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天井中的阴影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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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一萧?”
一个幽幽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饶是叶一萧素来不信鬼神之事,此刻也吓得三魂出窍、七魄升天。他猛然转身,定睛望去,此刻站在他背后的人,竟是白天那名仵作。
楚良才也没有点灯,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颊消瘦凹陷,比白日里所见更多了几分森森鬼气,麻杆似的身子也好似风吹即倒,脚步虚软轻飘,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叶一萧听得自己的心跳急促恍若擂鼓,勉强将那句“你是人是鬼”给咽了回去,改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这不是我该问的吗?”楚良才冷冷哼了一声,从怀中竹筒里掏出一个火折子晃亮,照出叶一萧吓得发白的面孔与旁边柳子湘那四分五裂的脑袋,“停尸房虽不在衙门院内,却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夜闯府衙,该当何罪?”
叶一萧此刻已经重新镇定下来,何况他看楚良才虽在质问,却没有真的打算叫人把他绑了的意思,便索性开门见山道:“仵作大人,这个与众不同的伤口,你早就发现了罢。”
楚良才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嗤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叶一萧闻言皱眉:“你既早已发现,为什么不告诉知府大人?”
“就算我将结果告诉知府,难道就能直接断案了吗?”火折子盈盈的微光之中,楚良才的脸上没什么情绪,“民不与官斗,到头来惹得一身骚,你来与我公道?”
对方语调漠然,这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令叶一萧的心中陡然窜起一股火来。他压着声音,质问道:“那这个人——柳子湘他,不就白死了吗?!”
“你也是他的相好?”
楚良才瞥他一眼,轻飘飘地反问。叶一萧直接哽住:“你——”
“你既然也是住在驿馆,应当是来考乡试的罢?”楚良才摇了摇头,伸手拉起架子上的被单,重新将柳子湘那张惨不忍睹的面孔遮了起来,“我劝你还是忘了这事,回去好好看书,取个功名为好。”
他说完这话,竟是转身欲走。叶一萧这才注意到,原来这间停尸房外面看着是独门独栋的建筑,内部却被隔成了两间,当中以一扇半开着的小门相连。想来方才楚良才就是从那里过来的,怪不得自己没有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眼见楚良才就要走了,叶一萧也不知是从那里生出的勇气,小跑几步奔到那扇小门前,堵住了对方的去路,一字一句地开口问道:“既是如此,你又为何帮我?”
楚良才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这话说的真奇怪,我什么时候帮过你?”
“今天白天,你虽然恼怒我破坏现场,但却有在听我的观点;而后又告诉我柳子湘大概的体重与身高,让我能够完成实验;甚至在离开之前,还提示我说真正的线索就在这具尸体上!”叶一萧一口气说了许多,他望着楚良才的眼睛,用肯定的语气说道,“楚仵作,虽然您口口声声让我不要多管闲事,但事实上也是希望有人能发现真相罢!”
“……别自作多情了。”楚良才垂下目光,伸手把叶一萧推到一边,径直朝另一个房间走去,“就算发现了证据,你又能怎么办?”
“当然是揭露真相、指出凶手!”叶一萧攥紧双拳,“你不愿说,那就我去!”
他说完这话,也不再等楚良才的回答,便转身拉开窗户,原路返回。带起的微风吹得楚良才手中的火折子一阵飘摇。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叶一萧离去的方向,任凭火光将他消瘦的面孔照的明明暗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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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乡试开考在即,驿馆当中却出了这样一档子事,着实不大吉利,倘若不迅速结案,学子们难免人心惶惶。因此第二天一早,江新知府贺有范便命人请出了暂居于府衙的梁清和、于春龙和马思维三人,升堂审理此案。
尽管前一日叶一萧提出了种种疑点,还将嫌疑人的范围定在了此三人当中,然而无论哪一位都是官家公子,绝非贺有范一个小小的知府能随意审问拷掠的,因此倘若没有决定性的证据,这案子也就只能以意外结了。
眼下的发展也似乎正应了这种预想,梁清和几人的陈述与前一日无二,楚良才的验尸报告也没有什么新的发现。贺有范一板一眼地例行询问过后,正准备拍惊堂木,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鼓声。
“贺大人,有人在外击鼓鸣冤!”
很快便有衙役来报,贺有范摆了摆手,道:“本官正在升堂审案,先问清何事,再让他一等。”
“可是……”那名衙役有些犹豫,“那个人说,他正是在为这位柳子湘鸣冤!”
“……什么?”贺有范一愣,连忙吩咐道,“快带他进来!”
叶一萧还是第一次踏进衙门,心中难免有些惴惴不安,他径直穿过两侧手执长棍的衙役与堂下坐着的梁清和几人,走到堂下一揖到地,恭敬开口:“草民叶一萧,见过知府大人。”
贺有范看见他就想皱眉:“怎么又是你?”
叶一萧假装没有看到江新知府脸上的嫌弃之色,直接开门见山道:“我已知道真凶是谁,只需要再一次查验柳子湘的尸体,便知分晓!”
贺有范虽半信半疑,但经过前一日的事,也不敢轻视这位普通的书生:“你既然如此肯定,那本官便信你一回。”他说完又唤道,“小楚,去把那人的尸首搬来。”
楚有才应了一声“是”,领着两个衙役离开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之后,柳子湘盖着白布的尸体便被抬了过来。
叶一萧请示过贺有范后,便走过去蹲下,掀开了盖在柳子湘头上的被单,露出那个昨夜看到的伤痕。经过一天一夜的功夫,柳子湘的尸体已经僵硬,好在尚未腐烂,堪堪还可以看得清楚。
“这打在太阳穴上的一击,才是夺走柳子湘性命的致命伤。”叶一萧语调肯定,“知府大人待会不妨派人前去查验,无论是房间之中还是天井里,应该都没有能与此伤痕吻合的凶器!”
“这么说来,你的意思是,那所谓的‘凶手’是在杀人之后,将凶器带走了?”贺有范若有所思地开口,“莫非你已经找到了凶器?”
“没有。”叶一萧摇了摇头,“凶器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凶手,只是因为它太过显眼,反倒容易被人忽略。”
贺有范挑眉:“哦?”
“知府大人请看。柳子湘左面太阳穴上的这处伤痕,长约三寸、宽约一寸,表面呈现棱状,是一击直接打碎了颅骨,应当是某件长而直的硬物,上面有相互平行的凸起——”叶一萧说到此处,抬起了头,目光转向一旁坐着的梁清和。梁清和自他开口说话起,脸色便越来越难看,如果眼神能杀人,叶一萧怕是已经死了千百次了。而叶一萧丝毫不惧,只镇定地说出了结论,“这个伤痕,当与梁公子腰间的御赐金鞭吻合!”
“什么?!”贺有范险些惊得直接站起,“如此污蔑,你可知罪!”
“是不是污蔑,大人验过便知!”面对贺有范的质问,叶一萧竟毫无退缩之意,“正是昨天半夜,梁清和与柳子湘发生争执后,随手用那柄金鞭打死了柳子湘,留下了这个奇特的伤口。然而金鞭乃是御赐,梁清和无法处理凶器,便只能用更大的伤口来掩盖这个痕迹,因此他让两个侍卫处理完现场、并外出抛弃染血的衣物之后,便直接将柳子湘从六楼的窗口抛了下去!”面对梁清和不加掩饰的杀意,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完剩下的话,“这便可以解释,为何柳子湘在坠楼之前便已流血,乃至滴在我的肩头;也同样可以解释,为何那名凶手要大费周章地将尸体从楼上抛下——梁公子,你腰间的金鞭便是铁证!”
“你——叶一萧,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梁清和霍然起身,脸上的狰狞之色尽显,“我看你们这种人,就如同看待蝼蚁一般!”
叶一萧昂然反问:“那你昨晚是否也是像捏死一只蝼蚁一般,杀了柳子湘?”
“混账!!”
梁清和一把推开椅子,便朝叶一萧冲了过去。两旁的衙役连忙前来阻拦,却又不敢真的伤了这位官家公子,只能勉强将人抱住。叶一萧被推搡在地,好在没有真的受伤。贺有范终于用力拍下手中的惊堂木,喝到:“肃静!肃静!”
堂下的混乱终于逐渐平息,贺有范沉声开口:“御赐之物,不可随意检查。叶一萧,你提交的证据本官会细细查验,今日暂且到此为止!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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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子湘坠楼案的第一次升堂审理便这样在仓促和混乱当中落下帷幕,叶一萧回到驿馆,张同德见他彻夜未归,担心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生怕他是夜闯府衙被逮捕收监。现在见叶一萧平安归来,少不了一番嘘寒问暖、刨根问底。
然而叶一萧却没什么心情同他们讲述这一夜的跌宕经历,那个没能当堂判决的案子究竟如何发展,他仍然不知;而之前楚良才的警告与提醒,更是仿佛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
叶一萧在驿馆之中等了整整三日,因为记挂着柳子湘的案子,连书都没怎么看下去。直到第四天一早,驿馆的门吏忽然找了上来。
叶一萧以为是案情有所进展,连忙迎上前去。却不想那门吏连客套都无,就直接一指门口道:“本间驿馆乃是知府大人体恤,仅供前来江新府参加乡试学子暂住。你并非考生,还不速速搬走!”
叶一萧顿时愕然:“我确实是考生,那日你分明核对过名册……”
门吏将手中名册甩到他面前,叶一萧看见自己的名字上确实已被人用墨水画了两道笔直的横杠。门吏见他也看见了,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已被除名了!出去另找个地方住罢!”
“除名?为什么?”张同德闻声凑上前来,分辩道,“我们俩都是临河镇人,一齐参加了院试……”
“这就对了!”门吏嗤笑一声,“临河镇上那场考试被人举报舞弊,因此也重新查阅了你的试卷,确实有抄袭之嫌!”
“舞弊?不可能!”张同德脱口而出,“叶兄不是那种人!”
“这可不是伸冤的地方!你这样为他分辩,莫非也是舞弊的同党?”
“你……我……”
张同德气得跳脚,而门吏也再不和他们废话,直接将叶一萧连人带行李一并推出了驿馆的大门。张同德依旧不死心地和他争论着什么,叶一萧却已听不进去了。他脚步沉重地向外走去,却忽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不由脱口而出:“你怎么回来了?”
来人正是三天前被他指为凶手的梁清和。如今他骑着高头大马,金冠玉簪,一身锦袍华贵,闻言一勒缰绳,冷笑道:“我为什么不能回来?倒是你,前两天在堂上叫唤得那么凶,怎么现在像条丧门犬一样啊?”
叶一萧无视了他的讥讽,只咬牙开口:“你到底是如何脱罪的?”
“夏秋之交,天气炎热,尸体腐烂不可辨别,没有证据,那便只能当做意外……”梁清和得意洋洋地道,忽的从马上俯下身子,凑在叶一萧的耳边道,“再多管闲事,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叶一萧一时间仿佛五雷轰顶,连梁清和是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他拖着行李,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不知怎的竟然逛到了停尸房旁边。现在是白天,外面依旧没有守卫,但是在门口的树下却坐着一个人——正是楚良才。
楚良才手里拿着一坛酒,也没用杯子,就这样就这坛子一口一口地喝着。他抬眼看见叶一萧,消瘦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好似对他如今的落魄毫无意外。
见叶一萧朝自己走来,楚良才便向他扬了扬手中的酒坛:“要来喝点酒吗?”
叶一萧头脑之中一片空白,只机械地坐到楚良才的对面,接过他手中的酒坛,猛地灌了一口,随即剧烈地呛咳起来。
一只干瘦仿佛骷髅的手抵上他的后背,帮叶一萧顺了顺气。叶一萧咳得涕泪聚下,也懒得遮掩,随手用袖子一擦。楚良才重新将酒坛拿了回去,问道:“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学医不成,无颜见爹娘;如今学文又不成,无颜见舅舅……”叶一萧喃喃开口,“我……不知道……”
“学医学文,倒也不是毫无用处。”楚良才说话时没有看他,语调轻飘随意,与刚才邀他喝酒时别无二致,“我这正好缺个助手,你要留下试试么?”
叶一萧一愣,良久,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一般,猛地抹了把脸,朝向楚良才郑重抱拳一礼:“在下叶一萧,承蒙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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