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云嫣便回宫去了。
萧承煦后半夜才昏昏沉沉睡着,这一觉睡得黑沉香甜,等他睁眼,外头一轮红日映照雪光,原来一夜的雨下到最后,变成了雪粒。
他只觉全身上下清爽了一些,大约是拖了许久不愿用药,一旦服药,效果便加倍奏效了。
“九哥,你快把药喝了吧。”萧承轩这回干脆自己端药,亲自监督哥哥。
母亲死后,他也就只有这个兄长相依为命,贺兰茗玉这事儿一闹,他才知道兄长是个痴情种子。
药匙凑到嘴边,萧承煦只是说:“这是什么味道,熏的人恶心。”
“药能有什么好味道啊?”萧承轩叫起来:“你赶紧把药喝了,等好了什么山珍海味吃不得?什么美酒佳酿喝不得?”
他不提酒倒好,一提起来,萧承煦只觉得满腹愁肠,心乱如麻,不如一醉。
“正是,拿酒来,用药佐酒正好!”
萧承轩急的脑袋冒汗,心头冒火,他陡然想起一件事,从怀里掏了张纸递给他:“哥,你看看这张纸再说。”
临走的时候,云嫣写了一行诗,和萧承轩说了,萧承轩这时拿出来还有一点犹豫。
萧承轩和哥哥不同,他哥哥萧承煦文武双全,他是单边狂奔,武艺非凡,一听先生讲课就魂飞魄散。字自然是识的,诗词歌赋一点不会。
这句诗倒也不像是情诗,只是有点丧。
蓓蕾树上花,莹絜昔婴女。
春风不长久,吹落便归土。
萧承煦看了,怔仲片刻,突然眼中又垂了泪珠,这几日他心情郁结,几乎把一生不曾流过的泪都流尽了,萧承轩昨日感激云嫣帮忙照顾萧承煦,现在见哥哥又流眼泪,急切间便怨恨起她。
和她主子贺兰茗玉一样,都是让人不省心的东西,这又写了什么,让哥哥难过了。
萧承煦却随手用衣袖擦去眼泪,端起药碗也不啰嗦,一口气把药汤喝光了。
萧承轩看呆了,突想起云嫣临走时的模样,她讨要纸笔,一蹴而就,写完后双手托着给自己,柔声说:“若九殿下不振作,您就把这纸拿给他看,九殿下一定会转危为安的,请您也不要担心。”
萧承煦问他:“这是谁写的?”
“贺兰茗玉的丫鬟写的。”
萧承煦这才回忆起昨晚的事情,他昨夜心绪激荡,只记得那是个极瘦弱的女子,音色婉转动听。过去和贺兰茗玉见面时,应是见过她,回忆起来却是一片模糊,仿佛是个低眉顺眼不声不响的丫头,比不得蓁儿活泼俏皮。
不过字写的不错,簪花小楷颇有卫夫人遗风。
“这丫头是在提醒我,不要忘记了父母的恩德。”他顺手把薄纸折上:“这是宛陵先生在小女夭折后所写的悼念诗句,后面还有娇爱命亦然,苍天不知苦。慈母眼中血之句。承轩,母妃的死,我确实不能释怀。她有你我,虽和父皇感情极深,可是自古以来哪怕是后妃殉葬,也没有让有子的嫔妃殉葬道理,孩子还在,母亲就总有希望。”
萧承轩目中含泪:“九哥,母妃确实是上吊自尽的。”
虽然他也很想念母亲。
“嗯。”萧承煦端坐于床头,双手压在膝盖上,想了一会儿,说:“母妃是自尽的,可她未必不是被人逼迫的。”
萧承轩顿时皱眉:“谁逼她?”
萧承煦眉宇间一片阴云:“谁?谁能从中获利,谁就是逼死母妃的人。”
萧承轩失声大叫:“那还能有谁,不就是皇……”
他生怕隔墙有耳,立刻住嘴,手指了指天上。
“不错,你我身为人子,断不能忘了如此深仇大恨。大仇未报……”萧承煦嘴角微微一挑:“我自然也不能死了。”
——
云嫣匆匆回宫复命。
蓁儿见她总算出现了,立刻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拉着她往院子里走。
“娘娘等了你一夜,正巧皇上后半夜来,娘娘还没睡呢,差点叫皇上察觉了。真是一场虚惊,好险好险!”
云嫣也是一惊:“没事儿吧?”
“没事儿,娘娘多聪明啊,不过你还记得回来?干什么了耽搁这么久?”
云嫣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倒听得蓁儿心惊肉跳。
“哎,小姐苦,九王爷也苦,他们俩的命怎么这样呢,明明是多相配的两个人,却偏偏要分开。”
蓁儿说了半天,却也没听到云嫣答复,回头一看,她望着院子里一树灼灼红梅花出神。
“这花早开了,你今儿才想起来看,也不算多名贵的花,也把你给看呆了。真是个没见识的丫头。”
云嫣也不分辨,只是微微一笑。
——
一年后
皇帝兴冲冲往丽妃寝宫里走,只见丽妃主仆几个正在暖炕上坐着玩,丽妃和三个大宫女打叶子牌,旁边侧坐着一个宫女,正在低头绣花。
皇帝颇有兴致,止住了扬鞭太监,只是悄悄走了进去,他看了一会儿,丽妃果然聪敏,她做庄家,就庄家一人吃三家,她若当闲家,就闲家三家分庄家。
没过多久,她面前就堆满了铜钱。
那铜钱都是皇帝初登基的那年,大赦天下的同时铸造的显德初元铜钱,做好后送了一些到后宫里,给嫔妃宫女们拿着玩。
“茗玉,你是不是把她们几个的月钱都赢了回去?”
丽妃当真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皇帝,唬得和一群宫女一同要跪地行大礼。皇帝挽着她,说:“跟你说了多少次,咱们之间不必如此。”
丽妃双腕在他手里,仍旧半靠半跪着行完礼说:“茗玉已经够不拘礼了,若再如此,传出去成什么样子。”
皇帝眼尖,方才看到坐在最里侧的宫女已将手里的绣活儿藏在身后,这一年间他常常来丽妃宫中,对此女也有一点印象,是丽妃身边的大宫女之一,从她娘家带进宫的人,云嫣。
正巧蓁儿帮皇帝倒茶,急慌慌不留神被门槛绊了一跤,虽未曾摔倒,那茶盏却摔了一地。
皇帝叹道:“茗玉啊,你嫁给朕一年了,蓁儿却还是这样毛毛躁躁。你房里的丫鬟,恐怕还是云嫣稳重娴雅。”
丽妃噗嗤一笑,说:“蓁儿这毛病怕是改不了了。真不知道将来该把她嫁给哪个才好,也不知道谁吃得消她那个毛糙劲儿。”
云嫣并不说话,只是用帕子缠着手,帮蓁儿一起捡地上的碎片,蓁儿佯怒推了她一把,说:“看看,看看,娘娘总说你好,皇上也说你好,把我彻底比下去了。明明是比我后来的……”
云嫣原就一边收拾,一边出神,蓁儿是开玩笑并没用力,她却不留神摔在地上,那手撑在碎片上,顿时破了个口子。
蓁儿顿时吓着了,忙从自己怀里找手帕,慌乱间却怎么也找不到,忙伸手朝云嫣怀里掏了过去。
“哎,你做什么啊。”云嫣愕然躲开。
“你不是总带着一块手帕吗,就是血迹洗不掉的那块,快拿给我,我给你缠伤口啊。你的手巧,伤成这样今后拿不了针线怎么办啊?”
云嫣顿时涨红了脸,扭身躲开,原本塞在腰带上的绣绷子掉了下来,皇帝却下了炕,抢先把那绣绷子拿在手里看,只见水红色的绸子上,绣的是一对并蒂莲,花瓣层叠绽放,花心绕着一只黑色大蝴蝶,刺绣功夫不错,连蝴蝶的长须都刺得精致。
这一年多,皇帝总喜欢到丽妃这里来,固然是丽妃容貌娇艳,在四妃中最年轻娇媚,也因为丽妃这里气氛轻松,仿佛寻常人家里一般,有娇妻美婢作伴,真是乐而忘忧。
“云嫣这手果然是巧的很。”皇帝点头说。
云嫣见皇帝始终提到自己,只是深深低着头,低声说:“谢皇上谬赞,奴婢的手艺都是娘娘tiaojiao的,都是娘娘好。”
皇帝点点头,笑着对丽妃说:“看看你的宫女,总是要把话头绕回你身上,让朕夸你。”
丽妃抿嘴一笑,真是艳丽如玫瑰:“皇上,难道我不值得您每天好好夸一夸吗?”
皇帝哈哈大笑,伸手凝她如凝脂细滑的脸蛋:“真是个小机灵鬼儿。”
只是余光看了云嫣一眼,见她乌发不过梳成宫女们常梳的发式,头上一个偏髻,脑后两根辫子汇成一根,发色浓黑,肤色净白,因羞涩深深低着头,只看到一只小巧的耳朵,连耳廓都是通红的,耳垂上戴着翡翠耳坠,不是什么名贵玉料,玉坠儿雕成叶片,颇有别致韵味。
丽妃知道云嫣不自在,皇帝只要一来自己宫中,云嫣总是寻些理由避开,别的宫女巴不得能够跟在自己身边,也盼着能叫皇上看中,得个位份低些的妃嫔之位也是从仆至主,下半辈子有个倚靠。
只有她总是躲开,丽妃问过她一次,她也只是说不自在罢了。
“云嫣,蓁儿,你们都下去吧,蓁儿你把我的药拿出来,给云嫣敷一敷。”
等她们都走了,丽妃才问皇帝:“皇上,今天一来心情就似是很好,您和妾说说吧。”
说着,她转转眼珠,嫣然一笑:“妾想来,必定是前线有捷报传了回来,您才如此高兴。”
皇帝忍不住又笑,刮了刮她的鼻子:“朕果然没说错吧,你就是机灵的很。不错,九弟这次连连报捷,把老四也救了回来。这次他班师回朝,朕一定要好好嘉奖他!”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照妾看来,这都是皇上您英明神武,善于用人呢。”
皇帝心情更好:“方才你提到蓁儿的婚事,正巧朕也在想着九弟的婚事,正想找一个好女子赐婚于他。”
丽妃顿时浑身冰冷,只觉得血管里流的都成了冰水一般。
她垂头,勉强笑道:“皇上可看中了哪家女子?”
“你觉得苏玉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