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自豪见自己老子毫无“进取”精神，除了挠挠头外，也没啥办法，只好琢磨业务。
云从周给的视频和照片是没心思去看的，也没必要。
程自豪自认白天的现场观测没有任何遗漏和疏忽。
说实话，一堆行业经验丰富的学霸反复研究都找不出毛病来，他不信自己一眼能发现问题。
那怎么办呢？
他习惯性地打开louts notes，这玩意不光是个邮件客户端，还是个电子图书馆，上面挂了大量的标准化数据库-这些都是SNK的精华，他决定去里面碰碰运气。
忽然，sametime亮了。
魏余聪：“你在加班？”
程自豪：“没有，没有，吃过晚饭没事干，整理下邮件，顺便去查查数据库，找找灵感。”
魏余聪：“白天在注塑厂，情况如何。”
程自豪：“他们非常规范，但是找不出问题所在”
魏余聪：“果然”
程自豪觉得脸上有点发烫，“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魏余聪：“你理解错了，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实际上这任务就不应该交给你。”
魏余聪看起来是在自责，可程自豪却更加不好意思。
虽然他知道对方确实是在自责。
程自豪：“东京技术中心那边的检测报告真的没问题？”
魏余聪：“这点你可以完全相信。东京的技术中心不光是集团的骄傲，在行业内也是首屈一指，同行乃至竞争对手，碰到复杂问题都会花钱购买检测和咨询服务。以后你去过就知道了。”
程自豪：“哎，真希望临港的技术中心赶紧造起来，那样我们送检也方便的。”
魏余聪：“是的，现在送日本实在太浪费时间了”
忽然，程自豪想到了点什么。
程自豪：“老板，你在东京技术中心呆过对吧？”
魏余聪：“是的，我领导过几个实验室，还有检测中心。包括做冲击检测的实验室。”
程自豪：“那最好，我问问啊，做各种测试的时候，是否有各种视频和照片留存？”
魏余聪：“有的。但是你问这个干什么？”
程自豪：“老板，如果不违反规定的话，能不能让我看看这些视频和照片？”
沉默了一会，对话框才再度亮起来。
魏余聪：“第一，叫我经理，第二，你确定要？”
程自豪：“没把握。死马当活马医。研究下检测的资料，总比死盯着试制流程好些。”
沉默了大概半个小时。
程自豪以为对方生气了。
……
魏余聪：“我把所有资料打了个包，发你邮箱了。有点大。还有不得外传。这些东西是有保密制度的。”
程自豪：“明白！”
……
一个多小时后，他从电脑前抬起头。
似乎觉得摸到了些什么。
但还很模糊，无法定性。
“要不试试从FMEA角度来分析一下？这玩意应该还没完全还给老师吧……”
FMEA是英文失效模式与影响分析即“潜在失效模式及后果分析”的缩写。
起源于五十年代美国的军工业。
那时冷战的开始阶段，美方为了应对苏联的钢铁洪流，大量投资各种高科技技术装备，希望用质量优势战胜对手的数量优势。
然而在那时代，材料学工程学依然存在缺陷，拼命硬上的结果是，导致产品出现各种奇奇怪怪的毛病。
于是FMEA分析应运而生，从设计实验开始对产品进行全面可靠的分析。
大致分为结构分析，功能分析，失效分析，风险分析，优化，最终形成文件。
这些分析都可以依靠软件来归纳整理。
不过保持架这个东西挺简单，程自豪也懒得走标准流程，顺手拿起纸和笔开始研究。
最终在后果分析阶段，他得出如下结论
此风险属于
检出度很低，（几乎无法简单识别，除非进行专门测试）
危害程度很大，（应用于轮毂轴承要求高）
发生频率很高，（每次测试都不合格）。
所以从这个角度说，导致不合格的原因，只能是发生在生产过程中。
“这不是废话嘛？”他自嘲一句
说完又拿起那个保持架摩挲起来。
合成材料的材质入手还挺舒服的，他闭上眼睛一面盘一面脑子在不停的转。
嗯，忽然他觉得手上有些异样感，保持架的内壁似乎不是特别平整光洁，刚才是手指甲刮过，才发觉有极细微不平整。
他连忙开灯，发现亮度还是不够，又找出个强光手电筒，一通观察后，他发现内壁上有几圈极浅的痕迹。
因为保持架材料是浅色的，所以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
反而是触觉比较靠谱。
“这，这叫啥来着？哦，对，熔接线！”
合成材料保持架是注塑机在高温高压情况下，把材料从注塑口里一点一点挤出来堆叠而成，做不到一次成型，当然也没有必要。
熔接线就是这种工艺下的产物。
“那路或多！”程自豪蹦出一句日文来。
他想了想把手里的草稿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直接上床睡觉。
明天再去趟注塑厂，能不能成功就是乌龟过门槛-看此一翻（番）。
……
第二天，程自豪再度来到厂里。
云从周依然全程陪同，态度没得说。
于是再度开机试制。
程自豪看到那工人师傅已经有了无生趣的迹象，心里也有点发急。
“慢着”随着注塑口下的保持架逐渐成型，程自豪忽然打断。
“嗯？”
“程工，怎么说呢？”云从周问道
“能不能不要加压了，对让注塑口的压力和外界持平。”
“这个”云从周一愣，小心翼翼地说道“可这样一来，东西就是废品啊，不加压的话，结构强度无法保证的。”
“嗯，我明白，但我想看看熔接线的位置。”
云从周示意工人师傅撤去压力。
“程工，熔接线这个你放心，我们的操作完全符合手册的。有熔接线是正常现象，不存在任何质量问题。”
“我知道”程自豪拿着刚出炉还有点烫手的保持架道“你们的规范化生产绝对没问题，申报样板工厂绰绰有余。”
“但是你看……”他把保持架递过去“没有加压后，熔接线就明显了是吧？”
“确实……”云从周接过去仔细端详起来“你的意思是？”
“你再看这个”程自豪不接他的话，递过去一个破损的保持架“这是之前被东京技术中心退回来的样品。你仔细看，冲击力产生的缺口就在熔接线附近？”
“哎，倒还真的是！”云从周观察得仔细。
“你再看这个……”程自豪说着拿出个ipad来，那是他日常追剧，还有和杜心潇视频时用的。
打开ipad调出几张照片。
“这是？”
“这是我让死人面孔从东京……”
“死人面孔？”云从周一愣，随即笑了起来“程工你这是大逆不道啊……今天晚饭么，要去唐阁了……”
“云工，你放过我好不好，唐阁刚拿了米其林三星，一顿饭下去，我一个月工钱都报销。这个，这个请吃饭是应该的，但地方，对吧，好商量……”
“开玩笑的”云从周有些感慨“说起来，这回是要我请你吃饭了。”
他拿着ipad感慨。
上面是一张检测仪器的照片，击锤处标了个红圈和一个箭头。
云从周内行，立刻拿起那个检测失败的轴承比对上去。
可以确定，测试击锤打击的落点就在熔接线上。
虽然从理论上说，加压注塑工艺下，熔接线的强度非但不弱，反而更强于其他部位。
但事已至此，也不由得云从周不信。
“所以程工的意思是？我们接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咨询道。
程自豪倒是敞亮，双手一摊：“我什么都不知道。”
“哎？”
“我真不知道啊。”程自豪无奈，“我只是找出了可能性，但之后怎么解决，我不是专业的，没法给意见。我倒是想说，能不能把熔接线换到别的地方去，但你们能实现？”
“能啊！”
说话的是一旁开机器的工人，说起来也是熟手老手，否则也不会调他来参与试制。
“真可以？”
程自豪和云从周的眼睛都亮了。
“当然，不就是改变一下注塑口倾斜度…然后…调整材料的挤出速度，这样一来，熔接线就会往上移动点。”工人点点头，“可以避开测试击锤的打击。”
他也来了劲道，这一个月里，他别的事情没干，光顾着试制新产品，连续的失败对士气打击是很大的。
“可这能行嘛？”程自豪有点怕，这解决方案治标不治本啊。
“怎么不行？”云从周倒是想得明白“这显然不是制造的问题，我们制造的产品只要通过总部检测，那就是合格产品。至于东京技术中心的检测水平和能力，这个不用我们怀疑。”
“这样还是有点不保险啊……”程自豪仔细。
“要不这样，我们自己土法上马先做个冲击检测试试看？”
“怎么土法上马？我们没设备啊！”云从周苦着脸“你别看那个设备小小的，但技术含量挺高，能够以很小的行程产生巨大的冲击力，这样才能在空间狭小的保持架内壁上施加出强大压强。”
“是，是”程自豪点头“但我们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啊。”
“怎么说？”
“你看，现在我们都觉得，大概率是因为击锤砸到熔接线上导致过不了冲击力测试，解决方法呢，就是把熔接线上移，避开击锤落点，对吧。”
“是”云从周点头
“所以，只要证明熔接线是结构弱点就行。”程自豪挠挠头“你们的检测实验室里没有内壁强度检测机，但有普通的检测机啊。也是有击锤的可以调节冲击强度的，对吧”
“是，程工，你别买关子，说下去。”
“那就外壁强度检测机，对着外壁的熔接线痕迹来一下，然后换一个保持架对着非熔接线地方再来一下。看结果呗。不见得精确，但勉强能定个性吧！”
“这倒也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云从周有点不好意思。
“这个不是你的错。”程自豪安慰他“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显然熔接线这里存在问题，你们整天研究这个，反而是灯下黑，忽略了。”
“我呢，对注塑完全外行，脑子没条条框框，加上昨晚没事在盘保持架，发觉手感不对。所以就上心了呗。”
“好，我马上让大家分头行动”
云从周效率很高，摸出手机哇啦哇啦一通，立刻有人去实验室测试之前制作的样品保持架的外壁强度。
他自己和程自豪一起蹲在注塑机旁，看保全部和工人师傅一起对注塑口进行调整。
当天下午，好消息出来了。
新试制出来的样品上熔接线变了位置。
而实验室里的外壁冲击力强度检测结果也再度证明，熔接线确实是结构薄弱处。
两者一叠加，那么新产品大概率是能够通过东京技术中心检测的。
“差不多了！”程自豪感到有点疲惫“但愿这次能行了吧……”
“我觉得能行！”云从周也很开心。
“不管了，这回试制的五十个我就带走。你们再生产些，封存起来。万一要是还有问题……”程自豪苦着脸。
……
注塑厂在嘉定。
离开时天已经都黑了。
程自豪想了想，还是摸出手机。
“喂，魏经理嘛？是的，我好像是找到了breaker的毛病了。是的，我没有开玩笑。现在注塑厂又重新试制了一部分，好的，我马上过来。”
到公司时已经快八点了。
他顾不得肚子咕咕叫，直接找到魏余聪，把样品递给他，并且详细的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做了汇报。
魏余聪不说话，一边摸着保持架，一边静静的听着。
程自豪一口气讲完。
魏余聪没有接茬，沉默片刻道：“很好。”
“真的很好”他重复道，“你的表现远超我预料，我承认之前对你有偏见，这是我的不对”
说完站起来朝程自豪一个30度鞠躬。
“哎，哎，经理，这不行”
程自豪哪儿见过这个阵仗，手忙脚乱不知道如何时候，最后一横心，朝对方鞠躬，算是还礼。
“这他妈的怎么看着像对拜？”他心里嘀咕。
“这个事情，我会为你申请奖励。今年……哦现在已经是12月了。今年就算了，明年2019年，你的年度考核至少是甲等！”
“谢谢老板！”程自豪很顺口的说出了，微信群里抢红包的吉利话。
“叫我经理！”
“是！谢谢经理。”
魏余聪叹气，他觉得这小子怎么总是这幅样子，很不职业啊！
但就是这个不职业，却解决了大问题。
“那经理，这批东西，我明天就给东京技术中心寄过去？”程自豪主动请缨。
“不必了，我今晚就要飞日本，到时候直接带给他们好了。”
“今晚？”
“是的，一会就要去机场了。”
“你太拼了吧……红眼航班啊。”
“工作而已，没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