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姜白石
萧承轩给云嫣安排的屋子，是萧承煦寝房旁的小隔间。
大家巨族的公子居所，向来是有这种隔间，供值夜的婢女居住。萧承轩话说的直接：“难怪贺兰茗玉让我哥念念不忘，不但主子是绝色佳人，她tiaojiao的丫鬟也是个伶俐人，咱们阖府上下也没有一个丫鬟比的上你仔细，既然你来一趟，我也只好舍下脸面，劳烦你看顾着九哥一点儿。”
云嫣听这声音倒像是人摔倒在地上，忙披衣起来，匆匆往萧承煦房里跑。
果然两个守在榻旁的小丫鬟都吓哭了，萧承煦也不管她们，从地上爬起来，直着身子朝窗户走去。
云嫣过去时，正逢萧承煦恍恍惚惚推开窗，外头风大，顿时吹得他满头黑发和素白长衫一起朝后飞去，昔日英武俊朗的少年，身上已经清减消瘦得不成样子，仿佛要随风归去一般。
他赤着脚，已经一脚踏上窗台，云嫣猝然不及防，忙扑跪过去，只觉得双膝触地剧痛无比，她也顾不上许多，两只手紧紧搂着他留在窗台下方的另一只脚。
那两个丫鬟这会儿才回过神来，也满脸是泪冲了过来，只是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快去叫十殿下过来！”
见两个小丫鬟还是不动，她厉声呵斥：“愣着干嘛？快去！跑！”
小丫鬟听到命令，“跑”字一出，都匆匆朝门外跑了出去，在门框处撞了个趔趄，仍旧匆匆往十殿下的屋子跑去。
窗台狭窄，云嫣抱着萧承煦一条腿已经是很艰难，让小丫鬟走也是怕慌乱中推搡，反而不小心把九殿下给推下去了。
萧承煦低下头，他有一头浓密漆黑的好头发，被风吹得飘洒飞扬，背着光，云嫣只能看到他一张脸的隐约轮廓，他声音清冷无情：“放手，否则你就和我一起摔下去。”
云嫣自然不肯放：“殿下，奴婢不过微末之人，此身不足惜，您若执意如此，奴婢就陪您一起下去吧。”
她心头捏着汗，若萧承煦往外一倒，她此生休矣。她也只好赌一把，赌萧承煦平素就是体恤下人的好脾气，现在受了刺激，一时迷了心窍，哪怕是要做傻事也不会疯狂到违背他的本性，带着自己给他殉葬。
她死命拽着他的小腿不松，两人一站一跪，僵持在窗台处，云嫣只觉得脸上陡然湿漉漉，仿佛是雨滴在脸上，但是闻到淡淡的腥气，顿时悚然。
她竭力分辨萧承煦胸口背后的位置，果然已经染红了一片。那是刚刚治疗的新鲜伤口，恐怕都崩开了。
云嫣只觉得两只手已经抱得发麻，萧承煦和她贴的近，他身上不能自制的战栗和高热徐徐传来，仿佛感同身受他身上的伤痛苦楚，心头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能叹他和丽妃娘娘造化弄人，如此璧人却只能分开，落得个情深缘浅，有缘无分。
好在十殿下终于赶到，见萧承煦居然晃晃悠悠站在窗台上，顿时惊得差点魂飞魄散，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抱着他九哥，将人从台子上拖拽下来。
老御医又被叫来给萧承煦看伤，萧承煦虽然不说什么，身体绷的很硬，显然求死心切，不想再治什么伤了。
云嫣拿了一个包袱出来，那东西是她从贺兰府里拿出来的，解开一看，是一枚寒光凛然的铠甲头盔。
“九殿下，这是小姐出嫁前，留在贺兰府她的闺房里的。这趟奴婢出宫，小姐特命我把它取出来还给您，并不是小姐不重视此物，正是她非常重视非常喜爱，以为您死的时候，她日日夜夜抱着这头盔哭泣，几次三番去寻死，若不是奴婢几个日夜看着，她现在早就是一抔黄土了！”
她拿了头盔出来，就是想引起萧承煦的注意，果然萧承煦虽然身子没动，那双漆黑的眼珠却终于转动过来。
他没有再流泪，只是身上都是血，又疼的很，脸上全是冷汗，身上都已经汗透了。
云嫣沉吟着继续：“小姐当日寻死的心，就和您如今一样。九殿下，其实小姐对您一片痴心，和您对她的也是一样。闹到如今的下场，只能说是阴错阳差，天意作弄。小姐有一句话想提醒您，当日您战场受挫、十殿下险些因私自离开前线的罪名丢了性命，恐怕都和一个人少不了关系。”
说着，她用手指点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三个字：萧承耀。
“小姐为了帮十殿下脱罪，这才不得不嫁给皇上，只为了四个字，大婚特赦。”
萧承煦微微喘着气，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却突然有了光彩。
“她真的为了我……才嫁给三哥的？”
云嫣说：“是啊，殿下，您对我家小姐情深意重，我家小姐同样对您也是倾尽所有。您和小姐的这段情，谁也没有辜负谁，请您不要怀疑这段感情的真诚，更不要怀疑您自己是否值得小姐如此相待。因为小姐说了，您就是天上翱翔的雄鹰，而她原想当您翼下庇佑的黄莺儿，只是如今黄莺儿被别人攫走，关进了黄金笼里，而您却不能因为眷恋一只黄莺儿，就忘记了自己翱翔九天的理想。”
说着，她将头盔双手递到了萧承煦的手中。
那铠甲用料结实，入手极为沉重，他病重未愈，身上绵软无力，却将这头盔拿的死死的，手指几乎抠进了缝隙里。
他眼中有泪光隐现：“茗玉这样待我，我却……我之前却说她贪图荣华富贵，水性杨花……”
云嫣生怕他情绪过激，再次扯动伤口，忙说：“九殿下，您只是一时情急，迷了心智。小姐当日就说了，她不怪您，因为她知道，哪怕她真是个贪图荣华富贵水性杨花的女子，您也不会真的怪她，也不会伤害她，这是您和她之间的默契！”
她见萧承煦的情绪渐渐转缓，忙用目光和手势示意萧承轩和老御医，给九殿下该换衣服的赶紧换衣服，该换药就赶紧换药。
她这一番话先从贺兰茗玉和萧承煦二人定情信物说起，又再三解释贺兰茗玉的苦衷，其实为的是让萧承煦不要怀疑过去的一切，她在来九王府的路上就暗自揣摩，萧承煦是个痴情的人，也是一个骄傲的人，他一直是皇帝最宠爱的皇子，母亲沐妃也深得圣宠，从生下来就是个天之骄子。
这段日子他是接连受挫，双亲先后过世，出征失利，自己又受了重伤，回来后倾心爱慕的女子又嫁给了他的哥哥，当今圣上。
一个骄傲的男人，突然受到这样多的挫折，钻牛角尖一时出不来是自然的。若是让他误以为过去那段珍贵的爱情不过是一场骗局，固然能尽快解脱出来，这也是贺兰茗玉的原定打算，让他恨她，一辈子怨她，用这股恨意支撑着活下去。
可他会一辈子怀疑自己瞎了眼，怀疑他所有的判断都是错的。而且，他对贺兰茗玉的仇视也会让贺兰茗玉活不下去。
若是二人再起争执，旧情被皇帝发现，他们两个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老御医给萧承煦换药，这趟果然顺利许多，他躲在萧承煦背后，给云嫣一个感谢和鼓励的眼色，希望这姑娘多说几句，自己有空把伤口重新处理一遍，刚才上的药已经被血冲掉了。
“她果然不怨我……”萧承煦悲凉地笑了：“天意作弄，有缘无分。我曾以为这个世界都是我的，到如今，原来老天爷并没有站在我这边。”
“是。”云嫣徐徐说：“就是有缘无分，只能各自珍重而已。小姐如今是皇帝的身边人，禁宫新宠，荣宠逾众，她不敢再对您有一分情意，也请您另聘新妇，重结永欢。”
萧承煦骨节分明的手指揪住心口衣襟，他急促地喘气，终于喘不过气，浑身发抖，泪水纷落，打湿了一片衣衫。
“殿下，只有一件事您千万别忘了！这些事情桩桩件件，都和那个人有关，您千万莫要忘了提防那人，若有机会，定要让那人付出代价，给您报仇，给小姐报仇，给那段死了的情报仇！”
小姐的想法原也没错，一个人能活下去，恨比爱持久。只是这种恨意，不如让他去恨真该恨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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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承煦重新换了药，老御医给他开了一剂安神祛痛的汤药，他喝了后，这回终于沉沉睡下。
见九哥睡得沉了，萧承轩终于放下心，再四感谢云嫣：“云嫣姑娘，今日多谢你，若不是有你在，我真不知道九哥会闹成什么样子。”
云嫣不居功：“都是我家小姐教我的。要谢，十殿下不如去谢我家小姐。不过这份谢意请您就放在心里，和九殿下都好好过日子，健健康康的，小姐得到消息就比什么都好。”
她回了隔间，桌上已经给她备下盥洗梳妆的用具，铜盆里水仍是温热的，镜子一照，倒把她吓了一跳。
她鬓发蓬乱，发梢和脸上都是半干的血迹。
血痕纵横在雪白的脸上，倒像是她受了什么重伤一般。
她伸手抚着脸，一时竟是痴了。
她出了一会儿神，这才用帕子沾着水，小心把脸上血迹擦去。
绣了兰花萱草的白帕子瞬间染上一抹抹红，她看了帕子一会儿，将它叠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