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最初的认知是对死亡的醒悟。(上)
孤明留欲2022-07-10 19:375,561

  梅叶上六年级年级的时候,我已经能像从前想象的一样和哥哥姐姐一起去上学。梅叶每天早上都会给我们俩把馍加好菜,把马尾辫梳在头顶。

  和想象的不一样,他们没有背着我有什么秘密。在这条长队里还有一个队长,专门走在队伍外面看管纪律。听他们说排成长队是学校的要求,为了学生路上安全。我觉得他们很神气,更没有不听话的。每一天放学都是如此。

  学校是红砖砌的瓦房。蓝色铁门两侧写着红荆小学。学校房檐上的瓦砾盖着厚厚一层青苔。红砖铺地,两旁常青树,混凝土筑成的花园,野蜂乱舞嗡嗡作响。黄土空地当作的操场,有气没气的皮球踢得尘土飞扬。

  梅叶六年级之后,就该上初中了。她握着我们仨的财政大权。我和梅家欢回到家的时候,她总是给我们俩泡好泡面,只是她不等泡面煮好就吃上两口,匆匆又跑去学校。用她老师的话说,时间越来越紧,就越要抓住平日不起眼的时间。平日两点上课,她一点就要坐到教室。

  梅叶小升初考试前两三天,好几个月不见的妈妈突然回到家来。爸爸妈妈是一起走的,他们不应该一起回来吗?我站在院子里不禁想象。

  妈妈的样子即便现在而言也是那样深刻,一个三十岁的女人,穿着黑布鞋,穿着碎花上衣。眼泪一直流。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只是相对于当时而言,我觉得她一定是被别人欺负了。就像刘国强把我的脚塞进板凳缝里面一样。

  “走,跟妈妈去渭爷屋里走。”妈妈一把抓住我和梅家欢的手,把我们放到自行车后座。我身子小,屁股总是卡再铁架和座位的缝隙。梅家欢怕掉下去把妈妈抱的死死的,我夹在中间呼吸困难。

  渭爷的名字我记不得了,印象里他总叫我梅蛋蛋娃。时间推移所组成的回忆变得越来越模糊,他的模样在我心里好似永远定格在了他咽气的那一刻,和一个不知是梦里还是记忆里的一道背影。

  柳树随风摇曳,黄昏时的阳光洒在土墙上,房檐上的垂柳。屋子里空气干燥闷热,苍蝇绕着床下一个木盆乱飞。木盆里是是一大摊不知攒了多久的青痰。渭爷坐在床上呜咽,一口气卡在喉咙不上不下。爸爸坐在床头用手挥赶苍蝇。渭婆躲在房间不敢出来,其余大人趴在床边,坐在小板凳上。妈妈拂着外公的手。

  渭爷朝梅家欢招了招手,妈妈见此将他拉了过去。我看见梅家欢双腿颤抖,战战兢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渭爷的手伸进梅家欢短袖里,抚触着梅家欢的肚皮,胸膛。渭爷的眼睛里开始流出泪水,不像是哭,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轮到我的时候,渭爷的手突然掉了下去,搭在床边。他双眼睁圆的像是玻璃球一样,张着大大的嘴。

  “达!”妈妈第一个叫出声来。妈妈把我挤到了一旁失声哭了起来。他们跪着把床围成了一个圈,眼睛里流着泪水,嘴里叫着达。我想是不是要和他们一样,也要跪在地上,哭出声来。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渭婆把我拉了出来,拉着我和梅家欢进到她的房间。渭婆的房间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不是臭味,也不是香味。那种味道是外公家里特殊的味道,以至于多年后再去渭爷家再闻不到那种味道的时候我都会觉得少了些什么。

  房间很暗,炕头的台灯开着。床单挂在窗户上遮挡住了大部分光亮。因为很多年冬天用碳炉取暖的缘故,四周的墙壁都成了灰黑色,燃烧后的浮絮结成了网。

  “你渭爷今个老了。”渭婆说。她的眼睛很浑浊,台灯的光照亮了她湿润的脸颊。

  “奥。”梅家欢回答。

  渭婆家很小,只有三间房子可以住人。可那晚上的炕格外宽畅,客厅内灯火通明。我和梅家欢睡在最靠后院的屋子,来往往的人走路步子的声音很大,阵阵哭闹的声音还是吵得我们睡不着觉。

  “哥,老了是什么意思?”我小声问梅家欢。

  “老了,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这样的人了。然后要举行个仪式。”梅家欢回答。

  “再也见不到了吗?”我又问。我想哥哥只比我大上一岁,我不知道他比我多活这一年为什么就能说的话像大人们那样听不懂。

  “我不知道,应该见不到了吧。”梅家欢回答。

  “那你咋不哭呢?”我问

  “小屁孩才哭呢。”梅家欢回答。

  我想他说的小屁孩应该说我,可我为什么不哭呢?爸爸妈妈不是小屁孩,他们为什么要哭呢?我不理解哥哥的话,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眼就是渭爷躺在床板上瞪着眼睛看着屋顶梁柱。

  天色一天比一天阴重,空气越来越湿润。这是雨天要来的征兆。他们一遍遍地向灵位磕头,哭喊。锣鼓唢呐的声音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吹打个不停。看他们哭,我觉得和我被欺负的哭是不一样的。他们一定是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也想和他们一样哭,可是我越想哭却哭不出来,流不下泪水。于是我和他们一样磕头,我觉得磕头也应该和哭差不多,磕头磕累了就跑到门口,躲到门板后头。

  大人们都穿着白色的孝衫,头戴着孝。我觉得他们就像家里黑白电视里面的人一样,一下子就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一样。孝衫是那个世界的衣服,孝是那个世界的头发。这与梅家欢的说法不约而同。就像电视里一样,外公从这个世界消失,再出现在另一个世界。出现在黑白电视机里。

  唢呐曲停的时候,我睡不着偷偷把门开出一道缝隙。客厅挂表指针刚好指在12的位置上。我看见他们穿着的白色孝衫已经染上了土色,瘫软地跪坐在地上,靠在墙上。我听不见他们的哭声,也没有磕头的人。

  第三天中午的时候,梅叶来了。她也像大人一样哭,在灵位面前磕头。只不过他和梅家欢不一样,有人给了她一件孝衫。我很羡慕她,因为她像大人那样举行仪式。而我和梅家欢只有孝,没有孝衫。

  “姐,你把你那衣服叫我穿一下。”我给梅叶说是因为她的还是新的,我也不敢去跟爸爸妈妈去说,他们的孝衫已经脏的不成样子,再有就是太大,我穿就像是被包着的粽子。

  “滚。”梅叶擦干眼泪义正言辞骂道。

  “小气。”我只敢小声嘟囔,我怕她打我。

  下午的时候天已经完全变成了灰白色,只是想了几天的雨迟迟还没有来。

  一大圈人围着棺材转圈,外公躺在棺材里,两个眼睛瞪得像玻璃球一样,张着大大的嘴。

  有人在外公嘴里塞了一个和梅家欢脸一样大的馍。我像他们一样绕着棺材转圈,目不转睛看着外公。我左右环顾,看见哥哥和姐姐缩在房间里,有人看住他们,叫他们闭起眼睛。

  “钉馆!”我听见有人大喊一声,有四个人将棺材板扣上,开始打进钉子。他们开始跪在地上大哭,我并不敢再跪下去,不敢再和他们一样大哭。原来他们的仪式是要把外公塞进棺材里。

  他怎么出来?

  他们将棺材放进一个铁架做成的轿子里,就像电视里的人坐坐轿子一样。八个人抬着轿子,齐声喊着口号,迈出了门。锣鼓小号唢呐吹的声音比前两天的还要响,穿孝衫的跟在后头,我跟在爸爸后头。榔头打进钉子的声音如梦魇一般萦绕在我的耳畔,我不敢看轿子里的棺材,就用爸爸的孝衫蒙住眼睛。

  他们把棺材放进一个四方土坑里,土坑里砌有一人高的砖墙。土坑旁有一颗已经没有一枝绿叶,枯死的树。穿白色孝衫的人横七竖八跪在土坑前。我跪在梅家欢身后,胳膊冷不丁被什么打了一下。我摊开手,看向天空。原来是我一直心心念念的雨。

  “孝子,哭!”叫合棺的人又喊了一声,七八个人站在土堆上拿着铁锹挖脚下的土,开始埋最大的,放着外公的坑。我不敢相信他们的仪式是要把外公埋进土里,难不成土里还有什么秘密?我不明白。

  妈妈跪在最前面,她的头发和外婆的一样毛躁,长长的黑色头发夹杂了些许白梢。

  梅叶小升初之后开始住校,一礼拜才能回家一次。热菜的任务也就自然落到了梅家欢头上。自此梅家欢都要比我早醒半个小时。每天就只剩下我和刘国强一起去上学。他是一个话特别多的一个人,手上有时候拿着一个纸飞机,有时候拿弹球,画片。

  我问他为什么不在家里热菜,夹馍。他说他家里没有人早起愿意做饭,他每天只能饿着肚子去上学。

  我把馍扳成两半。“你为什么不自己做?”

  “我比你小一个月,你在屋里做饭呢?”

  我摇了摇头。“那不是我,是我哥给我做的。”

  “我没有哥哥,所以没有人给我做。”刘国强回答。刘国强有一个妹妹叫刘悦,比他小一岁。我从来没听他嘴里说过他的妹妹,每次在街道玩他也不愿意他妹妹跟着他。刘悦总是跟在他爸爸摩托车后面追着哭着叫着爸爸,她爸爸有时会摸摸她的脑袋,有时离开的时候头也不回。

  瓦房教室窗户很小,也没有什么电灯。老师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肥厚的身躯坐着木椅,梳着锃光瓦亮的背头。他总是神情严肃,而且讲课的声音很大,黑板上总是密密麻麻写满看不懂的字。

  我心里对于那位老师心里总是充满惧意。我不懂刘国强是一个怎么样的孩子,他上课的时候总是旁若无人将头低在桌下玩画片,有时候自言自语,说一些不知道从哪里学出来的话。

  “你知道什么是侠客吗?”刘国强抬头问我。

  我摇了摇头不再理会他,接着掰着手指算题。

  “大家!”刘国强突然站起来,对着大家喊道。“我以后不叫刘国强了,我叫刘侠,侠客的侠!”没等大家回头看他发笑,老师转过身来恶狠狠瞪他一眼。吓得他连忙坐回位置,不敢再多说一句。

  我猜他心里一定是把老师当成了大反派,他是一方侠士。只是大反派还没动手,侠士便已被吓得屁滚尿流。

  第一开飞机,第二扔炸弹,第三第四跑得快……不知道从哪里流传来的顺口溜,每天都有人数排队数,数到第十位便没了下文。这本是一个等待放学的一个无聊消遣,却倒成了我与刘国强之间的比赛。我和他都想开飞机,每天放学争抢到排队第一的位置。课本里记不住词语诗词的我,那顺口溜记的是倒背如流。

  深秋的冷不是寒的打颤,冷风吹得寒毛直立,一胳膊鸡皮疙瘩。是太阳光淋在脸上又添了几分暖意,槐树叶一片片落在红砖地上,风儿吹过,自行车轮碾过。金晃晃一片一片的落叶发出吱呀沙沙声响,碎屑随风而舞。

  天气越来越冷,太阳落下得越来越早。寒冬凛冽,教室里开始搭上蜂窝煤炉,每天都要有一个学生轮流换煤,以防止炉火熄了。一学期能轮到我的次数并不很多,只每一次我都只能跟到队伍最后面,远远地我就瞧见刘国强走在第一的位置,一步三回头数着顺口溜。

  “梅蛋蛋娃,你排的我都数不到你了。”刘国强站在他家门口对我喊道。

  临近期末的一个中午,最后一节课比以前格外漫长,漫长到老师都觉得意外,迟疑着拿出他的翻盖手机一看,才发觉已经放学十五分钟了。可全校人都没有什么动静,这不禁让老师怀疑是不是他手机出了毛病。

  “停电了!”老师打开吊扇开关,看没有动静,说道:“原来是停电了,学校的电铃失了响了。”

  教室外传出来校长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声锣声。“放学了。放学了!”我站起来透过窗户望去,见校长站在花坛的石台上。他只穿着一件浅色毛衣,棕色长裤,脚上蹬着一双锃光瓦亮的皮鞋。一手敲锣,一边大喊。

  四五支长队站在花园两侧,待到放学铃响,学校蓝色大门打开。有早早等在门口的大人来接他们的孩子回家。有的骑着二八大杠,阔绰的人家骑的是电动车,摩托。

  我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当我向前看时却发觉在第一的位置上不是刘国强。这不禁让我感到意外。

  “你滚你妈的个皮去,娃我今个必须带走!”一个女人的声音吸引了绝大多数人的注意。而这个女人我只见过几次,知道他是刘国强的妈妈。

  刘国强的两个胳膊被他们死死拽住。刘国强的妈妈嘴里骂着脏话,还不忘抽出一只手来打对面的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应该是刘国强的爸爸,不过我对于他没有多少印象。同住一个村组,我却没有与他打过照面。“你今个能叫你把娃带走才怪了去呢!”那个男人明显用力更重,双手紧紧攥着刘国强的胳膊。

  “你撒不撒手?”那个男人问道。

  “不撒,我今个就是要叫娃回我妈屋。”女人丝毫不畏惧,两双眼睛死死瞪着那个男人。

  刘国强双脚离地,被他们推来搡去。他的眼睛只看向地面。眼泪打转在眼眶。

  “有啥好看的?赶紧回!”梅家欢打了我一下后脑,训斥道。

  刘国强被他爸爸带上自行车,从我的眼前扬长而去。他的手缩在袖子里,闭着眼睛趴在他爸爸的背上。

  “回来!”队伍越走越远,刘国强妈妈的哭声还是依稀可以听见。

  我回头看去,看她爬坐在学校门口的地上嚎啕大哭,丝毫不畏怯身旁人异样的眼光。

  “爸妈要是离婚了,你跟谁?”晚上我踢了踢梅家欢的屁股,问道。

  “你得是受了刘国强的刺激了?”梅家欢笑道。

  “我不知道。”我回答道。

  “我谁都不跟。”梅家欢回答道。“就跟三毛一样,你知道三毛是谁不?”

  我摇了摇头。

  “我听我班娃说电视里头有个动画片叫三毛,有好多朋友,没有爸妈也过的好得很。”

  “动画片是啥?”我问梅家欢。

  “动画片就是专门给娃看的,我也没见过那是个啥。”外公走了之后不久家里的黑白电视就收不到台了,每天只能看雪花。

  很多年以后的一个大年三十,哥哥与爸爸喝酒闲聊,有意无意聊到了刘国强,刘国强的爸爸。到那时我才了解到,他们家原来是地主。刘国强的爷爷没扛过革命早早就走了。刘国强爸爸年轻的时候是他们这一茬最先结婚的,结婚的时候只有十七八九。结婚年之后刘国强地也不种,也一直没有个正经事干。

  他们家里的日子一直都过得不景气,生了刘悦之后刘国强的妈妈就一直吵着要离婚。

  爸爸说,婆娘能舍得她男人能舍得她亲儿女?没几天就让她娘家送回来了。

  那天刘国强请了一天假,第二天上学路上我问他去弄啥去了。他说他妈妈给他买的飞机,变形金刚。他爸爸妈妈带他和他妹妹去了阎良公园,做了海盗船,碰碰车。公园里头有一些些好玩的,站在公园山上能看着整个村组,往南看还能看见好多的高楼。他还告诉我说凤凰广场的水柱能喷的比楼房还高,雕着生肖的柱子比真的动物还要像。

  “得是远得很?”我总是听妈妈说她到阎良要做什么去。在我的印象里阎良一定是一个特别大的地方。我去过最远的地方是过年必去的小姨的家。要开大车一直往南,再往西。早上九十点去,中午饭点差不多才能到。那时的我想阎良并不比小姨家近多少。

  “我不知道,我妈买了个新电动车,她把我带的。电动车来回一趟就没电了。”刘国强说着从袖口里掏出一个鸡蛋。“给!”我摸着鸡蛋还有些发烫。

  “我叫我妈专门多煮了一个。再给你个糖,你把这放到水里头,一会儿就能变成汽水了。”这个糖我在村头的小卖部见过,只不过我妈给我的钱我全买了辣条,从来没注意过它。

  “我妈给我买了整整一大包,她说这个糖一天只能泡一个。我一天给你拿一个,咱俩一人一个。等哪天你去我屋里头来,我叫我妈给咱俩做炒鸡蛋吃。”刘国强一边剥鸡蛋,一边朝我笑道。

  没有电视机的时候,爸爸放工后收音机到睡觉的时候才关,妈妈的手机是那种翻盖的,有一块液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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