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我所在的方向,突然流出了泪水,然后开始疯狂地撕扯自己的嘴皮。
他的脸上全是血,嘴上念叨着:「对不起,小雪,对不起,我好脏,我配不上你。」
「我怎么就长了这张脸呢?我要毁掉,我要毁掉它。」
我没理解他的意思,但还是凭着本能想阻拦他,我知道,他发病了。
我想抱住他,想停下他的手,可是没用,我只能穿过他的身体。
可是我死了啊,我死了,阿乌。
我好想抓着他大声质问:
「你爱上别人就爱上了别人,你还装成这样子干什么?你装作你爱我的样子干什么啊?」
直到,他身后来了一个人,是个小姑娘,我认出来是公主身边的那个小宫女。
他现在的样子实在可怖,我想提醒他,我疯狂地大喊,可是他听不到。
那个小姑娘跑到阿乌身边:「江逸,你振作一点,阿雪的仇还没报!」
5.
我彻底懵在了原地,她们是什么意思?
「姜珍,可是,我真的好脏,小雪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她不会要我了。」
我看着那个小宫女的身形,和我记忆中的妹妹逐渐重合。
姜珍是我的亲妹妹,姜家那个名冠京城的才女。
我从前唤她阿珍,她比我小四岁。
我看到姜珍的眼圈红红的:
「江逸!只要最后能报仇,中间的一切恶心、肮脏,我们都要忍受。你以为公主的贴身侍女那么好当吗?」
阿珍露出自己的手臂,上面是各种鞭痕,还有一些淤青。
「你知道我换脸的时候有多痛吗?知道我被那个贱人派去伺候侍卫的时候有多痛吗?」
「但是,一切的一切都没有我亲眼看到阿雪被杀死的那一刻痛苦!」
「阿雪是我最珍贵最珍贵的人,我对她的爱,从来不比你少!」
「我没倒下,你也别想!江逸,难道你做不到吗?」
我看到阿乌的脸上渐渐疯狂又绚烂。
他们两个露出了一模一样的表情。
我曾经最熟悉的疯狂表情。
阿珍看他平静下来,冷冷地留下一句:「姐夫,要是你在公主面前露出这样的失态,别怪我再骂你废物。」
阿乌瞥了她一眼,便去处理伤口了。
他们相背离开,向着同一个目标。
刚刚情绪的波动,让我疲惫不堪,我一个魂竟然睡过去了。
梦里,是小时候的场景。
其实我并不是没被受过重视的。
姜家是大家,文官之首,所以我从小就被严格地教育。
我虽不喜欢,却还是硬逼着自己学习。
我的时间被安排得好满,我总是哭着对阿娘说:「阿娘,我好累,手好疼。」
阿娘也总会心疼地看着我:「阿雪,听话,忍一忍就不疼了。」
可是我不喜欢读书写字,我只喜欢当花匠。
后来有了妹妹,我欢喜极了。
我喜欢跟她在一起待着,她就像我从前养的小花,含苞待放,她是我幼年时期快乐的所有来源。
人人都说姜家姜珍如名字一样,是珍珠、珍宝,学东西又快又好,人也貌美得体。
但阿珍靠的从来不是天赋。
她从小理解能力就很差,我就一个一个教她。
写字不好看,我就抓着她的手一笔一笔来。
她有时候会闹,会哭,我就抱着她哄。
直到她长大了,小小年纪就能看出未来定是个美人坯子。
我常常夸她:「阿珍真漂亮。」
她总是羞涩地笑笑:「阿雪喜欢就好。」
直到有一天,我夸她的时候,她问我:「阿雪,如果没了这张脸,你还会喜欢我吗?」
我皱皱眉头:「阿珍怎样,我都会喜欢。」
有天,我看到阿珍脸受了伤,得知是野猫挠的便作罢。
可是后来我曾看到过她把一个院子里说我闲话的丫鬟头发剃光。
她露出我从来没看到过的表情:「要是再让我听到些闲话,剃的就不只是你的头发了。」
阿珍十岁左右的时候曾问过我嫁人是什么意思。
我说就是离开家,自己组成家。
阿珍问怎样能不嫁人呢?
我其实也不太懂,只是说:「如果没有价值的话,大概就不会被利用吧。」
她转过头没说话,我只当她听不懂,摸摸她的脑袋。
6.
梦里到这的时候,我突然惊醒。
姜珍彻底名冠京城便是她十岁年末的宴席上。
她学会了极难的神祭舞。
从那之后,姜家长女姜雪再没人提起,姜珍彻底被人所知。
怎样算没有价值,当然是连名字都被人遗忘的时候。
只是后来我嫁人,姜珍没出现,我归宁的时候也没人欢迎。
本想去看看阿珍,她却拒绝了我的见面。
再见面,大概就是她所说的亲眼见到了我死的时候。
至于后来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了。
姜家的消息,我不曾听过。
阿乌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我看他竟然还是把自己的嘴皮撕掉了一层,现在又拿起小刀,开始刻那朵胳膊上的花。
我看着他的胳膊,已经结了一层痂,他一使劲就又出了血。
我看他直冒冷汗,浑身颤抖,眼神却慢慢没了疯狂的神色。
所以这阵子,他就是这样忍过来的吗?
阿乌,别为了我伤害自己。
我早就不应该困住你的。
我看到阿乌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我想入他的梦,我想告诉他别为了我报仇,也让他劝阿珍别再折磨自己。
他的唇上还有好多血,我轻轻碰了上去。
我贴着他,想入他梦。
可是怎么都进不去。
我只能守着他,像从前那样。
阿乌是江家幺儿,本来应该受尽宠爱的。
小时候阿乌也是很聪明的,但是他是个疯子,从小就是。
他喜欢看血,他不舍得杀生,就拿着匕首伤自己。
他发病的时候,没人能接近。
后来,江家给他吃药,那药里有镇静的成分。
阿乌很害怕别人抛弃自己,他怕他的父母家人不要他了。
他就背着他们加大了剂量。
直到,江家有人使了坏,把镇静的药加了一味致幻的药。
江逸变成了傻子。
曾经最受宠爱的幺儿变成了人人嫌弃的傻子。
他还是被抛弃了。
我开始给他调理的时候,他慢慢在恢复,但是发病的情况也更多了。
每到晚上,他总是会做些噩梦。
我就抱着他的头,守他一夜。
他喜欢我身上的药草味,我知道这样会让他安心。
从此我就用药草沐浴。
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阿乌的呢?
或许是他在路上撩开我的帷帽牵起我的手。
或许是他给我梳头的某一刻。
或许是某个晚上,他哭着亲我说姜雪是他的一切。
也或许是他曾经问我:「姜雪,你说什么是爱呢?」
阿乌,爱本来就是降临在瞬间的。
天亮了,姜珍走进来看阿乌还在睡着,猛然给他推醒,皱着眉嫌弃道:
「江逸,这个点还在睡,昨天跟你说的话都忘了吗?」
阿乌醒了,惘然若失回答:「抱歉,昨夜,莫名睡得很安心,好像小雪还在似的。」
姜珍愣了一下,回头没看他:「起来吧,她要走了。」
阿乌换了身衣服,离开前还向我的方向看了我一眼。
他盯了好久,直到我确信他看不到我,我又飘到他身边。
「快走吧。」
我跟着他,我想看看他们究竟想干嘛?
也想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我看着自己变透明的身体,觉得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7.
进了公主和阿乌的房间,我看到了公主旁边躺着的男人。
竟然是丞相长子。
「江逸,答应你的事都做到了,以后再有这好事记着叫我。」
我看着公主身上密密麻麻的痕迹。
我记得公主是最恨丞相的,因为丞相家势力太大。
皇上很忌惮丞相家的人,江家是丞相立场下的人,这也是皇上没有来的主要原因。
皇上可以接受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傻子,却不会愿意自己的女儿嫁给自己的敌人儿子甚至是——情敌的儿子。
据说丞相家夫人原来与皇上是青梅竹马,可是最后却被指给了丞相。
这也是皇上一直以来的心结。
阿乌说:「世子,皇上真的知道真相了吗?」
那人回头:「当然,我办这事,你可以放心。」
丞相长子走后,公主悠悠转醒。
「阿乌,你昨天有点过了,我肚子里还有孩子呢。」
我看着阿乌又露出温柔的笑:「阿乐,再睡会吧,你累了。」
姜珍也进来:「公主,已经向皇上禀告了,您不必再担心。」
李长乐听了这话,终于舍得翻身睡去:「父皇最宠爱我了。」
我看到阿乌和姜珍对视一眼,随即开始点着一炷香。
阿乌坐在公主旁边:「阿乐,父皇为什么那么宠爱你呢?」
她突然翻身抱住阿乌,蹭进他的怀里。
阿乌被惊吓,想要推开,却被阿珍狠狠固定住。
阿乌扣自己的手心,直到指甲上都染了血。
「当然是因为,我是他和他最爱的女人的女儿了……」
我震惊于这个消息的同时,看到了阿乌手心的血痕。
一模一样的地方一直不好,一看就是经常反复受伤才导致的。
姜珍看不下去了,扒拉出来阿乌:「公主,睡吧。」
李长乐开始打起了鼾。
阿乌咬着唇,才愈合的地方又渗出血。
「就说不能穿这身衣服,阿乌留给我的衣服又少了一件。」
说完就把那件衣服剪下一块,剩下的部分扔进了火盆。
我看到剪下来的是我为他绣花样的部分。
最近的日子,过得有些平静。
每天我看着阿乌白天与公主演戏,夜里就等丞相长子进去。
阿乌在小院里待了一夜,他不闭眼,只看着天上的月亮。
「小雪,我觉得我好像要死了,我睡不着觉,你好像从来不肯入梦来看看我,是因为我娶了别的女子吗?」
「小雪,你放心,等我完成了你的心愿,一定去找你,你等等我。」
我静静待在他身边,侧头看他,使劲给了他一拳,只不过穿过了他的身体。
「阿乌,你能不能忘了我?」
我陪他待了一个又一个夜。
同时在想,心愿?我的心愿是什么呢?
平静之后,往往是风暴。
那天,公主突然带着阿乌进宫。
我飘在旁边,莫名有些紧张。
阿乌却没什么反应,甚至于眼中有些兴奋。
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大殿上竟然是丞相和丞相夫人,再后面的是姜江两家家主。
皇上脸上布满一层冰霜。
殿中跪着的,是姜珍。
8.
「霜花,你把你刚才的话重新说一遍!」
丞相夫人身边的丫鬟开了口:
「此女其实为姜家二娘姜珍,不知用了何方法换成如今这张脸!姜家隐瞒,其心定有鬼!」
丞相夫人应和道:「皇上,霜花无意中撞到过姜珍与江逸同处相话。只怕他二人早已联合在一起!」
公主听了这话,连忙反驳道:「不会的,不会的父皇,江逸就是个傻子,怎会做这样的事情呢?」
姜家家主也就是我的父亲立即跪下叩头:
「陛下!姜珍失踪一事,实非姜家指派,是她自己逃离姜家,她疯了,她就是个疯子,臣为自证清白,愿让陛下任意处置。」
我看到父亲竟然少了只耳朵,是阿珍干的吗?
只有江家并未有所请示,只是微微拱手:
「江逸天生蠢笨,且离家一年,臣并不了解他的近况。」
我看着这些冷漠又自私的人,人人都有自己的算计。
他们把自己的亲人当作筹码,以换取自己安逸的一生。
他们口中的疯子、傻子却是我生命中少有的春天。
皇上忍了一会儿,突然大怒道:「你们给我闭嘴!」
皇上一吼,所有人都懵了。
阿乌轻轻向前走了几步,跪下。
「皇上,臣给你的真相都在这了。」
「只不过还有最后一个人,想要见您。」
熟悉的衣角出现在我眼前,我看清了。
是阿娘,只是她好像瞬间老了十岁,眼角有了皱纹,身上形如枯骨,泛着恶臭味的衣服残破不堪,她没说话,只是交上来一封信。
我看她比划着,意识到她的舌头被割下了,她说不出话了。
皇上看过后,震惊地看向阿娘又扫过公主与我的父亲。
「大胆!」
他把桌上的茶杯狠狠砸在父亲身上。
「姜立游!你作为文臣之首,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你曾说过的大爱,你都忘了吗!你劝朕仁爱天下人,你却不肯给予你的女儿一点。」
他又深深看了眼公主。
公主的脸上充满恐慌,她再也没有之前的高傲。
她紧紧扒着阿乌:「阿乌,阿乌,你知道的!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啊!我按照你说的去做了,我不够像吗?还不够像吗?你摸摸啊,这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
阿乌皱着眉头,狠狠甩开李长乐:「李长乐,我从未与你做夫妻,你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是我的。」
「至于是谁的,需要我来说吗?」
我看到丞相的脸色明显一变。
丞相夫人突然疯了似的要冲向阿乌,我看到了,她拿着把匕首。
我下意识往阿乌身前去,却看到阿娘突然挡在我前面。
阿娘倒下,回头看我,那个方向,是我的方向。
她看到我了,一定看到我了!
我跪在她面前,我不知道说什么。
我只能用不存在的手捂住她的伤口,血,都是血。
她口型动了动,我看清了。
「阿雪,娘错了,娘终于救了你一次。」
皇上这时开了口:「江逸,姜立游谋害亲女,教唆公主,死罪。公主受蒙蔽,禁在皇宫三月,朕亲自管教她!」
我知道,他这意思便是要保下公主了。
事情又一次突变,阿乌突然紧紧勒住公主。
皇上让人阻止他,姜珍挡住了他们。
公主还是死了,死在阿乌的手里。
9.
这件事解决后,阿乌割下了公主的头,跌跌撞撞跑回我和他的小屋。
小屋已经好久没人打理了,我的花死了不少。
我和他的房间里,只有那盆我临死前刚刚打理的花,还生机勃勃地活着。
我看到他把公主的头摆在那盆花的面前。
然后往自己的心剖了一刀。
他在放血。
那盆花鲜红得很。
「小雪,这盆花,我养得很好,你放心。」
「本来想用她的血,她是公主,或许能给你下辈子换个贵命。」
「可是小雪,对不起,我还是放不下,那个老头说,如果用的是我的血,下辈子,我们再相见,你一定会认出我来。」
他看着那花依旧没开。
「还不对吗?小雪。」
第二天,一人、一花、一马。
他踏上旅程,我跟着。
天气越来越温暖,我感觉魂体越来越透明了。
冬天过去的话,我会死吗?
终于,我到了目的地——北边塞外。
我骤然想起了曾经对他说的带他去看雪花。
这是我的心愿吗?
可是天空实在不作美。
我们来的这几天,北边已经不下雪了,天气暖得冰开始融化。
他们说春天就要来了。
也好,总算是真切地感受了一次春天。
春天,这里会开出成片成片的花,死在花里,我不遗憾的。
我看着身上只留下一点浅浅的白。
最后一夜守着阿乌。
为什么叫阿乌来着?
因为那天我画的雪花上被他沾了一点墨。
他觉得我的画被毁了,就好像雪地里飞来一只乌鸦。
乌鸦是不祥之兆。
我摸摸他的头:「江逸,你知道吗?乌鸦在从前象征着太阳的守护鸟、象征着孝、象征着神鸟。到现在才渐渐有了不祥的征兆。」
「就像你在其他人心里,是傻子,是累赘。但是你在我的心里是给我幸福的宝物,是我的阿乌。」
我笑着伏过身子,郑重地留下一个吻。
最后抚摸他的眼、唇,还有胳膊上的雪花。
阿乌,请别再为我停留。
我看着升起的太阳,阿乌,我要去见春天了。
我最爱的春天。
尾声:
「阿姐,什么时候才到北边呢?」
身上包裹得紧紧的小娃娃说着。
我低头看她,又抱起来。
「昭昭,翻过那座山,就到了。」
「姐夫在哪里吗?」
「阿姐也不知道,应该会在的吧。」
我没有意识之后,再醒来,是在一个小山村。
原来,我并没有死,当天晚上他们把我扔在后山上之后,一个晚间出来的猎户捡到了我。
我昏迷了四个月,他说昨天我的心跳已经很微弱了,可是突然就醒过来了。
我想起在北边看到的在寒风中微微窜出的绿芽。
是因为我见到了春天吗?
他救了我,我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拿出来给他。
我决定先去找阿珍,一进城却发现一切都变了样。
丞相竟然和北部多年被打压的将军联合起来反了皇上。
一夜之间,政权更迭,丞相第一个杀死的却是自己的夫人。
混乱之中,我没找到姜珍,却捡到了一个小女孩。
那小女孩让我莫名想起了从前的阿珍。
年龄虽小,眼睛里却满满都是镇定。
我拉着她走上了寻找阿乌的路。
小女孩好像被下了毒,理解什么东西都很慢。
我就告诉她以后可以把我当姐姐,我们现在要去找姐夫了。
我给她起名叫姜昭。
昭,是光明的意思。
「阿姐,为什么昭昭是光。」
「因为昭昭是在阿姐去找自己太阳的路上出现的。」
「对了,昭昭,那个问题,阿姐想重新回答一遍。」
「或许永远也找不到,或许下一秒就找到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