫道:“林姐!我们成功了!”
我也满含热泪,站起身向众人鞠躬,对面的公诉人小姐姐,审判庭上的女法官,皆对我致以友好且包容的一笑。
那个笑里的默契与力量,只有女性才能切身感受。
所有到场的人,都在为牛莉高兴。牛莉和她的儿子遥遥相望,两个人泣不成声。
至此,牛莉这起反杀案件,沉冤昭雪,尘埃落定。
牛莉出看守所那天,我们也去了。他没有和儿子拥抱,反而先来和我们拥抱了。
“谢谢,林律师,姜律师,真的谢谢你们!”
她的伤已经好了大半。
粉色的新肉在阳光下自由呼吸。
我们和她留下了一张合影,告别的时候我对王坚说:“以后好好照顾你妈,苦了大半辈子了。”
王坚搀扶着他妈,使劲点头:“我一定会的!”
16
和牛莉他们告别后,我和小秋在附近的餐馆又遇到了何辰。同样也是一个反杀案的法律援助。
他居然也是今天开庭审理。
“何律师,你这个表情……”我看着他,“看来结果不太妙啊。”
何辰撇撇嘴:“是啊,居然判了两年半。你们呢?”
小秋说:“认定正当防卫了。”
何辰露出了我们遇见他之后的第一个笑容:“恭喜啊!怎么打的,给我传授点经验?”
我担忧道:“你怎么打算的?继续上诉吗,还是…?”
还是就这样放弃?
何辰毫不犹豫,声音洪亮:“当然要上诉,她们都还没有放弃,我也不会放弃。能争取减刑就减刑吧!”
他眼底的火苗又窜了起来,顶着穿堂而过的北风,火急火燎地回去继续搞上诉材料了。
翻过年就是开春。
不会有人相信春天会缺席。
17
北郊墓园。
我和赵千森拿着扫雪工具,将这里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将一束雪白的满天星放到墓碑前。
“妈妈,我前几天援助了一个大姐,四十多岁,家暴反杀。最后认定了正当防卫,没有判刑。”
阳光和暖,墓碑上那张年轻的笑脸依旧鲜活。
我也笑着对她说:“她很勇敢,现在的司法环境也更好了。要是你……当时也能勇敢那么一下就好了。”
时光漫长,和她说话的时候,我已经不会再哭了。
赵千森上前搂住了我的肩膀。
他的声音宽厚温柔:“阿姨,今年的小静依然被我照顾得很好,你放心。”
18
从墓园回来会路过临水村,我突然想起后备箱还有两大箱朋友送来的年货,便让赵千森停在河边,我拎着年货过桥,去给牛大姐拜个年。
临水村的冰雪已经消散,岸边甚至透着一些绿意。
牛大姐见到我很是激动,手很局促地在围裙上抹了几下:“林律师!你怎么来了呀,也不提前给我说一声,我这什么东西也没准备。你一个人吗?小姜律师没和你一起吗?中午留下来吃午饭吗?”
我连忙说:“牛大姐,您太客气了!我今天和家里人有事儿,刚好路过,就想来看看您过得好不好,也给您拜个年。待会儿就走。”
“好好好,现在过得可好咧。酸菜厂那边我没法做了,现在就在家里种种田,养点鸡鸭鹅之类的,加上儿子也经常给我拿钱,生活上比以前好很多咧。”
牛莉那半只脚踝好不了了,一瘸一拐地领着我朝屋里走。
这个家其实和以前没太大变化,但王建强的遗物应该是全部清理了,院子、屋檐都干净了很多,给人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院里多了一条小白狗,这会儿正在撵着一只粉色的小猪崽跑。
牛莉和我解释:“你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刚买的一窝小猪打针,这只还没来得及放回猪栏里去。”
我想着她腿瘸着,行动不便,便问:“需要我帮忙吗?”
牛莉摆手:“不用不用,猪儿身上脏。待会儿我拿点吃的勾勾它,就好抓了。”
看到她现在脸上的笑,和目前的生活现状,我也放心了,聊了几分钟之后便准备离开。
牛莉硬要让我带点东西回去。
“林律师你别走啊!等我一下!马上就好!”
她虽然瘸着,但动作很麻利,掀开地窖井的盖子,顺着梯子迅速爬了下去。
过了会儿,她带了一兜白菜、萝卜和一挂腌肉上来。
看到那个萝卜,我脑子里突然过电一般,闪过了在检察院调取卷宗时候看到的案发照片——
老马也说,当时水井边上摆着一排早已冻硬的萝卜和魔芋。
赵大姐说,牛莉做事细致,对每个物品的摆放位置都了如指掌。
……
寒气从我的脚底攀升,仿佛要把我和水泥地面牢牢冻在一起。
我下意识地转头,用目光四周逡巡……片刻后,我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作为凶器的那个秤砣已经被警方带走,而牛莉新买的那个,正规整地挂在屋檐下的一个窗边。
而那个位置,正巧是秤杆和秤盘常挂的位置,之前和现在都没有变过。
一种莫大的恐慌淹没了我。
我看向牛莉。
她笑得还是很憨厚:“林律师,我家也没啥好东西,我给你拿点菜带回家吃,可一定得收下啊!”
她把那一挂腌制肉摆在木墩上,拿着砍刀精准地将肉骨头砍断。
我闭了闭眼睛。
看守所里,牛莉曾对我说:“我连怎么下刀都不知道。”
她身上的各种瘀伤不是作伪。
她也切切实实遭受过长期且严重的家暴。
那么,这最后的一次,她是真的迫不得已了吗?
19
我突然不敢相信自己了。
我故作轻松,开口时声音却还是有点颤抖:“牛姐,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怎么家里鞋架还留着几双他的鞋啊?”
牛莉正在把分好的肉往塑料袋里装,顺口就答:“哦,那几双是我儿子的,他鞋码也是42。”
然后我看见牛莉的动作突然一顿。
“哦,他最近常回来看你呀?”我说。
牛莉的语速明显慢了下来:“倒也没有,工地忙嘛,一个月带着孙女回来个一两次。以前三个月都不见回来的。”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我让牛莉不用送了,她把手里的菜口袋递给我:“林律师,我这个人嘴笨,我能像现在这样,真的都得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全新的人生,要是以后有空,你和小姜律师也经常来坐坐啊!”
袋子很沉,我回答得有点费力:“好。”
一袋腌制肉,一袋白菜萝卜。
一边是呼之欲出的真相,一边是一个悲惨女人的新生。
而我脚底的大河,正呼啸着将秘密带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