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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的接风酒几乎喝到了天明，叶一萧仔仔细细地讲述了他们此番前往泗源府的经历与见闻，陈飞雨始终兴致勃勃地问这问那，直到尽兴方归。
叶一萧酒醒之后，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楚良才在堂屋桌上给他留了饭，叶一萧草草吃过，也顾不得再多加休整，便赶去了衙门，向江新知府贺有范汇报此行结果；连同他在船上就写好了的一份长长的报告，一并呈上了对方的案头。
在经历了与泗源知府彭秉坚的一番斗智斗勇、还差点被他阴谋害死的经历之后，叶一萧现在再看贺有范着实倍感亲切。自家知府大人工作勤勉、执政为民，哪怕亦有不得已向权贵低头之时，但起码是个相信属下的好官。就算自己时常无礼冒犯、甚至当堂顶撞，贺有范也没有真的严厉处罚过他，最大的惩罚也不过是罚奉与停职。
念着叶一萧旅途劳顿，贺有范也没有问得太细，就放他回家了，还照例批了三日的假期。先前在叶一萧回来之前，江新府的其余衙役们都已领了过年的津贴和赏钱。现在叶一萧刚刚立了大功、再加上这半年干得确实不错，所以他拿到手的这份赏钱也就格外丰厚，再加上腊月原本的三两三分薪水，贺有范给他凑了个十五两银子的整数，几乎是他小半年的俸禄了。
叶一萧捧着钱袋两眼放光，一步一颠地回了家，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而前夜楚良才虽然嘴上说着要他请客，但最后却还是把那四两银子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而叶一萧却反倒有些心虚，问道：“说起来……这是贺大人给我拨的差旅费，纪师爷还说，如果花不完的话，最后都要还回去……”
“你是不是傻？”楚良才翻了个白眼，“凭本事得来的钱，为什么要还回去？”
旁边的安小雅闻言附和道：“是啊，叶大哥，你在泗源府里出生入死，这点奖励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再说了，原本那十两你不是已经都花完了？剩下的四两是你卖马得的，这怎么能一样呢！”
陈飞雨也加入了劝说的行列，但叶一萧总觉得对方好像是在诡辩。最终，还是楚良才的一句话让他心安理得地收下了钱：“姓叶的，你平日里查案花的钱，纪师爷难道还给你补过吗？”
于是叶一萧彻底不再心虚，把这四两银子、以及刚刚新得来的十五两放到了一起，整整齐齐地排在床上。这都是崭新的银角子，在夕阳的余晖下闪闪发亮，应该是为了过年图个吉利、刚刚从府库里拿出来的新钱。叶一萧像个守财奴似的，一枚一枚地将这十九个银角子翻来倒去地数了好几遍，然后才打开衣柜最底下的一个抽屉，恋恋不舍地将这些银钱藏到了被杂物遮盖的角落当中。
想他叶家也曾是松林镇上的大户，叶一萧从小生活富足，虽然不像那些纨绔子弟一般花钱如流水，但也是从来都不会计算花销的主儿。后来家中出事，他去到临河镇的舅舅家借住，又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更不屑于去钻营金银这等俗物。如今，当家方知柴米贵，叶一萧真的在外面讨起了生活，方才知道原来一针一线、一粥一米都要花钱。而若想活得舒心自在，更是事事都要同孔方兄打交道，那所谓的无欲无求、富贵浮云，不过衣食无忧之人才能说出的悠闲的清高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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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一萧这一回的假期过得悠悠闲闲、无人打扰，每天在家里看书、做饭、晒太阳，着实惬意无比。直到第三天的傍晚，叶一萧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准备去市场溜达一圈，才刚刚换好衣服拎上篮子，就听见了陈飞雨那大嗓门：“叶先生！”
“飞雨？”叶一萧原本以为陈飞雨是巡逻的途中路过观花路，顺便和他打了声招呼，却没想到一抬头却看见了好几个人，“安姑娘、小楚……还有小丁？”
“叶先生，好久不见！”年轻的捕快丁正奇几乎是冲到了叶一萧的面前，激动地嚷道，“那天你去衙门找贺大人汇报的时候，我正在外面巡逻，是后面遇见飞雨哥，他才告诉我你们回来了！听说你们在泗源府里解决了一桩大——案子！果然不愧是叶先生！”
“还、还好啦……”面对丁正奇真挚的崇拜表情，叶一萧顿时有点不好意思，“有也有赖于安姑娘的机警，还有……陆兄，以及前期大家对马元龙一案的彻查……”
“对，当初就是咱们几个，尤其是小丁，可积极了。”
陈飞雨笑着开口，拍了拍年轻捕快的肩膀。丁正奇霎时满面通红，也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赧然。叶一萧再一次望了一眼天色，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大半个天幕，还没到下班回家的时间，陈飞雨他们几个也都还穿着江新府衙砖红色的制服——如果是楚良才倒还罢了，陈飞雨是绝对不会翘班溜出来找他的。叶一萧未免有些奇怪，开口问道：“说起来，飞雨，你们几个现在过来找我，莫非是有公事？”
“确实是一桩‘公事’。”陈飞雨和楚良才对视一眼，“今天上午，收到了泗源府快马加鞭传来的‘红信’。”
叶一萧的呼吸微微一窒，所谓“红信”，是各道之间最重要的一种文书传递，以红色标牌为信物，各路关卡皆不可阻拦。见他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旁边的安小雅插言道：“叶大哥，那是付大人的传讯，说他们已经基本查清了彭秉坚与零雨夫人的罪行，并且也解救了许多被拐卖去永门道的女子，年后会陆续送她们返乡。第一批的名单里面，有咱们江新府的那两位姑娘。”
“是……苏昕昕姑娘、与谷小荷姑娘。”叶一萧喃喃自语，即便是昼夜兼程走驿道赶来，从泗源府到江新府也起码要七八天。何况此案牵涉甚广、时间跨度也非常长，哪怕付危崖和大理寺再拼命，也断无可能在半个多月的时间内就将整个案子查得水落石出。所以他们这么快传信来江新府，定然也是想要将那些沦落异乡的女子们早日送回家中
“原本这桩案子已经一并给了泗源府，咱们江新府剩下的只是一点收尾工作，没有必要还找当初经手的几个人……但是我跟小楚都觉得，还是让咱们自己来了结这个案子比较好。”
陈飞雨说完，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递到叶一萧的手中，上面写着一行墨字，笔锋遒劲，力透纸背，是“正诚坊小曲路俞苏氏”的字样。
“俞苏氏……这里面是……苏昕昕的家书？”叶一萧伸手接过，那薄薄的纸张仿佛有万钧之重。没有光线的房间、木然的表情、流泪的双眼，还有那花街的残垣断壁、荒宅满地的血腥、零雨夫人悠悠的叹息……诸多记忆一股脑的尽数涌入脑海，让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被揪紧了。
陈飞雨也敛了笑意，轻声叹道：“信是与公文一起带过来的，虽然不知道是大理寺哪位大人的授意，但真的是很体贴了。”
“行了行了，别愁眉苦脸的了，待会儿你俩这幅表情跑过去，人家还以为是来报丧的呢！”楚良才斜了陈飞雨和叶一萧一人一眼，没好气地开口，“还按那一日的分组，我与小丁去谷小荷家，姓叶的你和飞雨去苏昕昕家——把信送到，然后告诉她们的的家属，泗源府衙将在正月底、二月初的时候，把她们送回江新府。”
“我明白了。”叶一萧用力地点了点头，小心地将那个信封塞进衣襟。
楚良才又转向安小雅道：“安姑娘，就劳烦你去告诉严雪羽姑娘这个好消息了。”
“包在我身上！”安小雅满脸认真，叶一萧锁上门，五个人就这样兵分三路，各自前往这三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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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当初马元龙被杀一案，还是由安小雅捡了一条小狗开始，不仅顺藤摸瓜地发现了一桩两人死亡的案子，甚至牵扯出了后续这样一桩大案。安小雅每每想到这一点，又是唏嘘又是庆幸。
严雪羽家就在邵靖坊内，距离叶一萧和楚良才住的地方不算太远，因此安小雅选择了步行前去，没一会儿就到了。她抬手扣了扣门环，那个驼背的老门房慢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将门打开一个小缝：“谁啊？”
“是我，安小雅，严姐姐在家吗？”
“是……安姑娘啊。”
安小雅后来又来过一次，所以看门的那个老仆人还记得她。也许是由于和自己女儿年龄差不多大的缘故，比起江新府衙内的其余官差，严父严母对安小雅没那么警惕，只问了女儿的意思，便放她进去了。
安小雅轻轻推开严雪羽闺房的木门，只见屋中的窗帘仍然紧紧地阖死，虽然因为点着炭炉，在边角处开着一扇小窗，可垂下的帘子却被重物紧紧地压在地上。
严雪羽正坐在桌旁看书，与上一次见面时相比，她的脸颊稍稍圆润了一些，但是神情还是非常憔悴，在明灭的火烛之下，能看出她双眼下泛着深深的乌青。想来严雪羽虽然早已获救，但是这段时间还是过得非常不安心。也难怪叶一萧他们上次过来的时候，严父严母会那般防备，想来也是为了避免再次刺激女儿的缘故。
“小雅妹妹，你……你平安回来了？”严雪羽轻声开口，起身相迎，虽然她竭力想让自己保持平静，但是那攥着书本的手指却捏得死紧，以至于指节都泛着白，“我之前听爹说，你和叶大人一起去了泗源府……”
“对，因为这是我答应过严姐姐的！”安小雅大步走到严雪羽的面前，仰起脸来，清晰地开口，“严姐姐，那群人贩子已经落网，背后的坏蛋们也都被抓到了——从此以后，不会再有无辜的人遭殃了！”
“你说……真的？”严雪羽手中的书本“啪”的一声落了地，嘴唇也禁不住微微颤抖。
“是真的，现在京城大理寺来的大人们已经接管了此案，下个月底，江新府失踪的两名女子也会被护送回来。”
安小雅认真地开口，一瞬不瞬地望向严雪羽。那个美丽的女子以手掩口，纤长的睫毛不住地抖动，神情半是期冀半是不可置信。如豆的烛火被她起身带起来的风刮得东倒西歪，倒映在墙壁上的影子也跟着扭曲跳跃，宛若活物。便是在这明灭的阴影当中，安小雅忽的转身走到窗边，用力拉开窗帘。
只见灿烂的晚霞便从那角落的一扇小窗中倾泻而入，热烈又温暖，仿佛一蓬熊熊燃烧的火焰，从天边一直烧到了心底，压过了桌上的烛光、也照亮了墙上的阴影。安小雅踮起脚尖，再一次用力地拥抱住那个泣不成声的年轻女子，在她耳畔轻而笃定地开口，“严姐姐，你再也不用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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