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天井中的阴影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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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叶一萧和张同德上楼洗手的这片刻时间里,楚良才已经和两名衙役将柳子湘的尸体搬上了担架,几名驿馆的仆役也搬来水桶,准备擦洗天井地面上的血污。江新知府贺有范恰恰走到门边,闻言转身,皱着的眉眼中蕴含怒色,显然是不满于对方的二次冒犯。叶一萧心中打鼓,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奔下楼梯,朝贺有范一揖到地:“请知府大人听我一言!”
贺有范冷冷哼了一声:“倘若你胡言乱语,本官定不轻饶!”
“在下不敢!”叶一萧连忙低头,将自己手中的那件染血的外袍双手捧上,“大人请看我衣服上的血迹!”
一个仆役接走了这件衣服,恭恭敬敬地展开在贺有范的面前。这是一件普通的藏蓝色棉布窄袖直裰,领缘与袖口据磨得发白,而在衣服肩头的位置,赫然有一滴半干的鲜血,大致呈圆形,溅开很大一块,又顺着织物的纹理朝四周氤氲渗开,直径约莫有一寸半。
贺有范瞥了一眼他的衣服,道:“那又如何?”
见江新知府愿意听他把话说完,而不是直接让手下把他乱棍打出,叶一萧也放心了些许,从容开口:“在下当时正和同伴坐在桌边,距离柳子湘坠落的位置,横向远逾一丈、纵向超过四尺。尽管柳子湘确实流了很多血,但大多集中在天井正中的地面,怎会溅到我的肩头?”
贺有范沉吟不语,倒是一旁那个瘦得好似麻杆的仵作开口道:“你之前不是还过去看过他的情况,说不定就是那个时候蹭上的呢?”
他说话时眼珠在叶一萧脸上逡巡了一圈,便好似翻了一个浑圆的白眼,也不知是仍然在生叶一萧破坏现场的气,还是单纯对他所说的话不屑一顾。叶一萧在刚才验尸时就已见过此人的脾气,连忙解释道:“如果是不慎蹭上的血迹,那应该是比较模糊的轮廓,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有着完整边缘的圆形。”
“所以,你想说什么?”
听完二人的对话,贺有范微微点了点头。叶一萧暗中攥了攥拳,一字一句地将那个早已呼之欲出的猜想说了出来:“这滴血,并不是柳子湘坠楼之后才滴上的,而是他坠楼之前!”他抬头迎上贺有范审视的目光,“换言之,在他摔出窗户之前便已受伤,才会在半空中就甩出血滴,然后恰巧落在我的肩头。”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围观众人里顿时一阵窃窃私语。此时有人冷笑一声道:“按你的意思,是我们谁把他杀了再推下去的咯?”
说话的是那位名叫马思唯的公子,他也是住在六楼朝向天井房间的人之一。尽管叶一萧确实是这般猜想,但他着实不敢直接说出来,只能避重就轻地答道:“又或许柳子湘只是先受了伤……”
马思维迈着醉酒后踉跄的步子,走到叶一萧的面前,一把攥住他的衣襟,一副要当场吃了他的架势。而另外两名公子望向叶一萧的眼神也都是恶狠狠的,梁清和更是威胁性地握了握自己腰间的御赐金鞭,咬牙切齿地开口:“小子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这一个两个都是叶一萧惹不起的人物,就连一旁的江新知府也没有放在眼里。最终还是另一个住在六楼的贵公子于春龙为他解了围,道:“马兄、梁兄,你我行得正做得直,不怕小人出言污蔑。”
马思唯哼了一声,撂下叶一萧的衣领。另外一边,先前负责去六楼探查的衙役也被叫了回来,江新知府开口问道:“可有发现什么痕迹?”
衙役做了个揖,答道:“回大人的话,柳子湘房间中没有发现任何血迹,窗户上也非常干净。”
叶一萧的精神顿时一振,如果柳子湘乃是醉酒之后自行摔伤、而后又失足坠楼,那不可能没有在房间中留下一点血迹。这也从侧面辅证了叶一萧心中的那个猜想——柳子湘其实是先被人打死或者打伤,然后才被丢出了窗外。而那位凶手处理现场、擦拭干净屋中血迹,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虽然你说血不会溅出这么远,但万一呢?”贺有范显然也想到了这一遭,皱着眉开口,又转向一旁的楚良才,“小楚,你怎么看?”
楚良才呵呵一笑,用手指了指侧颈,歪着头瞥了叶一萧一眼:“杀猪的血都能喷出一丈远,何况是人?”
“即是这样……”
眼见贺有范似乎有所犹豫,叶一萧连忙开口:“并非如此。我是方才回房之时,看见同伴将木盆摔落在地,内中清水溅出才想到这一遭。倘若这滴血是柳子湘摔死时喷溅而出,那血迹定然是呈长条形状。只有自上而下滴落的血液,才会呈现这种周正的圆形。”
他言辞笃定,贺有范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但还是反问:“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或许只是血迹顺着布料纹理向周遭渗透,才成了这种形状。”
“我有方法证明,还请知府大人明鉴!”
叶一萧斩钉截铁地回答,贺有范原本半眯着的双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沉声道:“那你可知,倘若你的方法不足以证明上述观点,那便是扰乱调查、戏弄本官!”
叶一萧郑重一礼,答道:“在下明白!”
贺有范冲左右使了个眼色,便立刻有两名衙役上前听候差遣。叶一萧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有点紧张,先清了清嗓子,才道:“劳烦两位大哥准备一床棉被,用绳子扎成捆,再拿一桶清水,以及墨块砚台来。”
这些东西未免古怪,其中一名衙役满脸不解,问道:“什么样的棉被?”
“这……”
叶一萧一时也有些茫然,却忽然听那麻杆似的仵作开了口,道:“死者身形偏瘦,高七尺有余,约莫一百四十斤上下。”
叶一萧一愣,正要道谢,楚良才却已溜溜达达地走远了,好似只是偶然路过、又随口说了这样一句话。于是他定了定神,对那名衙役道:“一床冬被,不必太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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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名衙役的动作都很快,不多时便按照叶一萧的吩咐准备好了东西。他既然是要还原柳子湘从六楼窗户中摔下的情景,便找了一床棉被,用绳子捆扎成卷,外头一层皆浸透了染了墨汁的清水来代替血液。
而叶一萧之前那件滴上血的外袍乃是一件棉质布衣,他便叫人找来几条床单,用竹竿支起,围在天井四周,重现了当初他和张同德所在的距离与高度。
准备好这一切后,两名衙役一前一后抬着那卷被子,跟着叶一萧爬上六楼,来到昨夜柳子湘的房间。
这间房和叶一萧在下面住的“二辰”字房大小差不多,地上没有临时的通铺,仅有一床一柜,方形茶桌和几把椅子,正是官方驿馆给来往官员临时客宿之所。虽然装潢文雅、干净整洁,却远远比不上一般的富贵人家,难怪前日梁清和看不上这个地方,还发了那么大的脾气。
叶一萧的视线草草扫过屋中陈设,先前衙役们已来搜过一遭,柳子湘的行李和换洗衣物都被翻了出来,摊在桌上。一旁床上的被褥也是铺开的,不知前一晚上他是否在此睡过。叶一萧又朝里走了几步,只见朝向天井的窗户依旧半开着,窗纸颜色很新,正如衙役所说,无论是窗框还是窗棂上都没有任何血迹。
这时,两名衙役抬着那床浸湿的被子也进了屋,叶一萧站在窗边,深吸一口气,道:“就从这里扔下去。”
窗户狭窄低矮,仅有一尺多高,两名衙役一人抬首一人抬尾,弓着腰将那卷铺盖丢了下去。叶一萧连忙跑到另一扇窗边向下望去,只见那卷被子直直地砸向地面,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染了墨水的清水也随之四散溅出,还没等叶一萧看清楚,便听见张同德那熟悉的大叫:“叶一萧!成了!成了!”
几人重新回到一楼,围观的人们都踮着脚、伸着头,想看清天井中的情形。正如同先前叶一萧所说的一样,大部分墨水都只溅开在地面的青砖上,仅有几滴飞得特别远,落在四周架起的床单之上,皆呈现飞溅的长条形状,竟无一处类似叶一萧肩头的圆形血迹。
结果这般显而易见,江新知府也只能对朝梁清和三人道:“几位公子,请前往江新府衙,配合调查。”
“叶一萧是吧?你给我等着!”
衙役们恭敬地将三人请走,梁清和临走也不忘威胁一句,而张同德却显得又兴奋又担忧,一直在旁边絮絮叨叨地陈说方才那卷被子落下时的情况。他讲到一半,扭头看见叶一萧眉头紧锁,似乎还有心思,不由奇道:“怎么了叶兄?这实验分明同你预计的一模一样,你怎么反倒不开心了?”
“并非如此……”
叶一萧摇了摇头,正不知该怎么向张同德解释,忽然听到旁边一个声音道:“你不明白的,是凶手这样做的动机罢。”
叶一萧和张同德闻言俱是一愣,说话的正是楚良才,方才这麻杆似的仵作不知何时凑到了他们身边。叶一萧虽有些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柳子湘坠楼的时间是无人的清晨,倘若我是凶手,只要将柳子湘搬回房间,伪造他是醉酒跌死便可,为何却要将人从那个小窗中抛入天井?徒然令人怀疑不说,还将有嫌疑的范围缩小到了六楼房间的三个人……”
他越说越觉得奇怪,而楚良才却笑了笑,道:“这可能就得让尸体自己开口说话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叶一萧下意识地扭过头去,恰巧看见柳子湘的尸体被放在担架上,由两个衙役抬出驿馆,上面盖着的被单已经被血浸湿了许多。
然而楚良才却没有回答他,那瘦弱的身躯只一晃便混进了人群。江新知府连带着三个嫌疑人都已离开,围观的书生们也纷纷散了。此刻已是天光大亮,秋天金黄的阳光从天井中倾泻而下,叶一萧分明站在日光当中,却丝毫不觉温暖,反倒感觉心底升腾起了某种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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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黑风高,一个鬼鬼祟祟的黑衣人影离开驿馆,悄悄摸去了江新府衙的后门。
那人身形高挑,沿途躲避着巡夜们的视线,却好似是第一次做这档子事,笨手笨脚不说,还在城中多绕了好大一个圈子。只见他一路小跑到府衙后门外的联排仓库前,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原来这鬼鬼祟祟的不是别人,正是叶一萧。
白天楚良才的那句话仿佛别有深意,叶一萧始终无法释怀。他深知自己一无身份二无门路,虽然提出并验证了种种猜想,但案件后续如何调查,都指着江新知府贺有范的判断。叶一萧固然没有立场对案件提出异议,然而毕竟也是一条性命惨死眼前,他偏要自己来亲眼看上一看才觉安心。
因此,叶一萧不顾张同德的苦苦劝阻,待到入夜便换了衣服悄悄出门。依照他白天的观察,府衙的停尸房并没有建在院中,而是在距离衙门不远的一排仓库后面。衙役们护卫的重点显然是放在知府府邸与衙门附近,就连仓库门口都只有一两个零星看守。何况如今乡试将近,还要分派人手去往江新府贡院周遭守卫,更不会有人在意这一间小小的停尸房。
一路都很顺利,叶一萧掏出一把小刀,悄悄将其中一扇窗上的窗纸划开,伸手进去打开了窗栓。而后他四下里看了看,费劲地爬上窗台,尽量轻地翻入屋内。
停尸房乃是背阴而建,里面很是阴冷,弥漫着一股浓烈而诡异的臭气,仿佛夏天厨房里搁了三天的泔水与常年未曾清理的茅厕混在一处。叶一萧一时间被熏得头昏脑涨,连忙从怀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手帕蒙在脸上。手帕中裹着辟晦的丁香与陈皮,辛辣的香气顿时直冲鼻端,总算让他好受了些许。
叶一萧不敢点灯,只借着月光走到墙边陈列尸体的架子前,很顺利便找到了柳子湘的名字,就在最外一个。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上面的被单,露出柳子湘肿胀变色的面孔。只见他的头发已被剃去,四分五裂的头颅已被简单地拼上了。叶一萧半蹲下身,凑得近了些,仔仔细细地观察,却忽然在那黑红驳杂的血渍当中,看到一处与众不同的伤痕——约莫两指宽窄、一楞一楞平行排布,虽然因为柳子湘的脑袋已经碎成几块而很不明显,但却明显与其余伤口不同。
电光石火之间,那些零散的猜想、动机的疑惑、以及楚良才古怪的反应皆在脑海之中串联成串。叶一萧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却忽然听见背后原本空无一人的黑暗当中,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叶一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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