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年灯2025-06-12 09:138,966

也是一名律师,叫何辰,是对家事务所的,以前和我有过公堂对峙的经历。

一来二去也成了熟人。

“何律师,你也在见委托人啊?”我扬手和他打招呼。

何辰提着公文包走过来:“是啊,法律援助的案子,一个女性被家暴的,过段时间审理,我做辩护。”

小秋捂住嘴惊呼:“怎么又是家暴?!”

“你们也……?”何辰迟疑地看着我俩。

我点点头,无奈地说:“真不知道应该说巧合,还是家暴太普遍。”

何辰接手的案子,也比较棘手。

女人是我们市里的,收入还不错,受过高等教育,一遭受家庭暴力的时候便提出了离婚,但是一直被拒绝,起诉至法庭也被驳回。

她的老公却一直不知悔改,对她持续地进行家暴。

最后一次家暴,女人终于忍受不了,用刀刺死了丈夫。

我听完心里便有了判断——

受伤情节较轻,加上作案工具是传统意义上的凶器。

这个女人的形势不乐观,大概率会获刑。

“哎。”

我们三个人都叹了口气,沉默地交换了眼神,在寂寥肃杀的看守所门口道别,顶着肃杀寒风各自回家。

07

我到家时,赵千森正在炖玉米排骨汤,烤箱里小羊排的孜然味道飘香满屋。暖气开得足,我和他一起养的两只猫咪蹲在暖气片旁餍足地眯着眼睛。

听见门的动静,赵千森从厨房探出头来:“回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早?”

我挂好外套,一言不发地走进厨房,抱住他的腰,将头埋进他穿着柔顺毛衣的胸膛。

半晌才闷闷地说:“去看守所见了委托人。出来直接回的家。”

我从业这么多年,甚至连这个男朋友都是当时帮他打官司认识的。张千森也知道,很少有案子能引起我的情绪波动。

他抬手揉着我后颈:“遇到什么案子了?”

我简单地和他说了说。

他也很气愤:“那个大姐好惨…家暴的人都该死!”

“我会尽全力帮她打的。”我说,“明天去村上走访一趟,等这事儿结束也差不多新年了…千森,我们年前去看看妈吧。”

赵千森点点头,摸着我的后脑勺:“想妈妈了?”

“嗯。突然就很想她。”我有点哽咽了,“毕竟她也是…”

我说不下去了,噩梦般的回忆裹挟着叫骂与哭泣,再次席卷向我。那些殴打的画面,男人充满戾气的脸,和我妈被揪着头发在地上拖行的身影,还有她带着鲜血的拥抱…

赵千森再次抱紧我:“没事啊,都过去了。等你这个案子结束我们就回去看妈。”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

家暴。

不可饶恕的两个字。

也是让我选择走上律师道路的根源。

08

我们联系了当时负责侦办这起案子的警察老马,再次重返案发现场。

随行的有临水村的村长。

牛莉的儿子儿媳接到消息后,也从县城里赶回来了。

王坚常年在工地,皮肤黑黝黝的,人长得不高,一脸老实的面相,和他父亲倒像是反面。

媳妇叫冯小丹,身材微胖,皮肤白皙,怀里抱着约莫两岁的女儿,小名叫小葡萄。

小孙女对爷爷奶奶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睁着自己黑葡萄似的眼珠子到处看,眼里盛满了整片天空,亮晶晶的。

小秋上手捏了捏小朋友的脸蛋,夸了句真可爱。

单从他们的面貌来看,便可以知道,虽然一家清贫,但王坚并没有让娘俩吃苦。

根据我们了解到的情况,案发当晚,王坚和以前一样,才刚从工地下班不久,给女儿拿了圣诞礼物之后,就回家了。

因为是给女儿预定的蛋糕,也没有保留发票的意识。只能通过店员和妻子冯小丹的口供合上时间线。

当天他也没和父母通过话。

悲剧发生时,一家三口正其乐融融地过着圣诞夜。

王坚见到我们很是激动,宛如见到了救星似的,眼眶几乎立马就红了,急切地问我们他妈妈是不是可以出来了。

他双手不断地小幅度作揖:“我查过的,林律师,我妈这种情况,受害情节严重。是可以判正当防卫,判她无罪的,求你们一定要帮帮她啊!”

我已经习惯了面对激动的家属,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一定尽力。”

09

来到牛莉家,我才明白她呼救没用的原因——

她家是独户。

不是人口意义上的,而是地理位置上的。

牛莉家门前是条河,出门上个坡就是桥。剩下三面全是庄稼地,没有一户相邻近。

而村里大规模的住宅区在河对岸。

村长介绍说:“前些年国家规划新农村,村里就统一腾了一个区域建房,大家也响应号召搬进了新房,全村只有两三户没搬,都隔得远,牛莉家就是没搬的。”

小秋问:“是因为什么原因呢?没钱吗?”

村长说:“是,没钱。”

牛莉的儿子王坚面露懊恼:“都怪我,当时我正结婚愁着在县里买房,我妈把家里积蓄都掏出来填给我了,所以就给不起新房改造的费用。”

说到这里,王坚又补充了一句:“因为这事儿,我爹没少骂我们。”

小秋不理解:“为什么?”

王坚叹了口气:“因为他身上没钱,从我妈身上也搜刮不出来。”

村长附和:“我们上门做工作也很困难,统改光纤、蜂窝煤换天然气、旱厕改造,他全部给拒绝了,基本都是把我们骂出门的。”

村长搓着手无奈地笑了下:“久而久之大家都不愿意来这家做工作。”

听了这话,王坚面露绯色,这个成为尸体的男人,死后依然让他难堪。

有的施暴者,其实在正常的生活中表现得很正常,甚至会透露出些许的懦弱,在外道貌岸然,关起门来才会对妻子露出真面目。

看来王建强的坏脾气,并不是只针对牛莉一个人。

我顺口问了句:“那牛莉呢?”

村长答不上来,就模棱两可地说了句“嫂子人挺好的”,却又说不上具体哪点好。

甚至连王坚和他媳妇,也顶多只说出“妈很能干,什么事都理得很顺,囡囡小时候也是她在帮着带”。

牛莉和很多普通农村妇女一样,淹没在大家统一的印象里。

毫无存在感。

10

即使开了春,昨夜依然是下了雪。

院子里滑溜溜的,我们如履薄冰。

老马给我们指了案发现场,就在水井边上:“案发时间大概是晚上7点半到8点,打斗痕迹从餐桌一直到院子里,基本是拖行到水井边的。我们到的时候,凶器,也就是那个秤砣,掉在死者旁边,通过对积雪厚度的检测,秤砣原来的位置在这——”

他走到水井旁,用脚尖点了点靠墙的一个点。

我比划了一下老马走过的距离,判断道:“这个位置,牛莉伸手是可以抓到这个秤砣的。”

“对。”

“但还有一个有意思的事情是……”

老马的脚尖又往旁边移了一点,脚尖划出一条直线:“当时这里,还摆着一排萝卜,甚至还有一块魔芋,户外天气冷,每一个都冻成了冰。”

我有些不解地看着老马。

老马说出了警方的怀疑:“秤砣比起这些食物,更能被认定为凶器,我们很难不怀疑牛莉没有起杀心。”

小秋反驳道:“可是当时情况那么紧急,牛莉也说是随手抓到一个东西就敲过去了,那还能知道自己抓的是什么啊。如果真能选,岂不是更像预谋了。”

王坚立马急切地附和她:“对啊,而且天还那么黑,也看不清啊。我妈性子软,逆来顺受惯了,我相信她,如果不是真的生命受到威胁,她还是会忍下来的。”

老马只是淡淡地扫了我们一眼:“我们不负责为受害者开脱。”

破案归警方,量刑归法官,减刑则是律师来做的事情。

小秋闭上了嘴,似乎也觉察到了自己的莽撞。

过了会儿,老马在一张纸上写了些问题,让小秋分别领着王坚、冯小丹出去做单独问询。

主要是再合一遍。

如果有说谎的情况,夫妻双方可能会对不上,二次问询也可能和初次笔录对不上。

后面小秋仔细比对了,并无差异。

第一现场看完,我跨进屋檐。

不得不说,牛莉家里很规整,没有一样东西出现不合适的位置。堂屋饭桌上的食物在案发当日已经被警方拿走,化验结果显示没有任何问题。

客厅门外就是鞋架,引起这桩惨案的“导火索”。

鞋架上面整整齐齐摆着鞋,如牛莉所说,缺失了好几双。

但即使这样,鞋架上也多是王建强的鞋,牛莉的鞋只有四双,都是冬天的棉鞋,有两双都磨破了,翻出灰黄的棉花。

她没舍得扔。

却愿意掏钱给王建强买新鞋。

老马和我并行,将屋里屋外全部走完一圈,对我说:“她家里除了丢掉的鞋,没有任何异常情况,我们同事尝试过在下游打捞,但是一无所获。”

说着他又拧眉对村长叮嘱,一定要狠抓农村扔垃圾的乱象,坚决杜绝往河里倾倒垃圾、废水的行为。

村长连连点头说一定严格执行。

老马继续说:“打斗痕迹也只有客厅到院子的一条痕迹。痕检同事在大门到院落这一段路上,只提取到三个人的足迹。虽然王建强这个人在外风评很不好,我们还是凭此排除了仇杀之类的可能。”

我立马机警地问:“三个人?还有谁?”

“赵大姐,当晚来拿钱的茶馆老板娘。”

11

“哎哟,警察同志,我和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呀!而且不是都来问过两次了嘛?怎么还…!”

此时正是午后,打牌的人陆陆续续来了茶馆,赵大姐就站在门口,嗓门很洪亮,声音又急,不少人都围了过来听热闹。

老马将他们挥退之后,他们还伸着脖子朝这边张望。

赵大姐脸上的神情有慌乱,但也同样有隐而不发的得意。

光是这个表情,我就基本能断定她和本案没有直接关系。

在这个小村庄里,这件案子基本可以承包村民一个月谈资,而赵大姐是案发前唯一和他们有接触的人,也必然是“红人”。

她不想受诬陷,却又很享受自身有话题。

我简明扼要地和她做了一个自我介绍,然后说:“赵大姐,麻烦您再把案发当天所有细节回忆一遍。”

赵大姐回身,高声喊她的儿媳妇去安排牌桌,而后领着我们进了后院。

“那天下午茶馆收档,我在倒茶水,刚好遇见下班回家的牛莉,从那个泡菜厂到她家,就会路过我的店,牛莉让我吃完晚饭后到他家去一趟,说是要还老王赊的账。”

“我就去了,大概就晚上7点多吧,因为牛莉家里开着新闻联播。”

我盯着她:“有什么异常吗?”

赵大姐回想了一会儿:“我到那儿,牛莉就把钱从寝室里取出来给我了。老王当时抽着烟,喝着酒,什么样子我没有看清,烟雾缭绕的,反正他就说明天下午要来打牌,让我给他安排一桌。听着也没啥情绪。”

“他们还留我吃饭,我没留,拿了钱就走了。”赵大姐说完两手一摊,“谁能料到后面居然出了那档子事!害!”

我问:“赵姐,那当晚有没有遇见什么可疑人员?”

赵大姐笑了一声:“入夜之后那边连个人影都不会有,更别说可疑了。”

她所知有限,我们的例行询问也快结束了。

我留了她一个联系方式,说如果到时候需要她作证的话,希望她配合出庭。

赵大姐有点傻眼,咽了口口水问:“出庭,我需要做什么啊?”

我温声说:“也会问你今天这些问题,以及问问牛莉和王建强平时人品如何。”

“哦哦哦,好,那我配合。”赵大姐放下心来,舒了口气,“但是我对老王可不熟啊,他就一个烂赌鬼,我都不是很欢迎他的。牛莉人好,人又能干,田里的地一根杂草也没有,那家里也是井井有条,东西该摆在哪里,她都不会出错。”

老马笑笑,状似闲聊地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就冬至之前,大家都下田赶着收萝卜白菜,有一家田多的,请人收,一天150块,我和牛莉都去了,当时王建强来找她,好像是要找个什么东西,牛莉连放在哪个房间,哪个位置,第几格都知道。”

赵大姐啧啧感叹:“我反正印象挺深的。这么好一个老伴,当年还花了不少的钱买来的呢。本来该是老王的福气,他居然还不知惜。”

我们的神色一凛。

买来的?!

如果这件事情还涉及人口拐卖,那性质就更严重了。警方这边必须重启调查。

老马的神情变得非常严肃:“你说牛莉是王建强买来的?有确切依据吗?我们查到牛莉的户籍很完善。她有说过自己是哪里人吗?”

赵大姐面露疑惑:“就是我们临水村的呀。她小时候被自己爹妈卖进王家当了童养媳,十岁就在王家生活了。我和她一起长大的嘞,以前她待遇没这么差的,生了一个儿子之后,还一度好吃好喝享福。不知道是不是生坚娃子的时候伤了身,后面牛莉再也没怀上过娃,王建强就开始经常对她打骂了。”

大家突然都失语了。王坚的拳头更是捏得指节泛青。

还好不是人口拐卖……

但童养媳同样是个罔顾妇女权益的陋习。

更别说王建强是因为妻子没办法继续“开枝散叶”,才开始对她实施这么长时间的暴行。

这时,王坚突然开口追问:“我妈每天下班是6点,回家就接近六点半,她要做饭烧菜,那又是什么时候丢的我爸的鞋啊?赵姨,你去的时候,鞋架上有鞋吗?”

老马锐利的双眼突然落到王坚脸上。

王坚和我紧紧盯着赵大姐。

赵大姐面露疑惑,挑起眉,声音也大了许多:“什么鞋?我连你家的鞋放哪还不知道呢,谁还注意得到这个?!”

这是警方未对外披露的关键信息。

赵大姐的反应很真实。

王坚的神情迅速低落下来,说了一句“好吧”。

12

告别赵大姐,我们又随机走访了村里几户人家,得到的答案都差不多,牛莉人特别好,而且几乎每家每户都能说出来一些侧面信息。

比如牛莉送菜、帮着给房顶捡瓦、给人家家里的小孙子买糖吃之类的。

相反,村里的人对王建强的印象都很差,有几家的男人还正面和王建强起过冲突。

包括王建强的屠宰场同事,都对他嗤之以鼻,说他不注重卫生,随地吐黏痰,而且经常抽着烟就开始杀猪了,之前还出现过烟灰落进一缸猪血里的情况,罚款了五十。

我逐一留了联系方式,村里人对“为牛莉减刑”都很积极。

这也让我和小秋看到了一丝希望。

回程的时候,我还问了王坚,为什么要问赵大姐关于鞋的问题。

王坚苦笑了一下:“我其实不愿意相信,是这么这么简单的理由,居然就可以让我爸对我妈下那么重的手。”

我突然有些感触。

对我们来说,这是毫无关系的死者。但对王坚来说,王建强纵然作恶,却真真实实地是他的父亲,是一个鲜活又深刻的烙印。

过了会儿,王坚又问我:“林律师,我看你叫那么多村里人预备作证,是不是我爹再坏一点,对我妈更有利啊?”

我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耐心解答了:“我们需要证明你母亲受害情节严重,无杀人或蓄意报复动机。村里人的证词能够证明,你母亲长期受迫害,当天无其他异常。关于你母亲的善良和你父亲的暴力,只是作为一个侧面佐证,法官在量刑时会酌情考虑。因为法律上没有所谓的‘坏人该死’。”

他似懂非懂地看着我。

我用最简单的方式说:“我们现在需要的资料越多越好。”

这一句王坚一定懂了。

他像是做了非常重大的决定,深吸了一口气:“林律师,我爸他拿我妈的钱,不只是赌博。他还……找小姐。”

他的声音缓慢又犹豫:“我撞见过三次,还当街和他打过架。”

13

我立马将王坚透露的事情同步给了老马。

老马很生气,质问他为什么笔录时不说。

王坚吓得哆嗦:“我,我…这毕竟也是我爹,我想着人都死了,说出来再坏他名声。”

老马被他搞得无语至极:“少一点信息,你妈都有可能出不来,你知道不!”

王坚哆嗦得更厉害了。

而一旁的冯小丹也同样是一脸震惊的模样。

估计这事儿是爷俩的“秘密”,他谁也没说过。

老马立刻盘问了店址,通知民警同志将那个片区“扫”了一遍,抓了二三十个人。

一通问询和走访下来,确实有镇上的街坊对王建强这张脸有印象,但具体因为啥事儿,却都说不太上来。

这些底层性工作者,接待的也都是类似的乡野村夫,这些男客,风格、模样都大差不差,所以印象也模模糊糊。

但如果牛莉知情,对她很不利,因为“老公拿着她的钱去嫖了”,这种事发生在谁身上,心里都会怨恨。

所以我们又马不停蹄去找了牛莉。

万幸的是——

牛莉不知道这件事。

她听完之后,情绪特别激动,宛如被雷劈了一样。

即使丈夫已死,迟来的“背叛”还是掏空了这个女人所剩无几的爱意。

14

回去的当晚,我做了一个很久都没再做过的梦。

梦里我回到了小时候住的家里。

碎玻璃瓶、砸烂的相框散落一地,还有满屋的酒气与肮脏的秽物。

星星点点的血痕在泛黄的墙壁上特别刺眼。

我的母亲像一只脆弱的白猫,被醉酒的父亲拖行在碎玻璃上,无助地抓着身边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

椅子被拉倒了,沙发被抠出了四个手指头大小的窟窿,黄色的海绵无力地翻吐着……

父亲把她拖进了卧室。

我抱着毛绒兔子坐在原地嚎啕大哭,和屋内妈妈的求饶声混在一起,成为当时最孤独的哨声。

我猛地惊醒,脸上全是汗和眼泪。

赵千森也跟着坐了起来,抱住我:“做噩梦了?”

我哭着攥紧被角:“我梦到了妈妈。”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都是我能听出的心疼:“别怕了,他已经被你亲手送进了监狱,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赵千森拧亮台灯,又去给我倒了杯温水:“真难受的话,以后咱们就不接这类型的法律援助了吧,交给其他同事去做,好吗?”

我抱着双膝,盯着空荡荡的墙角,固执地摇了摇头。

需要被惩罚的,不止我爸。

需要被拯救的,也不止我妈。

还有我,和无数个王坚。

15

撰写材料期间,我们还往检察院跑了不少次,她们一听说是牛莉的案子,都很热心地帮了忙。

开庭那天,临水村接近一半的热心村民都到场旁听了。

牛莉戴着手铐一出来,看到这么多熟人,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小葡萄在旁听席的第一排,哭着对着牛莉伸出小手:“奶奶!要奶奶,抱…!”

冯小丹连忙捂着她的嘴,紧张地看着我们,生怕出一点点意外。

我在大家的屏息注视下,开始展示我们的上诉材料,进行陈述……

“……综上,牛莉在生命权遭受严重侵害的时候,迫不得已选择了反抗,我们主张被告在本次案件中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

“各位审判长、审判员,我的当事人自小进入夫家,本就已经丧失了自由权这项人格权利,几十年来也坚持善良、淳朴的行为,对丈夫的恶行一忍再忍,她的善良换来的是生命上的威胁,于司法、于道义,都是不公。”

“辩护人恳请,二审法院能结合我当事人的具体情况,依法改判牛莉无罪,让正当防卫制度成为此类案件中,平衡法与情的砝码,推动家暴案件的审理制度走向更光明的未来。”

等待审判的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直到法官终于开始宣读审判结果。

“被告辩护律师提交证据材料,本院予以确认。现作出如下宣判……”

我的心跳如擂鼓。

“被告人反抗行为属正当防卫,不构成过失致人死亡罪,撤销一审判决,二审判决无罪……”

小秋第一时间跳起来,激动地抱住了我,开心地叫道:“林姐!我们成功了!”

我也满含热泪,站起身向众人鞠躬,对面的公诉人小姐姐,审判庭上的女法官,皆对我致以友好且包容的一笑。

那个笑里的默契与力量,只有女性才能切身感受。

所有到场的人,都在为牛莉高兴。牛莉和她的儿子遥遥相望,两个人泣不成声。

至此,牛莉这起反杀案件,沉冤昭雪,尘埃落定。

牛莉出看守所那天,我们也去了。他没有和儿子拥抱,反而先来和我们拥抱了。

“谢谢,林律师,姜律师,真的谢谢你们!”

她的伤已经好了大半。

粉色的新肉在阳光下自由呼吸。

我们和她留下了一张合影,告别的时候我对王坚说:“以后好好照顾你妈,苦了大半辈子了。”

王坚搀扶着他妈,使劲点头:“我一定会的!”

16

和牛莉他们告别后,我和小秋在附近的餐馆又遇到了何辰。同样也是一个反杀案的法律援助。

他居然也是今天开庭审理。

“何律师,你这个表情……”我看着他,“看来结果不太妙啊。”

何辰撇撇嘴:“是啊,居然判了两年半。你们呢?”

小秋说:“认定正当防卫了。”

何辰露出了我们遇见他之后的第一个笑容:“恭喜啊!怎么打的,给我传授点经验?”

我担忧道:“你怎么打算的?继续上诉吗,还是…?”

还是就这样放弃?

何辰毫不犹豫,声音洪亮:“当然要上诉,她们都还没有放弃,我也不会放弃。能争取减刑就减刑吧!”

他眼底的火苗又窜了起来,顶着穿堂而过的北风,火急火燎地回去继续搞上诉材料了。

翻过年就是开春。

不会有人相信春天会缺席。

17

北郊墓园。

我和赵千森拿着扫雪工具,将这里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将一束雪白的满天星放到墓碑前。

“妈妈,我前几天援助了一个大姐,四十多岁,家暴反杀。最后认定了正当防卫,没有判刑。”

阳光和暖,墓碑上那张年轻的笑脸依旧鲜活。

我也笑着对她说:“她很勇敢,现在的司法环境也更好了。要是你……当时也能勇敢那么一下就好了。”

时光漫长,和她说话的时候,我已经不会再哭了。

赵千森上前搂住了我的肩膀。

他的声音宽厚温柔:“阿姨,今年的小静依然被我照顾得很好,你放心。”

18

从墓园回来会路过临水村,我突然想起后备箱还有两大箱朋友送来的年货,便让赵千森停在河边,我拎着年货过桥,去给牛大姐拜个年。

临水村的冰雪已经消散,岸边甚至透着一些绿意。

牛大姐见到我很是激动,手很局促地在围裙上抹了几下:“林律师!你怎么来了呀,也不提前给我说一声,我这什么东西也没准备。你一个人吗?小姜律师没和你一起吗?中午留下来吃午饭吗?”

我连忙说:“牛大姐,您太客气了!我今天和家里人有事儿,刚好路过,就想来看看您过得好不好,也给您拜个年。待会儿就走。”

“好好好,现在过得可好咧。酸菜厂那边我没法做了,现在就在家里种种田,养点鸡鸭鹅之类的,加上儿子也经常给我拿钱,生活上比以前好很多咧。”

牛莉那半只脚踝好不了了,一瘸一拐地领着我朝屋里走。

这个家其实和以前没太大变化,但王建强的遗物应该是全部清理了,院子、屋檐都干净了很多,给人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院里多了一条小白狗,这会儿正在撵着一只粉色的小猪崽跑。

牛莉和我解释:“你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刚买的一窝小猪打针,这只还没来得及放回猪栏里去。”

我想着她腿瘸着,行动不便,便问:“需要我帮忙吗?”

牛莉摆手:“不用不用,猪儿身上脏。待会儿我拿点吃的勾勾它,就好抓了。”

看到她现在脸上的笑,和目前的生活现状,我也放心了,聊了几分钟之后便准备离开。

牛莉硬要让我带点东西回去。

“林律师你别走啊!等我一下!马上就好!”

她虽然瘸着,但动作很麻利,掀开地窖井的盖子,顺着梯子迅速爬了下去。

过了会儿,她带了一兜白菜、萝卜和一挂腌肉上来。

看到那个萝卜,我脑子里突然过电一般,闪过了在检察院调取卷宗时候看到的案发照片——

老马也说,当时水井边上摆着一排早已冻硬的萝卜和魔芋。

赵大姐说,牛莉做事细致,对每个物品的摆放位置都了如指掌。

……

寒气从我的脚底攀升,仿佛要把我和水泥地面牢牢冻在一起。

我下意识地转头,用目光四周逡巡……片刻后,我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作为凶器的那个秤砣已经被警方带走,而牛莉新买的那个,正规整地挂在屋檐下的一个窗边。

而那个位置,正巧是秤杆和秤盘常挂的位置,之前和现在都没有变过。

一种莫大的恐慌淹没了我。

我看向牛莉。

她笑得还是很憨厚:“林律师,我家也没啥好东西,我给你拿点菜带回家吃,可一定得收下啊!”

她把那一挂腌制肉摆在木墩上,拿着砍刀精准地将肉骨头砍断。

我闭了闭眼睛。

看守所里,牛莉曾对我说:“我连怎么下刀都不知道。”

她身上的各种瘀伤不是作伪。

她也切切实实遭受过长期且严重的家暴。

那么,这最后的一次,她是真的迫不得已了吗?

19

我突然不敢相信自己了。

我故作轻松,开口时声音却还是有点颤抖:“牛姐,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怎么家里鞋架还留着几双他的鞋啊?”

牛莉正在把分好的肉往塑料袋里装,顺口就答:“哦,那几双是我儿子的,他鞋码也是42。”

然后我看见牛莉的动作突然一顿。

“哦,他最近常回来看你呀?”我说。

牛莉的语速明显慢了下来:“倒也没有,工地忙嘛,一个月带着孙女回来个一两次。以前三个月都不见回来的。”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我让牛莉不用送了,她把手里的菜口袋递给我:“林律师,我这个人嘴笨,我能像现在这样,真的都得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全新的人生,要是以后有空,你和小姜律师也经常来坐坐啊!”

袋子很沉,我回答得有点费力:“好。”

一袋腌制肉,一袋白菜萝卜。

一边是呼之欲出的真相,一边是一个悲惨女人的新生。

而我脚底的大河,正呼啸着将秘密带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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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防卫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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