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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慧娟2025-11-07 11:269,630

  地里的玉米一季又一季地长着,棚里的辣子一茬一茬地摘着,我们在地里和棚上来回穿梭着,日子也一天天地继续着。我们栽下去的杨树已经长得有碗口粗了,每年修剪下来的树枝也能烧一阵子锅。春天的风还在刮着,但没有过去那么大了,红寺堡在日子的重复中悄然发生着变化。

  当盖房子成为一种风气时,大家的目标是盖房子,当骑摩托车成为一种时髦时,就一家买一辆摩托车,以前在高干梁不敢规划、不能规划的事情现在都一点点地在想、在做。牛养起来了,羊成了群,孩子们成群结队去念书,村庄越来越蓬勃。每到夜晚,远远看去,红寺堡镇上灯火通明,也渐渐有了城市的模样。

  我还是在忙里偷闲地看着电子书,但越看越觉得枯燥。因为侄子看的都是网文,看得久了,就会觉得都是一个模式。我没有其他的渠道去获取我想看的书,所以也渐渐对电子书失去了热情。

  二〇〇九年八月,外甥女来红寺堡看我们。我做了一桌子好吃的,把她和侄子喊来吃饭。吃完饭在一起闲聊,就说起来电子书的事情。外甥女说:“小姨,你费那个劲儿干啥,你开通个网络,想看啥书有啥书。”

  网络我听过,但听说费钱得很,我就问:“那一个月得多少钱啊,听说贵得很。”

  “没别人说的那么可怕,像你,如果想看书,一个月开一个五块钱的流量就够了。”外甥女已经用了好几年网络了,所以她知道。

  “五块钱啊,那我还是负担得起的,就是我这个手机买了都快两年了,不知能不能上网。”我一听五块钱,一下子来了精神,但又担心起手机了。

  “都可以的,只不过咱们这儿就把手机用来打电话了。”外甥女说。

  “那你给我开开行不?”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和外甥女说。

  “行呢,小姨,就是今天开,但要下个月才能用,下个月就从你的话费里面多扣五块钱。”外甥女耐心地给我解释,我点头,她就打电话给客服开了一个五块钱的流量。

  侄子闷头玩着手机,猛地想起啥似的说:“哎,姑姑,你开流量了,我给你给个QQ号吧。”

  “要QQ号干啥?”我不知道他说的这是个什么东西。

  “你下个月能上网了就可以和我们聊天了,我们可以加好友,你看,我和我姐就是QQ好友,我们俩平时就这么说话。”侄子打开自己的手机耐心地给我教。

  其实我就是反应慢一点,但我学东西还是没问题的,侄子给我一说我就知道怎么操作了。他把QQ号和密码给我抄到本子上,让我在九月一日的时候自己登录上去,哪里不会了再给他打电话问。

  我对新的事物总是充满着期待,自从外甥女说网上可以看书,我就天天盼着九月一日,仔细一算,八月还有三十一日,顿时就觉得日子漫长。

  九月一日早晨起来,就收到了移动公司的短信,说我的流量可以用了。我趁着没起床,赶紧打开网络试了一下,果然,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书城里的书丰富得让我咋舌。我试着登录了QQ,但并不是特别熟悉,就先放下了。然后赶紧起床准备去棚上干活。

  怎么说上网的这种感觉呢?就好像你一直都与世隔绝,突然有一天你离开了你生活的地方,进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里所有的东西你都没见过,所有的东西都要你重新认识、重新学习、重新接受。我倒是不着急,但我似乎又陷入到以前读书的状态里去了,因为我没有多的时间去适应这种全新的生活,我只能在生活的间隙里用能抓住的所有时间来学习这些新东西。

  我又在别人眼里开始“不正常”起来。香梅嫂子问:“你最近怎么又开始神神叨叨的了?”

  我尴尬地笑笑:“嫂子,学着上网呢,好多东西不会。”

  “你捣鼓的东西我们都不会,也帮不上你,不过你可别为这些事情再挨骂了。”嫂子善意地提醒我。

  “我会注意的嫂子。”对于香梅嫂子的话,我还是听的。

  我再也不看电视了,晚上忙完就看书,也捣鼓着QQ,研究怎么加好友,怎么聊天。

  又是一个新年,春天又很快过去,我在QQ上看到,有个QQ空间,我加到的网友写一些短句子在上面,我就非常好奇人家是怎么写上去的,尝试了几次之后,我就发现,它只能写一百二十个字,多了就发不出去。我就尝试着写了几句:“红寺堡五月的街上飘着槐花的香味,季节已经到了初夏,这片土地上才有了一丝绿意。”

  点了发表,果然发出去了,这让我很兴奋。QQ居然有这么好的一个功能。而在之后的尝试中,我加好友之前都是先看看对方的QQ空间,写得好我才加,不写或者写得不好的我就不加。除了看书,看QQ空间的说说成了我的另一个爱好。然后我发现,再长一点的文字可以发日志。我就一点点看着,一点点学着,偶尔自己也写几句发上去。

  有一天,一个叫红尘暮的网友和我聊天,他的空间大都是自己写的古体诗。初看这个网名,我以为是一个中年人了,但聊了一阵子知道,人家就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我被自己先入为主的思想弄得脸红了一下,少年发来一个龇牙的表情。他说自己是校园文学社骨干,他们一帮同学学习之余就学着怎么写文章。我说真羡慕你们青春年少,可以在校园里学习。他笑着说:“姐,你也可以啊,我看了你的空间,你的文字意境很美,好好写也不错的。”

  少年的话让我自惭形秽,我回复他说:“我就一个农村妇女,我写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我总不能一只手拿着锄头,一只手拿着纸和笔吧?再说,我也没有纸和笔。”

  少年说:“不用纸和笔啊,你就在QQ空间写就行了,想起来就写几句,忙了就不写,多简单。”我呆了几秒,不知道怎么来回复这句话。少年说的确实是一种办法,但我仍然没想明白,我一个种地的女人,写文字干吗?但我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绝。想了想,就回复了一句:“行呢,我试试。”

  一句话说出来了,就不好再敷衍,可QQ空间也是有很多人看着的,我应该写点啥呢?这也让我很为难,我总不能写生活里的辛苦和劳累吧,母亲从小教育我们,生活都是苦一阵子,好一阵子,人要含蓄地活着,不能总是抱怨。那除了生活我还能写点啥呢,这个问题让我苦恼。

  但其实眼前的苦恼都是暂时的,当我在干活的路上看见盛开的桃花、杏花,看见成群的野鸽子从天空飞过,看见苜蓿开花,看见土地变绿时,我的心里就会充满感动和惊奇,几句话也就出来了。

  写字是一个奇妙的过程,当你把一个个字排列起来把你的意思表达清楚的时候,喜悦也会从心底流出来。我的网友渐渐地多了起来,我们不聊天,但是会在空间相互留言。我写一阵大风,写鹰在天空组队翱翔,写流浪狗,写我的牛羊、我的儿女、我的庄稼、我一起干活的姐妹们……直到有一天,一个网友评论说:“溪风,从你的笔下,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风土人情。”

  生活的车轮在向前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只是在被动地跟着,被裹挟着向前,其实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自己的目标是什么。我也是一样的,很多年前,我向往着诗和远方,当诗和远方渐行渐远的时候,我也只好向生活妥协,只看到眼前的大地,心便如同一汪死水。那我现在写些文字,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写,我写了有什么用,我看不到文字的价值,也看不到自己的意义。我只是拿它来替换我的诗和远方。

  如果以前的生活是一眼可以看到头的话,那现在,是网络在这生活中激起了浪花,我的心开始活泛起来,虽然我的人不能离开这片土地,但网络这片神奇的沃土已经让我的心遨游九天之外了。我心想,去不了远方就去不了吧,至少,我的生活已经成为了文字;至少,我在很多年之后还能找到这些记忆。

  我的看手机实在是一件让人讨厌的事情。每次去母亲家,我都有点坐卧不安,生怕因为手机又让母亲雷霆大怒。这么多年,因为看书这件事情被人说,给我留下了的深刻的心理阴影。我是个心重的人,在骨子里不愿意有人说我,但看书这个事情,又常常让我身不由己。

  有一次晚上走在去母亲家的路上,我只顾着看手机,一不小心就撞到了邻居盖房子剩的一点砖头上,顿时就跌了出去,手掌跐在路上,手腕被碎砖头割了几个血口子,膝盖也破了。幸好晚上没人,我赶紧忍痛爬起来,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土,又借着手机的光看了一下手腕,觉得没事才继续走。到了母亲家里,大嫂看见我手腕上的伤问我:“你手腕咋了?”

  我笑着说:“刚才路黑,没看见,从一堆砖头上上去了,摔了。”

  大嫂说:“你看你吓人不。要是摔得伤了骨头可咋办?”

  我笑了笑,反正我从小就笨手笨脚,这样的遭遇也不是一次两次,幸好每次都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但我的谎言骗得了大嫂,却瞒不过母亲,母亲不满地瞪了我一眼:“你走路再不要看你那个烂手机了,当年走路看书的毛病谁不知道。”

  我继续笑,啥也不说,反正就这么个事情了,说不说的就让它过去吧,也可能就是我自己没有做好,所以才一次次地被母亲说。

  每年春天地种上之后,男人们就组队外出去工地,差不多每个男人都有一项自己的技能,或者是瓦工,或者是钢筋工,或者是木工,再不济也是一个出色的小工。这些技能都是大家搬迁之后学的,高干梁的这些男人差不多可以组一个建筑队了。男人们一走,村庄就属于女人、老人和孩子。女人除了种地,就是喂牛羊,伺候老人孩子,再就是去菜棚挣个零花钱。可别小看这些小钱,管家是足够了,这样一来,男人一年挣的钱就落下了。所以每一年,我们的村庄都在发生着变化。房子盖得越来越洋气,院子收拾得越来越齐整,女人、娃娃的穿戴也越来越新。

  父亲逐渐老了,在他七十岁的时候,他在红寺堡盖起了两院房子,家里的摩托车、三轮车、犁地的车、上化肥的机子以及各种农具家具一应俱全,谁家来借用,父亲都是来者不拒。这让父亲在村里积累了极高的威望,谁家有个什么事情都请父亲去主事。平时家里的人也是络绎不绝,不是来请父亲帮忙,就是来请他说和矛盾。只要家里来人,父亲就客客气气地给人家泡茶,然后就客客气气地陪着、聊着,一点都没有厌烦的意思。当年在高干梁我们家来的多是亲戚,现在在红寺堡,我们家来的不止是亲戚,还有各种各样的人。或许在红寺堡这片土地上,父亲才真正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在他的张罗之下,三哥也搬迁到了红寺堡,父亲又看着给三哥盖了房子,安顿着在红寺堡落了户。而二哥在芦草洼已经买了小轿车,在工厂上班,现在的日子是我们姊妹几个里面过得最好的。当年的离开,其实都是为了寻找出路,只不过二哥比我们早出来了几年。

  年岁不饶人,父亲本来就有陈旧性心肌梗死,七十岁以后,身体逐渐就又不好了起来,去一次医院,医生就安顿一次,不让操心,不让情绪激动,但父亲一辈子都是个操心的命,说了也是白说,以至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往返于家和医院。幸好当时农村医疗保险已经开始实施,医疗费尚在报销之内,所以倒也没有多大的负担。只是一次次去医院,本身就是一件让人煎熬的事情。

  这样的煎熬一直持续着,银川、吴忠、红寺堡的医院都住过了。有好几次,医院都下了病危通知书,但最终都是有惊无险。二○一三年的夏天,父亲难得好几个月都没有发病,侄子恰好从西宁回来,就带父亲去镇上转街,一去就看见人家在街边热热闹闹地卖电动三轮车。父亲站着看了一会儿,就和侄子说:“咱们也买一个吧,我老了,走不动路了,买上了在村里骑。”

  侄子一听父亲想买,二话没说就买了一辆,爷孙俩回到家里的时候,母亲就问车车咋回事,侄子就说给父亲买的。母亲当即就发了脾气:“你爷老糊涂了,你也糊涂了,这么大的年纪了,一辈子没碰过车,你给买个车车,我看你是想要你爷的老命。”

  侄子不说话,和父亲就是个笑,气得母亲甩上又去骂大哥,说大哥不管侄子,由着孩子胡闹。大哥也不敢言语,私下问侄子:“你爷要你就给买啊,真是,害得你奶奶骂。”

  侄子说:“我爷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要啥你就给买就行了。人老了,难得说自己要啥,没事,那个车车好骑得很,电不比汽油,没那么高的速度。”

  起初是父亲想出去就让侄子开着,过了一段时间,侄子走了,临走拉着父亲突击学了一下,侄子走后父亲就自己开了,吓得母亲和家里人都胆战心惊的。但就是这么神奇,一辈子不碰机械的父亲,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学会了骑电动三轮车,又让村里的老连手们羡慕了一把,这个老头子,一辈子都走在人前头。

  学会了骑车车的父亲变得爱出门了,一会儿去地里,一会儿去隔壁的村子赶集,一会儿又去罗山脚下看人家拔萝卜。甚至,连母亲也被蛊惑着坐上车车跟着父亲到处逛。再后来,连侄子的孩子都被“拐到”车车上去了。父亲每天最操心的一件事情就是回家喊着让母亲给车车充电,以便第二天可以骑得随心所欲。那可能是父亲这辈子最舒心的一段时光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因为车车掌握在自己手里。

  美好总是短暂的,秋冬交替之际,父亲的病情再度恶化,车车也闲置了起来,被母亲拿着床单苫起来了。经历了漫长的半个月住院治疗之后,父亲回家时,屋子里的炉子都生起来了,父亲抱着重孙女,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聊天。

  本以为这种天伦之乐可以多延续一些时日,但就在第二天,一家人吃完饭,父亲安顿着让大哥他们都去忙活,然后自己进屋休息去了。母亲领着重孙女在屋子外面,大哥活干到一半给父亲打电话,手机一直没人接,大哥就让侄子回来看看。等侄子回来再喊父亲时,父亲早已安逝多时,表情安详宁静。

  父亲就这样走了,活着的时候一辈子好强,自己折腾着各种事情,连去世也是如此干脆利落,不麻烦任何人。如果再给他二十年时间,他会在这片土地做出什么让人刮目相看的事情呢?可惜这一切只是我的臆想,父亲最终还是回归了尘土,回归了他中意的地方。

  我尽量不去表达我的悲伤,我只是替父亲怀才不遇感到伤感。自他去世之后,母亲领上了养老金,有了低保,我们有了粮食补贴,牛羊的养殖、棚圈的建造都有补助,我们的生活质量也一下子比早几年好了起来。可惜这些福利父亲都没有享受上。

  父亲去世,我的生活也出现了一些变故,天明在一段时间里老喊着胯骨疼,一度严重到要先把疼的那条腿搬到炕上,然后才能上炕。我怀疑他得了股骨头坏死,就催促他去医院看。到医院一检查,大夫说,是强直性脊柱炎。医学上称这种病是不死的癌症,除了控制,不可能根除,以后可能都要打针吃药,而且不能再干重体力活。

  天明看着我,一脸沮丧,这意味着,我们赖以生活的,他的瓦工技术他没办法再干了。我也沮丧了一阵子,然后笑着说:“不要紧,大夫都是说的最坏的结果,但一些事情不会那么坏的。”

  天明还是不说话,或许他觉得我说得太轻巧了,但一个时期,我们的生活肯定不会太宽裕。或许这就是生活,总是会有意外发生,总是考验人的忍耐力和应对力。

  天明出院时胯骨的疼痛被控制住了,他看着情绪也好一点了,回去就是一个漫长的修养期,我只能更加频繁地去棚上。日子总是要继续的,没有指望的时候,自己就是自己最大的指望。香梅嫂子劝我:“你也别太吃力了,不行了再贷款买两头牛,你们家那个干不了重活,就让在家养牛吧,好歹也是个出路。”

  我觉得香梅嫂子说得对,回去就和天明商量这个事情,他也同意,第二天就跑到信用社联系贷款。我们到红寺堡之后,为了鼓励大家尽快发展生产生活,这边的贷款手续简化了太多,天明跑了一周之后就把贷款办下来了——两万块钱。他又买了两头母牛回来,我们的生活又进入了另一种轨道。总之,只要人勤快,日子总是过得去的。

  而我自己在几年QQ空间的书写中,也有了一批高质量的网友,他们欣赏并肯定了我的文字,给了我莫大的鼓励和支持,并且带着我开阔了眼界,增长了知识。我无法一一来列举这些从未谋面的朋友,但他们为我带来的精神财富是一辈子的。

  二○一四年春天,我在网上认识了明月姐姐,因为她QQ空间写的解析《红楼梦》的一些文字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就撵着加她,通过之后,我简单和她聊天问候。

  明月姐姐问我:“你的文字挺好的,但为什么总是写说说,不写一点日志呢?”

  我回复:“没流量,而且,我就是一个种地的农村妇女,我写日志有什么用?”

  是的,我写了四年之后,我仍然不清楚我写这些字的意义是什么,我只是当作我枯燥生活中的一种精神寄托而已。

  明月姐姐回复说:“流量不是问题,有没有用也不是问题,问题是,你的心里到底想不想写,这才是根本。”

  我陷入沉思,我确实是想写的,只是我确实只有三十兆流量,我和移动公司斗智斗勇,一天掐在一兆流量内,但每到月底的那两天,我就没有流量了。而再买一点,就要十几块钱,我一个月挣不到一千块钱,我还要养家糊口,我不愿意把钱多花在这些虚无的事情上。

  明月姐姐进一步鼓励我:“不要去想做某件的具体意义是什么,书写是你想表达的东西,你写出来本身就是意义。”

  我承认,我是个容易被蛊惑的人,但明月姐姐说这是悟性。第一次被人用这么肯定的话语来夸奖,我有点受宠若惊,回了一个害羞的表情。从此,远方有了一份牵挂和惦念。我和明月姐姐约定,等我有能力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去携手看江南的春天。

  二○一四年是我人生中的一个分水岭:我在明月姐姐的鼓励支持之下,在打工种地之余,用手机写了十几万字的说说和日志。我从来不敢妄言自己在写文章,我一直说自己在写字。

  二○一四年八月份,我被一个网友拉进了《银川日报》群里,在这里邂逅了祁国平老师,他是中国工业报驻宁夏站的记者。当我们成为网友时,他不止一次和我说,你好好写,马金莲当时和你的境遇一模一样,人家现在都是知名的作家了。

  我傻傻地问,马金莲是谁?在宁夏,我当时知道的作家只有张贤亮、石舒清和郭文斌。千篇一律的生活和封闭环境让我犹如井底之蛙。祁国平老师笑着说,你可以在网上搜一下马金莲的简介。我去搜了一下,让我觉得遥远得高不可攀,她已经出了那么多的作品,得了那么多的奖。我觉得祁国平老师在开玩笑,人家这样的才是作家,我拿什么成为一个作家?

  觉得遥远就不再想象,我只是怕辜负明月姐姐的鼓励和支持,于是还是有时间就写点,其他的也不再在意。这两年,周边的葡萄园、育苗基地都可以打工,我们的选择愈发多了起来,往往是哪里开的工钱高就跑哪里,对我而言,赚钱养家是我的第一要务。

  十月的一天,我们正在葡萄地里剪葡萄,这里已经建成了红寺堡最大的酿酒葡萄基地,一眼望过去,紫色的葡萄成串成串地依次挂着。红寺堡镇特殊的地理环境堪比法国波尔多,产出的酿酒葡萄品质极高,已经被国家命名为中国葡萄酒第一镇,所以这两年我们在这边打工的时间多,一天可以赚八十块钱。

  正在干活的间隙,祁国平老师突然打电话给我,让我把QQ空间我认为好的日志给他几篇,他要帮我投稿。接了个电话的间隙,我的搭档已经走在了我前面,老板在旁边伸着脖子朝这边看着。我说我干活呢老师,这样子,我把QQ密码给您,您去看,看上哪篇就投哪篇。给了密码,匆忙挂了电话,我就已经没时间去想这件事情。

  十一月的一天,我还在葡萄基地里干活,一个座机电话打给我:“是马慧娟吗?我是《黄河文学》的散文编辑,我们要编发你的一组散文,想问你署名是溪风还是马慧娟?”

  那会儿,我怕别人知道我写字,所以就说,署名溪风吧。这是侄子给我QQ号时的QQ昵称,我一直喜欢这个网名,就再也没改过。我们的打工节奏是不给我们思考的时间的,所以这件事情我也没有多想。直到下午收工回家,我才想起这档子事情,就忐忑地问我甘肃的一个网友,说:“《黄河文学》今天打电话说要发我的稿子,您说会不会发?”

  网友也是多年的写作者,对发稿这一块比较熟悉,他回复我说:“一般情况下编辑打电话就是要发了,耐心等着吧。”

  我追问一句:“那二般情况下呢?”

  网友龇牙,说:“二般情况下就要等目录出来才知道发没发。”

  这句话像一个魔咒,瞬间把我的心打乱了,我好半天没有回过神。难道说我那些粗浅的文字要变成铅字了?这是一件多么吓人的事情。我在一种深深地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中睡着了,满眼都是我写的文字,又乱又慌。

  一年快结束的时候,《黄河文学》的目录终于出来了——这是一期草根文学专刊,我的四篇短文合并成《我们苦中作乐的生活》出现在目录里,署名溪风。

  看着目录我发了很长时间的呆,这是一件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的文字就这样发表了。当我把目录发到QQ空间的时候,我的网友们都高兴坏了,我就像他们栽种在泥土的一颗种子,现在,这颗种子发芽了。我被这种欣喜包裹了很久,但当我拿到样刊翻看我的文字时,这种欣喜就没有了,因为我觉得,这些发表的文章里,我的写得最差。失落了一阵子,我又鼓励自己,不要紧,下一次一定拿写得好的文章去投稿。

  五年的时间里,很多个日日夜夜,写字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给自己的心寻找一条出路,当这种出路变成另外一种出路时,又从另外一个层面上成了一种自我肯定和自我修复,我不再那么迷、怀疑,我不再对自己苛刻,我默默地鼓励自己,和自己对话,希望自己每一天都变得好一点。

  这篇文章给我带来了九百三十元稿费,当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天明的时候,他并没有多少欣喜,只是淡淡地说:“也不多嘛。还不如干点别的。”

  我笑了笑,再没有多说,这些钱确实不多,是我一个月打工的收入,但这背后的故事是他看不见和不知道的。我把样刊收起来,抽空给明月姐姐寄了一本,我一直觉得,是因为她才有了这些文字。

  我拿了一本样刊去找母亲,我想给她看看,毕竟,她当年也是读书人。父亲去世之后,母亲的听力极速衰退,我说了半天她才听明白。拿着我翻开的那一页就去找老花镜,戴上之后问我:“溪风是谁?”

  “是我的笔名,发表用的。”我大声解释。

  “还溪风,咋不叫东风?”母亲撇嘴,但眼里明显带着笑意。她坐在父亲生前常坐的单人沙发上慢慢地看着,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的身上,屋子里暖洋洋的。父亲去世以后,小姨对我们说:“你父亲去世了,你们就把你妈照顾好,你妈当年不顾家里的反对嫁给你父亲,一辈子也没享多少福,现在你父亲去世了,你们要是谁对你妈不好,我们姊妹是不会答应的。”

  其实不用小姨安顿,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对母亲不好呢?她的一辈子都像标杆,既要求着自己,又约束着我们。

  母亲看了好一阵子才把杂志放下,对我说:“写的还凑合。但不能为这些事情耽搁过日子,知道不?”

  对于一辈子含蓄的母亲来说,能把话说得这么肯定已经是破例了,我连忙点头。

  我的日子仍然是种地,出去打工,回家喂牛羊,做饭管孩子。写字永远排在这些事情之后。但是没关系,我还是一点点写着,一天写一点,有时候可能也就只能写一两百字。

  二○一五年年初,《黄河文学》的编辑老师再次向我约稿,要一个八千字的散文。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我手里根本没有八千字的散文,我又不想把我写的那些片段发过去,仔细想了想,我用了半个月时间写了《被风吹过的夏天》和《乡愁》,两篇一共八千多字,想着编辑老师看上哪个发哪个。但是目录一出来,两篇都发表了,这给了我莫大的鼓励和自信。

  但就在这时,我刚用了七个月的手机黑屏了。这是我用打工一个月的工钱买的,已经是我的第六个手机了。我看着再也活不过来的手机无可奈何,天明说:“看你再按不,多好的手机都要被你按坏,你数数,你这几年用坏了多少手机?人家一个手机用两年,你用七个月。”

  我不作声,心里翻着白眼:这也只能说明手机质量不好,并不是我按坏了。但我没手机用却成了事实,咋办呢?正好,我又拿到了《黄河文学》九百八十元稿费,我就动了花这笔钱的心思。鉴于前几次的经验,我这次就想买一个好一点的手机。数了数兜里的私房钱,还有六百,我心里打定主意,这次就拿出一千五来买手机。我的想法遭到了天明的反对:“手机也和衣服一样,就是一茬一茬的,你买那么好的手机干啥?再按坏了又要买。”

  我笑:“不是还有你呢么,再坏了我找你要啊。”

  天明赌气:“我才不管呢,不要找我。”

  好吧,不管是最好的,我就去,真的花了一千四百八买了个手机回来了,天明气得看都不看我和手机一眼,我就偷着乐。或许,我这样固执又死犟的女人在他看来就是不想好好过日子,他也是气得没办法了。

  气归气吧,日子还是得继续,除了买手机这件事情我没有听天明的,其他的我也说得过去,他也只能妥协。

  很快,到了八月,《朔方》的曹海英老师联系了我,希望我给《朔方》杂志投稿。一切就像做梦一样,想我有一次去镇上,街边的报刊亭里摆着一份《朔方》杂志,我看得爱不释手,问老板多少钱,老板说:“你识字吗?买它干啥?”

  这句话问得我有点无言以对,我仍然问多少钱。老板奇怪地看着我,说:“八块。”

  我二话没说买上就走了,至今记得那个老板诧异的眼神。没想到时隔几年,我居然要给《朔方》投稿。恰好手里有两篇,就都给了曹海英老师。那年的第十期,我的散文第一次发表在《朔方》,石舒清老师还写了几句评语。拿到样刊,心里说不出的感动,或许,只有文字才有这么大的魅力,才能让我一次次地重新定义自己。

  此后的生活,仍然是重复着前一天、前一年的,但一次次的书写让我一直努力向前走着。不对抗现在的生活,不放弃对远方的向往,我知道,即使我去不了远方,但我的心一直在路上。

继续阅读: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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