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恨几时休,心抵秋莲苦。 ——晏几道
遵奉丽妃娘娘的旨意,云嫣匆匆离宫而去。
从昨夜就开始下雨,初时不过是淅淅沥沥的细雨,到后来完全止不住,就像是雨神在天上尽情倾倒水流,一股股雪白的雨柱打在地上,宛如一道道雪白的鞭子,饶是撑着伞,她的裙子也被打湿了半面,匆匆到了角门外,这才上了乌篷马车。
她撩起帘子,连绵的宫宇楼台渐渐消失在淡墨般的雨幕里。
一如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昨夜始承欢,新人原就不胜恩宠,君王已经倦极入睡,丽妃娘娘却披衣到庭院中,凄然问她:“我的心上人徘徊生死,我却……却成了皇帝的丽妃,我这样的人,是不是特别没心肝啊?”
云嫣帮丽妃披上披风,柔声说:“奴婢知道,娘娘心里苦,不亚于九殿下。您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九殿下。”
丽妃喟叹:“我只是怕他病体未愈,又添心病,上回我拼死悄悄的去见他,谁知道竟闹成那个样子。他恨我也没什么,我只怕他不好好保重身子。”
丽妃入宫即为四妃之首,得了皇帝一个“丽”字封号,自然是国色天香,丽色无双,她含泪愁容当得上西子捧心四字。
“昨天我听宫女们说了,夜枭叫就是在数病人的眉毛,数清了,那人……也就死了,我好怕啊。”
她蹙眉呜呜哭起来,云嫣忙用帕子帮丽妃拭泪。
“娘娘,九殿下天纵英才,老天爷舍不得他死的,娘娘你宽宽心。”
丽妃哭了一会儿,突然抬头看着她:“云嫣,你一向温柔体贴,我每次心里难受,和你说会儿话心里就好受多了。这回你替我去看看他,好吗?”
主子吩咐的话,云嫣一向是一心一意的完成,半分含糊都不会有,她蹲了蹲身,应了下来。
马车绕回丽妃旧宅,在贺兰府上停留片刻。
云嫣将一身宫女装束换成旧日婢女衣裳,雪白衫子葱绿罗裙,免得太过惹眼,又带了一件东西,这才匆匆赶往九王府。
萧承煦为了建功立府,这才自请出征,他九死一生总算捡回一条性命,皇帝心疼皇弟一身是伤,立刻给他封王爵开宴立府,可惜九殿下伤势过重,一直昏昏沉沉,好容易略清醒一点,又遇到贺兰茗玉入宫前悄悄见他最后一面。
两人明明是有情人,短短几句话却都急了眼。
贺兰茗玉哭成了泪人儿,侍女臻儿在一旁急的团团转。
萧承煦连连呕血,昏死过去,再醒来就不言不语,不饮药,不吃饭,甚至今日已经到了滴水不饮,粒米不进的程度。
把他的十弟萧承轩吓坏了,兄长这是钻了牛角尖出不来,一心求死啊!
知道宫女云嫣奉丽妃命来看望萧承煦,萧承轩完全不认为这有什么用处,现在谁也解不开兄长的心结,毕竟丽妃已经成为皇宫禁苑的新宠,哪朝哪代也没有皇帝把自己的妃子赐给皇弟臣下的道理。
云嫣被王府内管事带着,穿影壁过回廊,终于到了九殿下的寝房门口,萧承轩先出来看她,见这婢女一身素淡,身如细柳,行动间低眉敛目,颈直背挺,粗看倒是不俗。
给自己问安的声音也是柔声细气,他叹一口气,别说区区一个小婢女,哪怕是天仙过来,只要不是贺兰茗玉,又有什么用。
“我九哥身子不好,你小心着点。”
云嫣只恭谨答了个是。
她走了进去,九王爷萧承煦侧躺在床上,短短一段时日没见,清俊的少年郎已经病损得不成样子,一旁躬身站着个大夫,正试图和王府里的丫鬟一起脱了九王爷的里衣,给他换药。
云嫣只看到萧承煦的脸色苍白到毫无血色,比四周挂着的白绫帐子更白,他双目紧闭,额头和眉毛上挂满汗珠,只有脸颊上有两处病态的潮红,显然是高热到昏迷了。
萧承轩跺脚:“索性让他真晕了也好,现在这样半晕不晕的,咱们做什么都不方便。”
其实萧承轩说的不错,那丫鬟一碰到萧承煦的衣襟,他虽然是病糊涂了,常年习武的力气仍旧在,推开一个丫鬟不消什么,丫鬟被他推得一头撞在床柱子上,额头出血,疼的想哭又不敢哭,只是扁着嘴吸气。
老大夫是资历极深的御医,皇帝专门派来照顾九弟的,哪料到遇着一个脾气上来命都不要的病人,顿时扎手扎脚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萧承轩说:“算了,还是我来。”
他走上前去,干脆两手一拽,把里衣给扯开,但萧承轩毕竟是个粗手粗脚的大男人,萧承煦胸前背后都有刀伤剑伤,哪经得住他这样下重手,顿时疼的冷汗淋漓,唇角也渗出一缕血痕。
云嫣着实看不过去,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上前轻声说:“十殿下,不如让奴婢试试?”
萧承轩见兄长又呕血,骇得手脚也软了,他回头看了云嫣一眼,问:“我兄长病得糊涂了,他下手不会留分寸的,你不怕吗?”
云嫣低声说:“奴婢做过伺候病人的活儿,奴婢不怕。”
萧承轩便让开。
云嫣过去跟在贺兰茗玉身后,见过萧承煦和萧承轩兄弟俩数次,不过兄弟们的注意力都在贺兰茗玉身上,对她倒是没什么印象。
萧承轩见她走到病榻前,因不方便施展,便一膝跪在榻上,双手果然又灵活又轻巧,完全没有碰挨着萧承煦的身体,已经帮大夫把衣裳摊开,露出一道道惊心动魄的伤口。
老御医也倒抽一口冷气,说:“这可糟了,殿下一直不让老夫给他看伤,这伤……这伤口的肉都烂了,难怪殿下身上这么烫热。”
萧承轩更着急了:“到底该怎么治,您说个话。今儿我和你一起,说什么也要把九哥这条命给抢回来!”
老御医叹了三四声气,说:“那就得把腐肉全部剃掉,再用热酒消毒,才能重新长好。”
老御医这话一说,几个人都不言语了。
剃腐肉,这可该多疼啊?
萧承轩乱了心绪,没头苍蝇般来回踱步:“九哥怎么撑得住?他都几天不吃不喝了,这重手下去,说不定他立刻就咽气了!”
老御医原就没有十成的把握,病人身份尊贵,若有什么岔子他全家的命都不够赔,见萧承轩这么说,他便立刻闭上嘴,比十七八针缝了还紧。
云嫣知道病情耽搁不得,一个时辰都有一个时辰的发展,若是拖到不可收拾,那才叫人后悔莫及,她当机立断对萧承轩说:“十殿下,九殿下的伤势耽搁不得,府上有没有百年的老参,切两片来给殿下含着,殿下年轻,身子强健,能撑得住的!”
萧承轩真不知道这个小婢女哪里来的勇气说兄长一定撑得住,有心想回她一句,若兄长撑不住,你来赔吗?
转念又觉得这话透着不吉利,况且兄长真出了事,十个婢女也赔不了。
他让撞了头的婢女赶紧下去,又急声叫内管事赶紧开库房,把皇上前日赐的三根百年老参都拿出来。
参切了过来,可萧承煦牙关紧咬,根本塞不进去。
云嫣拿了一把汤匙,小心地撬开他的嘴唇,快速将参片压在他舌底,萧承煦虽然昏迷仍有一点反应,立刻作势欲呕,急切间云嫣干脆用手掌小心压住他的嘴唇,他几次三番吐不出来,这才终于平静下来。
老御医这就取了薄刀,在灯火上消毒后,咬一咬牙终于下刀。
第一刀切下去,想来是真的疼极了,萧承煦陡然睁开眼,挂满汗珠的睫毛急促颤动,圆瞪着的眼珠毫无焦点地看着床顶,这才缓缓移动到云嫣的脸上。
他真的病糊涂了,看着云嫣,居然露出一个含糊古怪的笑容,嘴里嘟囔着几个字,云嫣和他挨的近,听得清楚,是在叫丽妃的闺名。
茗玉……
云嫣知道他是出现幻觉了,这会儿决不能打碎他的幻梦,不然真会撑不住,她柔声安抚:“在呢,承熙。”
她身为奴婢,本不该直呼九殿下的名字,只是云嫣和丽妃的声音相似,闭着眼听去,倒真像是贺兰茗玉在一旁陪着他。
“接下来会有点儿疼,你要撑住,撑住啊。”
老御医知道长痛不如短痛,既然有人辅助,再不犹豫,下手飞快,那伤口又多又深,要把淤血腐肉全部去掉,直到流出鲜血才算处理完一道伤。
云嫣一手虚按着萧承煦的唇,另一只手腕原本是撑在床上,萧承煦疼到极限,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不放,云嫣顿觉腕上疼痛欲裂,骨头仿佛被他捏碎了。
她疼得咬住嘴唇,老御医接着处理另一处伤,那伤更深,刚一下刀,萧承煦就疼的上半身弓起来,萧承轩忙得喊:“我来?我帮你一起按着九哥?”
云嫣将大半身子压上去,她细心的很,哪怕是用全身重量去压萧承煦,也没有大面碰到他的身上。
“十殿下你别来了,我体格轻,还能压得住,现在九殿下身上都在流血,不能再动了。”
萧承轩见这婢女果然轻盈瘦削,她双肘用力,背上的蝴蝶骨透过薄薄的白衫凸显出来,显得异样纤细窈窕。
“云嫣,辛苦你了!”
这一趟治疗结束,萧承煦胸前背后的伤口全部剃掉腐肉,重新上伤药包扎好,云嫣整个人宛如从水里捞出来一般,黑发黏在脸上,雪白的脸蛋上一双眼盈盈如秋水,她闻言嘴唇微弯,轻声说:“十殿下言重了。”
形容举止温婉动人,只是眉眼间有几分疲倦憔悴。
“不知道府上有没有自鸣钟,这会儿几点钟了?”
云嫣突然问,湘帘遮着窗,她这会儿往外看去,只是一片暮霭沉沉,心头不由一震。
萧承轩出去看了回来,双手一摊:“宫门下钥了,今儿你回不去了。我给你准备房间,你就在王府住一宿吧。”
云嫣素日里睡得警醒,这一日虽然极是辛苦,痛痛快快洗了澡,换上了簇新的寝衣寝裤后,她就睡不着了。
只是望着窗外发怔,不知道丽妃娘娘好好用晚膳没有,夜里睡的如何,她连日无眠,再是这样熬煎就要撑不住了。
下了几天的雨,到了夜里却又停了,只听到庭院里的芭蕉叶,因为承不住满叶的雨水,突然向外一倾,便是噗通一声。
她听了一两声后,突然听到了重重的一声咚。顿时惊得坐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