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略懂注塑工艺,但毕竟是二十年没碰了,老程心里也没底。
开始仔细看了上海SNK注塑厂的工装模具和相关设备的参数资料。
程自豪则翻检各种检测报告。
模具工装工艺看起来都没问题。
而之前四次被判定不合格的原因出奇地一致:“压力强度测试和冲击测试不合格”。
保持架只是用于约束角接触钢球的工具,本身对强度和冲击测试的要求很低。
保持架本身就不要求有额外的抗压抗冲击冗余设计,高速滚动的钢球在润滑脂的滋润下,对保持架能施加多少压力?
然而活见鬼的地方来了,看似很容易达到的测试指标竟然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这他妈的不科学啊。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程自豪的体格当然不算太好,但好歹也是健康成年男性,没事挨杜心潇小拳头砸几下还是可以的,哪怕杜心潇全力一击,也能扛过去。
但现在情况是一拳就倒。
杜心潇头发挺长,没有任何变强的迹象啊。
“册那!”程宏辉忍不住骂山门“老革命碰到新问题了喏!”
“不要在儿子面前讲粗口!教坏他怎么办!”程妈妈端着银耳汤进来,正好听到老公骂街。
“哎,都比我高了,我怎么教坏他?”程宏辉叹气。
“你还敢嘴巴老?!”程妈妈生气了,一碗银耳汤轻轻地放到儿子面前,另外一碗重重地往程宏辉处一镇“吃!”
程自豪木然无语,一想到那句讨个媳妇像个婆的话,他感到有点毛毛的……
吃完银耳汤,爷儿俩脑袋凑一块合计了半天,还是没有任何启发。
最终老程摆摆手,“先睡觉,先睡觉。老了吃不消了……”
说完站起身朝卧室走去,程自豪耳朵尖听到自己老头子在嘀咕:“册那,老革命碰到新问题。这趟要僵忒了,真的搞伐定……”
……
第二天程自豪跑到位于开发区的SNK上海注塑厂,说明来意后,注塑厂这边很重视,也很犯愁。
注塑厂这边负责“breaker”项目的是生产部的年轻质量工程师-云从周,比程自豪大几岁,本科硕士学的都是注塑相关专业。
临毕业被SNK中国区以本地培训生的名义招入。
本地培训生比魏余聪身上的国际培训生光环要有不如,可也是作为干部来培养的,当然发展前途不如后者-通常只会在国内晋升,除非特别优秀的否则没有全球派遣的机会。
云从周年纪轻,但已经挂着质量课副课长的头衔,日常负责新产品的开发工作,业务能力没的说,做人也圆滑世故,能很方便地协调各方面调动所需要的资源。
在讲究资历辈分的日本企业里,云从周大可以对程自豪呼来喝去。
但他没有,相反异常客气。
找个会议室坐定后,云从周开始倒苦水:
一开始,注塑厂对“breaker”项目不怎么上心,道理和昨晚老程的观点一致,这根本就不是个高精尖项目,虽然有些细节处要注意,但以难度而言,也就是日常平均水平。
但魏余聪当时是带着尚方宝剑过来的,直接对管理层挑明了这个项目对集团战略的重大意义:
1,竞争对手有的东西,不管能不能卖出去,我们也必须要有!这是事关公司形象,是展现“技术的SNK”的最佳机会。
2,一旦量产,可以为公司节约大量成本,并且可以反过来要求金属保持架供应商降低成本,形成竞争。
注塑厂对此非常重视,总经理亲自点了云从周的将。
魏余聪对云从周也挺看好。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但邪门的是,注塑厂想尽办法多次试制,最后甚至开始进行违规的手工精修,然而样品送到日本技术中心检测后,依然被打回。
第一次被打回后,大家都重视起来。
云从周大怒,觉得丢了面子,于是发了狠,求爷爷告奶奶,把注塑厂里几个高学历专家都抓了差。
算上他本人,团队里有一个博士两个硕士,都是相关专业背景。
最强专业团队亲自出马上阵,事先制定周密计划,详细列出加工过程中可能出现的任何问题,并都做了对应预案。
差不多相当于高射炮打蚊子的阵仗了。
如此以为可以万无一失。
结果东西出来后,本厂检验一切合格。
但注塑厂没有压力强度测试和冲击测试的设备,只能把保持架寄到日本,由东京技术中心进行检测。
还是不通过。
一来一去,时间就耽误下来。
连续三次都卡在同一问题上。
魏余聪急得双脚跳,但急也没用,他本人分身乏术无法亲自到一线督战,思来想去,觉得找欧洲的两家注塑厂碰碰运气,没准他们就能搞定。
如此,就能进行对比,以找出上海注塑厂到底是哪道流程出现问题。
结果……
听完这些,程自豪再度傻眼。
如果说昨晚他还有些侥幸心理,觉得是因为自己专业能力不够,无法从检测文档和制造工艺文档中分析出问题原因。
现在可是明白了,自己再牛逼也不过是一个二本本科,对面可是学霸团队,照样搞不定。
……
“那,那,要是方便的话,我能不能先去样品试制的现场看看?”程自豪犹豫道。
“没问题,跟我来”云从周很热情
“这个,这个,给你添麻烦了”程自豪很不好意思,名义上是来解决问题的,但实际上他对自己的斤两很清楚。
“别这么说,我们才是真不好意思。明明特别简单的一个东西,搞成这样。哎……魏经理也说了,这东西特别。如果是通常情况,我们可以把供应商的工艺工程师找来做现场指导”云从周很苦恼。
“但现在看起来这就是三井化学给我们挖的坑,好让我方没法砍价,只能买他们的成品。就算请了工程师来,也是磨洋工出工不出力,还要被他们嘲笑。”
“是啊,这帮赤佬真是讨厌。”
在开始试制时,程自豪摸出手机,打算把全部流程记录下来,好带回去分析。
以他的本事光看几遍现场是肯定找不出原因。
只能回去反复看录像,多角度录像反复地看,也许能发现点端倪。
毕竟这玩意真没太多的不可控变量,全程都在有效的规则控制下。
“哦,程工啊,你不要录了。”云从周道
“哎?这还保密啊?”
“不是。你端着手机录,不稳定的,之前我们用单反加三脚架,拍摄了所有角度的视频和照片,一会儿我发给你就是。”
没多久,二十个样品再次出炉。
云从周满脸沮丧:“程工,你看,这东西看起来和三井化学提供的产品一模一样,而且在厂里做基本检测,肯定也都是一条过……但我可没勇气再往日本送了。坍台,坍台啊!”
“东京技术中心这帮子奸商,几个简单的冲击测试,费用就敢开二十万!人民币不是橘子皮啊!我们注塑厂别看一年产值上亿,但净值利润也就几百万,送过去四次,好了,一年里有三个月是白做……魏余聪这边还不一定给报销。总经理要扣我年终奖了。”
云从周是个小胖子,从程自豪进门起红扑扑的小脸蛋始终挂着笑容,但这回却哭丧脸起来。
“程工,刚才文档和预案你看了,试制过程你也全程看到了,我们可都是按照标准规范来的吧……”
“是”程自豪点头,作为质量工程师,他对体系建设特别看重,刚才看似随意,实际上却是以一个内行的眼光在观察。
不得不承认,注塑厂在合规操作上做得非常好,可以被评为集团样板工厂,但偏偏就在样品上掉链子。
云从周又可怜巴巴地说道:“程工,你回去后,一定要在魏经理面前替我们说说好话。这测试费,这不应该让我们注塑厂出啊,这块费用要charge到head office里才是。对吧,道理要讲的……”
程自豪这才明白,云从周在这儿等着他呢。
估计是魏余聪那个死人脸派头,把这群下面工厂的人都吓坏了。
于是打起曲线救国的主意来,想从他这儿下手,让魏余聪同意由中国区质量部来承担检测费用。
程自豪挠挠头,这确实是个问题。
通常一次检测就过了的话,这个钱是算在工厂还是质量部头上,完全不是大问题,一来大家心情都好,不大在意,其次,二十万,说少不少,说多也不算多,随便哪方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可现在,费用超过七位数,这就有点咬手了。
这种事情么,其实工厂真不爽也是有路子朝上申诉,毕竟工厂总经理作为一方诸侯在集团话语权颇重。
但那样等于是公开是魏余聪撕破脸,而魏余聪的日常工作之一就是指导注塑厂日常质量体系工作。
这玩意算是半个小馆,能不得罪是尽量不要得罪。
为了一百万搞坏了关系,得不偿失。
程自豪虽然人微言轻,也算是魏余聪的特派员,注塑厂有枣没枣打三杆子再说。
想明白这些,程自豪也不恼。
大家都要为自己利益考虑嘛,职场办事无非是协调妥协,彼此让步,去争取共同的胜利。
只要“breaker”项目成功,那么这100万检测费就不再是问题,魏余聪甚至可以行文要求东京技术中心予以减免啥的,集团有类似规定。
但前提是,得把事情办成,减免检测费是一种奖励,而不是阿猫阿狗都可以来薅的资本主义羊毛。
从来只有从各地分舵往总公司转移利润,可从来没有总部给下面发福利,资本家什么时候良心那么好过了?
云从周这边指望程自豪“上天言好事,回厂免费用”,对他刻意巴结。
在交谈中程自豪发现注塑厂还是希望魏余聪亲自来第一线指导作业。
魏余聪前些年在东京技术中心轮岗,对于各种测量以及质量体系监测很有经验。
大家都希望借用他的脑子和本领来解决眼下这个让人丢面子的问题。
奈何,魏余聪现在是个中国区总部的中层管理者,身上积压了无数项目与工程。
他倒是来过注塑厂几次,但每次都是听完汇报后去现场匆匆走马观花,着重点在考察设备完整度与体系的完备度方面。
这才是作为中国区质量部经理所应该关心的问题。
至于“brearker”项目执行中碰到的技术性难题,魏余聪其实很有兴趣,可是条件不允许。
要解决问题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去慢慢磨,水滴石穿,可若是被总部知道了,肯定要骂他不务正业。
明明是应该部署作战方案的团长,偏偏跑到前线去当排长,亲自带着几十号人去攻打一个山头-在总部看来,这是典型的管理能力不足。
当然,总部也不会就此为难他。
但,既然你喜欢做业务干部,那就一辈子做业务吧,像热拉尔那样,行政管理岗位从此与你绝缘。
这对一个国际培训生而言是巨大的失败,对SNK公司而言何尝不是?
公司在魏余聪们身上砸钱砸资源,目的是要培养技术岗出身的认同企业文化的未来高级管理团队,而不是一个个单纯的技术员工程师。
所以,哪怕魏余聪有足够的时间,他也没法干这个。
这套思路及与之相匹配的管理方法,不能说是错误的,甚至是先进的,把管理者从繁重的基层的技术性业务中解放出来,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与空间去审视公司体制上存在的问题和漏洞,然后通过个人能力去修补完善。
魏余聪唯一能做的就是找欧洲工厂帮忙试制,可又碰到圣诞怠工……
breaker项目的时间节点死线是明年一月。
留给注塑厂和魏余聪的时间不多了。
实际上只有一次,最多两次送检的机会,因为检测需要时间,保持架样品在上海东京之间往返也需要时间。
……
今天一天,程自豪除了知道注塑机是怎么工作以外,几乎是没有任何收获。
回家吃过晚饭后打开电脑连上移动硬盘,里面是云从周拷贝给他的视屏、照片。
老程今天也不像往常兴致勃勃的搬凳子坐旁边,而是主动的帮着程妈妈拖地板,整理房间。
显然在他看来自己的儿子已经足以“独挡一面”,至于自己,咳咳,咳咳,该服老就得服老,跟着老太婆给儿子打打下手,当好火头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