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井中的阴影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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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朗气清,秋高云淡,午后温和的日光斜斜洒向青灰的石板路,正是一派秋日好景。江新府内城宽阔的街道上,两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正肩并肩地朝前走。其中高个些的叫叶一萧,矮点的名为张同德,两人都是北宁道上出身,在学政巡回的院试时认识,便相约一同来到江新府的贡院考乡试。现下距离开考日期还有大半个月,两人先雇了车马、又换舟船,颇经历了一番颠簸才到达江新府,直奔驿馆而去。
这间驿馆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口”字形建筑,当中是一处天井,除却一楼用作接待与临时用餐的大堂之外,四到六楼全都被辟为考生们的临时住所。上面五层楼的结构完全一致,楼梯朝内,每层都有十二个房间,其中八间开窗向外、四间开窗朝向天井,房门上则是被铜钉钉住的门牌号,依次按照天干排列。
还没等两人上楼,便听到大堂里传来一声怒喝:“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张同德素来是个最八卦的,他拽立马拽着叶一萧停下偷听。那两人好像是因可以带几个仆役的事争了起来,只见那门吏下意识想拦,手却不小心碰到了对方的腰间,转瞬便被踹倒在地:“这可是御赐的金鞭,你算什么东西,也敢乱碰?!”
见他居然打人,张同德不由皱眉,小声问道:“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他旁边一人同样小声地回答:“是卫尉丞家的公子梁清和梁公子!那个‘御赐金鞭’说不定是真货,我们居然要和这等人一起考试。”
“呦呵,四品大员啊。”
张同德啧啧而叹,伸着头继续看,却忽然听到一个清越嗓音道:“公子琼枝玉叶,却被如此怠慢,真是不该。”
来人身形纤弱、眉目秀丽,就这样捧着一盏灯走过去,看起来颇有些风姿。
“这人叫柳子湘,也是考生来着……”
没待张同德再问,方才那人又主动开口,显然也是八卦中人。梁清和踹完门吏,也消了不少气,一抬眼看见这样一个美人站在面前,竟就这么跟他打情骂俏起来。这下就连张同德也觉得没眼看了,拽着叶一萧回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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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六楼是单供贵客的单间之外,其余普通考生都被安排在了下层十人的通铺,叶一萧睡得颇不习惯,早早就醒了,索性摸着黑起身,听见一旁的张同德睡眼朦胧地问道:“叶一萧,你去哪?”
叶一萧小声回答:“睡不着,我去外面走走。”
“我也去。”
张同德打了个呵欠,同叶一萧一起出了门。两人在天井里找了个角落,刚刚坐定,却忽然听到“碰!”的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从天井中落了下来!
叶一萧霍然起身,转瞬便惊得倒抽一口冷气——原来那从天而降的阴影并不是别的,而是一个人!
从高处直接摔落,那人的手脚都折成了扭曲的角度,红红白白的液体混杂在一处,缓缓在几人脚下的青砖上铺展开来,如同一张不祥的大网。
刺鼻的血腥味混杂着浓郁的酒气冲上鼻端,令人作呕。张同德何时见过此等惨状,登时跪倒在地,只见那人的后脑已经像西瓜一样四分五裂,前头的面孔便像是被“铺开”在了地板上,赫然是柳子湘那张曾经俊秀精致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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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死人了!死人了!!”
张同德颤声叫了出来,他瘫坐在地,试了两次都没能起身。叶一萧顾不得去拉他,只下意识地抬头望去,熹微的天光之中,四方的天井黑洞洞的,仿佛怪兽的巨口。如今正是夏末秋初,大多数窗户都开着,叶一萧却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片刻之后,几扇窗内渐次亮了起来,应当是内中的住客们被张同德的惨叫声所惊醒,点灯查看。叶一萧这才终于回神,踉踉跄跄地朝柳子湘跑去,跪下身便去摸他的侧颈。触手之间,柳子湘的皮肤尚且温热,但已没有了任何生机。这样近的距离,叶一萧能清晰地看到对方迸裂的后脑和大睁的双眼。他深吸一口气,朝楼梯的方向转身,脚下却一个趔趄,险些直接滑倒在满地的血里。叶一萧此时方意识到自己的双腿也是软的,而一旁的张同德已然是六神无主,眼见他居然抬脚欲走,急的连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叶一萧,你去哪?”
“你待着别动,我到上边去!”
叶一萧脱口而出,脚下一边朝楼梯的方向跑去,脑中一边飞速转着念头——依照柳子湘那副筋断骨折、脑浆迸裂的死状来看,他必然不是从三四层楼的地方摔下去的。而五楼和他们住的二楼一样,也是十人间的大通铺,如果柳子湘是从那里坠楼,肯定不会无人察觉。因此,柳子湘恐怕正是从六楼那个让张同德羡慕不已的单人间中掉入天井。
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叶一萧一口气跑到六楼,已是气喘吁吁,胸腔里仿佛着了火一般灼痛。这里比下面要安静得多。叶一萧扶着墙喘了两口气,绕着走廊转了一圈,一个人都没有看到。他不知哪个才是柳子湘的房间,正在犹豫,忽然听到一个不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
叶一萧一愣,连忙转身,来人正是梁清和,浑身散发着浓重的酒气。叶一萧此时终于勉强喘匀了气,向他问道:“你没和柳子湘在一起?”
梁清和冷哼一声:“你算什么东西,我和谁在一起要向你报备?滚!”
还未待叶一萧说完,梁清和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并且毫不客气地重重摔上了门。叶一萧没有办法,只得原路返回,来到天井旁边。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天色已比方才亮了许多,天井周围也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考生,不时有人掩面而出、甚至干呕出声,不用多想便知道是被柳子湘的尸体给吓到了。
驿馆原本便离江新府衙很近,没过多久,旧有数名衙役执着长棍前来,将围观众人朝外赶出数尺。其中一人径直走向柳子湘的尸体,同时从怀中掏出几样瓶瓶罐罐,应当就是负责验尸的仵作了。
张同德这会儿已经缓了过来,便又恢复了八卦的本性,拽着叶一萧拼命朝前凑去。只见那名仵作相貌不过二十六七岁,却干瘪瘦弱,头发枯黄,就连走路都好像有点颤巍巍的,活像是秋风中的麻杆。他站在柳子湘的尸体旁边,皱眉看了片刻,忽然用与他身材毫不相符的洪亮嗓门吼道:“这是谁踩的!”
也无怪这名仵作这般生气,他名叫楚良才,原本今日休沐,在家中睡得正好,却被这一桩案子生生拽了过来。秋日清晨的瑟瑟寒风给他冻了个透彻不说,如今又见柳子湘身下一片黑红凌乱的血迹,明显被人踩了数脚,还将血迹一路带到数丈开外的楼梯边,怎能忍住不怒?
叶一萧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刚刚前去摸柳子湘的脉搏时,正是从那一片血色上直接踩了过去。于是他上前两步,歉声开口:“……是我。”
楚良才顿时怒道:“蓄意破坏现场,你究竟是何居心?”
“我想看一下他还有没有救。”叶一萧犹豫了一下,才把后半句话说了出来,“我……学过一点医术。”
张同德有些惊讶地瞥了他一眼,叶一萧只做不知。而楚良才哼了一声,没有再为难他,而是小心翼翼地走到柳子湘的尸体旁蹲下,解开腰间系带,直接将他的衣襟朝两边拉开,露出其下赤裸苍白的皮肤。
人群之中,嘈杂的议论声顿时轰然炸开,傍晚柳子湘主动勾搭梁清和的事,显然不止一个人看到。只是任谁都没有想到,前一晚才找了棵大树的兔儿爷居然就这么死了,登时生出无数谈资。
嬉笑与议论声中,叶一萧忍不住上前一步,出言质问那个仵作:“柳子湘死状如此,已是十分不幸,你难道还要在这里把他脱光?”
“不脱光我要怎么验尸?”楚良才头也不回,“早晨光线正好,看得清楚。”
一个衙役朝叶一萧扬了扬手中的长棍,将他重新推回了人群。叶一萧心有不甘,又道:“那也不该在如此光天化日,至少应将其搬入屋内……”
这话他不说倒也罢了,既一说出口,楚良才觉得自己方才压下一点的怒火蹭得一下有窜了出来。他重重放下手中的东西,咬牙切齿地开口:“你已将现场破坏了一遍,难道还想让我破坏第二遍?”
叶一萧顿时语塞,没能再反驳什么。不多时,江新知府贺有范竟也亲自赶来了。这一次不必衙役们赶人,围观的考生们主动向两旁退开,为这位衣着华贵的大官让出一条通路。贺有范负手踱到那仵作身边,问道:“小楚,怎么样?”
“回知府大人的话,是头部重创致死无疑。此人周身并无被殴打痕迹,喉中无毒物残留,死前曾行房事,已经醉酒,余下还需细细查验。”
楚良才恭敬地回答,起身示意衙役用一块麻布床单将柳子湘的尸体盖了起来,以免惊扰贵人。贺有范抬头望望天井,又问:“从哪掉下来的?”
“当是六楼。”
楚良才答得笃定,贺有范闻言不由皱眉,他扭头小声问一旁的衙役:“六楼那几位请下来了吗?”
那衙役满脸苦色地点了点头,不用想也知道,梁清和几人必然不愿配合调查,何况是作为嫌疑人。然而六楼朝向天井的方向,昨夜一共只住了四个人,除了死者柳子湘、把他弄上六楼的梁清和,还有另外两个名叫于春龙和马思维的考生。
衙役们恭恭敬敬地给这三人搬来了桌椅,作为最早目击命案的两个人,叶一萧和张同德也被一起叫了过来。面对江新知府这样的大人物,张同德顿时又开始紧张,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倒是叶一萧从容开口,叙述了两人清晨早起、相约下楼,听到柳子湘从天井中坠落在地。随后,他又如实承认了自己救人心切、踩乱现场去试探柳子湘的脉搏,而后又一路跑上六楼的事。
听到此处,贺有范抬手示意他停下,问道:“你确定上楼时没有遇上人?”
“没有。”
叶一萧答得笃定,贺有范也没有再问,而是转向另外那三人:“几位呢,有没有察觉到什么?”
于春龙率先开口,他也是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人,声音十分低沉:“我昨晚一直在房中看书,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也没有看到过这个人。”
贺有范点了点头,又问:“那马公子呢?”
“我回去的晚,倒头就睡了。”
马思唯摇了摇头,他身上也有酒气,眼睛也有些泛红,多半是从睡梦中被吵醒的。而后不待贺有范再问,梁清和便直接答道:“那人真是没意思的紧,他虽和我一起回房,但是不到半夜就走了。”
三人的话都没什么问题,再加上柳子湘坠楼时乃是清晨,左右都无人证,贺有范也着实问不出什么来。而几人话不过多说几句,便听得梁清和不耐烦地开口:“说不定是他自己喝多了掉下去的呢?”
“梁公子您说得是。”
贺有范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以眼色示意楚良才可以将尸体带回去了。然而就在这时,他却忽然听到有人叫了一声:“等等!”
出声之人正是叶一萧,张同德伸手想拉住他,却已经来不及了。叶一萧不敢再江新知府面前造次,先是恭恭敬敬做了个揖,才道:“朝向天井的窗户又矮又窄,想要探身出去都有些困难,更别提是整个人都钻过去了,怎么可能会是自己掉下去的?”
贺有范看了他一眼:“本官这次便不计较你的冲撞,那你可有他不是自己掉下去的证据?”
“这……”
叶一萧无话可说,他只是凭借本能感觉有些不对,却没有任何其证据可以支撑。见他不再开口,贺有范便去同梁清和几人说话,倒是那个麻杆似的仵作抬头深深望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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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一萧最终是被张同德给拽走的,这位半道的同乡一边拉他上楼,一边絮絮叨叨地开口,“你啊你,可真会给自己惹麻烦!咱跟那个柳子湘又不认识,梁清和又是惹不起的人物——诶?”
张同德把手搭在叶一萧的肩头,却忽然觉得有些湿意,抬手一看,居然在手心里看见一片暗红的血色。他顿时“嘶——”地吸了一口气,很是厌恶地嗅了嗅上头的腥味,嫌弃道:“怎么连这都有血,你这身衣服回去扔了算了!”
叶一萧疑惑地回头,望向自己的肩膀,只见衣料上果然有一大滴血,只是刚刚天色太暗,这又是件藏蓝色的袍子,才没有发现。
两人一齐进了屋,张同德急着去倒水洗手。叶一萧心中仍然堵得厉害,站在门口脱下那件染血的外袍。不知是不是这一早上实在经历了太多事的缘故,张同德倒水回来居然绊了一跤,连人带盆整个儿磕倒在地:“哎呦……”
半盆清水直接泼了出来,空了的木盆则在地上滴溜溜地转着,叶一萧猛然一个激灵,只觉一股森然寒意从上至下,仿佛兜头至脚被人泼上了一大盆冰雪。自己肩膀上的血迹、柳子湘凄惨的死状、摔落的木盆、飞溅而出的清水……一个猜想逐渐成型,他一把抓起外袍,冲下楼梯,大声喊道:“知府大人请留步!柳子湘不是坠楼而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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