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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众人望向自己的视线，从一开始的狐疑逐渐变成了警惕和恐惧，钮良俊脸上的慌乱之色愈发明显，叫道：“我当时是去找柯老板的！”
“你当时确实是以这个理由离席的。”与对方的慌张相反，叶一萧的语调却是不疾不徐，“但是，柯凤当时的方向是往船舱走。无论他是死是活，你既然也是跟上去的，就不会没找到他才对！”
“我……我没进门！”钮良俊连忙开口，“当时老板的房间门锁着，我敲门他也没开，一定是凶手就在里头！”
“你既然没敲开门、也没看见随后赶来‘交易’的姚庆，那你当时正在何处？”
“我去了甲板上！舱房里没有柯老板，我当然就绕去了甲板找他……”
一个谎言被揭穿，便需要更多的谎言去圆上说辞。这姚庆说话时眼神游移，哪怕随便一个人都能听出他是在随口胡诌。叶一萧并不恼怒，反倒顺着他的话头问道：“那你当时可有见到什么人、听到什么话？”
“我好像是远远看见几个人，但是、但是我当时喝得太醉了，实在是想不起来——”
“你当真什么也没听到吗？”
钮良俊的脑袋点的好似小鸡啄米：“是啊大人，我后来醉成什么样子，你也不是没有看见！”
“他肯定不在甲板上！”
袁夫人那尖利的嗓音再一次响起，然而这一次，却没有人嫌她太吵。钮良俊有些迟钝地扭过头，其余人也都看向了这个自从上船就一直在各种找茬的中年妇人。像是得意于自己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袁夫人挺起了胸膛，用夸张的语气道，“当时我被那个蠢畜生吓得要死，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
“她叫得可大声了，我差点没给震聋。”
齐小云说到这里，忍不住白了袁夫人一眼。眼见这两人又要吵起来，袁老板连忙拉住了妻子的胳膊，低声央求着什么。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人将注意力放在这一对夫妻例行的闹剧之上了，叶一萧望着钮良俊，说出了那个昭然若揭的事实：“钮公子，如果子时之时，你真的就在甲板上的话，那便理应听到袁夫人的尖叫声！然而你却说，‘什么都没有听到’——敢问钮公子，你当时既不在走廊、不在餐厅、也不在甲板，那会是在哪里呢？”
——答案显而易见，在姚庆与那所谓的“柯凤”做交易的时候，钮良俊早已将真正的柯凤杀死，正在他的房间之中！
在叶一萧步步紧逼的问询之下，钮良俊亲口揭露了自己证词中的破绽，也再没有辩驳的可能。许是清楚自己已经踏上了绝路，钮良俊咬紧牙关，厉声开口：“我恨他！”
他的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好像是从牙缝里被挤出来的，仿佛正在嚼着柯凤的血肉。虽然对方已经被他亲手杀死，但这股恨意依旧没能被消弭。
“我家以前也是连沧道上的大户，柯凤先是花言巧语和我攀上关系、然后又引诱我与他一起鬼混……我知道阿芙蓉这玩意害人，一开始坚决不碰，但是后来，在他那些狐朋狗友的蹿唆下，我一个没忍住，就——”钮良俊霍然抬头，双目赤红，面目扭曲，“如果不是柯凤和他的阿芙蓉，我又怎么会沦落到变卖家产、妻离子散的地步！”
凄厉的质问声在寂静的船舱之中回荡，而叶一萧却摇了摇头，叹息道：“柯凤虽然可恶，但选择踏出那一步的，不正是你自己吗？”
钮良俊一怔，脸上愤怒的表情寸寸龟裂，余下的是悔恨与茫然。只见他瘫软下去，慢慢地趴在了桌子上，两手抱住头，低低地抽泣起来。而在他的身后，一轮朝阳终于升出水面，结束了这个漫长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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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一萧在船舱里睡了大半日，直到下午，客船在舒徐山停泊。由于叶一萧返程心切，船上那桩杀人案的后续处理就都托付给了捕快全自明。几人在码头道别，叶一萧与安小雅在附近的客栈歇息一晚之后，第二天便启程前往欢喜渡，坐上了经庸济渠返回江新府的小舟。
两人到达时正是傍晚，流云漫天，千里烧空。叶一萧踏过长长的木板，临近过年，河道水枯，江新府的码头比他们离开时要安静不少。但没有了来来往往的水手与搬货工人，仍然有许多准备返乡的客人们三三两两凑在一处，身上都背着大包小包，脸上带着放松的笑容。
叶一萧站在人群当中，听着周遭的吵吵闹闹，只觉得那些血腥、阴暗、算计与筹谋都逐渐远去，一时间竟觉得恍如隔世。
“叶先生，安姑娘！！”
“……飞雨？”
一个熟悉的大嗓门响了起来，叶一萧惊讶地抬头，远远就看见陈飞雨正站在一堆砖头上面，正夸张地朝他们两个挥舞着手臂。陈飞雨原本就生得高挑，现在又站得这么高，在人群之中很是醒目。叶一萧心神一振，连忙提了提肩上的包裹，快步跑了过去。
“呦，居然回来了？”楚良才也站在旁边，抱着胳膊，阴阳怪气地开口，“我还以为你们被押在泗源府里做长工还债了呢！”
“别听小楚这么说，他可是天天都上码头来问，有没有从欢喜渡回来的客船呢！”陈飞雨三两步从那堆砖头上面蹦了下来，挤眉弄眼地开口，“你俩这次也去得太久了，而且还音讯全无的，我俩整天胡思乱想。要不是后面收到了信，看小楚那架势，都要杀到泗源府里去了！”
楚良才闻言翻了个白眼：“谁知道这姓叶的又在那边惹出什么麻烦，万一真回不来了，来年的房租我找谁收去？”
他嘴上说得嫌弃，但另外几人都早已熟悉他这嘴硬心软的性子。叶一萧在案件结束之后，曾经通过官方驿站给楚良才寄了一封信，简略说明了那桩马元龙相关的拐卖案已经结案，自己和安小雅准备坐船返回。不过算算时间，这封信应该比他早不了几天到达，也无怪让陈飞雨和楚良才如此担忧。想到此，叶一萧颇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当时……情况紧急，各种意外层出不穷，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们……”
“没事没事，人回来就好！”陈飞雨爽朗地笑道，一手一个，接过了叶一萧和安小雅肩上的包袱，“等晚上回去，你俩好好把这次的经历讲给我们听就是了！”
而楚良才所关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他笼着两手，和叶一萧并肩往前走，头也不回地问道：“剩下了多少钱？”
“四两！”
叶一萧从怀中掏出钱袋，底气十足地回答，几乎要昂首挺胸了。虽然他之前照例把钱花得一干二净，但好在裴子昂帮他找回了那匹“丢失”的老马，为他追回了六两半银子。这其中的二两半都作为这返程一路的路费和食宿花掉了，最后剩下了足足有四两，已经超过了叶一萧在江新府衙门中当差时一个月的薪水。
“……这么多？”楚良才是真的有点诧异，伸手接过叶一萧从递来的钱袋，里面确确实实有四两整银，并着一把铜钱，“我还以为你会两手空空地回来呢。”
安小雅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开口：“这么说来……他好像是问我借过一次钱买船票，不过没过两天就还上了。”
这下楚良才望向叶一萧的眼神不是惊讶而是狐疑了，叶一萧直觉对方马上要说出口的绝不是什么好话，连忙高举双手以示清白：“停停停——我没偷没抢没卖淫也没嫖娼！”
“我可什么都没说。”
楚良才嗤笑一声，就差没把“做贼心虚”四个字写在脸上。陈飞雨笑着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叶先生他们好不容易平安归来，小楚你就少找点茬！”
“是啊，‘好不容易’才平安归来……”
楚良才幽幽地开口，中间那“好不容易”四个字却咬得异常清晰。虽然叶一萧在信中说得十分简略，但是“泗源知府彭秉坚因罪革职、下狱待审”却绝对不是什么能被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普通消息。虽然楚良才不知道叶一萧在这其中究竟起到了什么作用，却也大致能猜到对方究竟是遇到了怎样的惊心动魄。
“放心，有本姑娘罩着呢！”安小雅的心情也颇为不错，得意地拍了拍胸膛，“叶大哥，你快给他们讲讲，我是怎么临危不乱、力挽狂澜，把你从太守府里给救出来的！”
“好，晚上我们一定洗耳恭听！”陈飞雨说完，忽的注意到了什么，“等等，安姑娘，你刚刚叫叶先生——”
“我叫他叶大哥，怎么啦，反正大家都这么熟了……”安小雅挑眉，“陈大哥？唔……飞雨哥？还有楚大哥？”
“不是不是……”
陈飞雨连忙摆手，与楚良才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视线：“姓叶的，看你俩都容光焕发，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好事？”
叶一萧茫然，只觉得这两个朋友的神情都好似有些古怪。见他还不明白，陈飞雨接上话茬，循循善诱：“比如说……桃花？”
“有！”居然是安小雅做出了抢答，她颇为兴奋地捧起脸，双颊微微泛红，“飞雨哥，你们之前说的那个‘好郎君’，真的是英俊潇洒、年少有为、武功高强……而且还快意恩仇、智勇双全，简直就和传说中的游侠朱明一样厉害！”
“‘好郎君’？”陈飞雨微微一愣，扭头望向叶一萧，“难道你们遇见陆捕头了？”
“是，不过陆兄现在已经不在阳广县做捕头了，那次见面之后不久，他就被选调进了大理寺，这次前往泗源府暗中调查，恰巧和我们碰上了。”叶一萧解释道。信里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叶一萧就索性什么都没写。不过，也不知道是因为安小雅提到了游侠朱明、还是他想起了明净月华之下的那一次争执的缘故，叶一萧忽然感觉胸中有些憋闷，充斥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没有听到任何八卦的陈飞雨和楚良才交换了一个失望的眼神：“不过如果叶先生是被陆捕头比下去的，那可就一点都不冤了……”
“你们两个大男人，在那里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呢？”安小雅冒了出来，好奇地开口，“也讲给我们听听呗？”
“咳咳……”
楚良才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而陈飞雨则笑着一把搂住叶一萧的肩膀，力道之大，差点把他直接给按趴下：“我俩方才是说，你和叶先生远道回来，是不是要去吃点好的？”
说起吃饭，叶一萧顿时又有了精神：“吃点有油水的！在船上这些天，我净生啃饼子就咸菜了！”
陈飞雨思索片刻：“反正都快过年了，就回去吃个饺子怎么样？”
“哪有接风宴吃饺子的！”安小雅第一个提出抗议，“不是有句俗话说‘缠腿面、滚蛋饺’嘛，我和叶大哥刚刚回来，当然是要吃面条啦！”
“吃面条多省钱啊，是不是，姓叶的？”
楚良才意有所指地晃了晃手中的钱袋，叶一萧伸手去抢，却抓了个空，只能言辞抗议：“……为什么接风宴也是我请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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