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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慧娟2025-11-07 11:2610,204

  巷道里逐渐热闹起来,搬来居住的人越来越多,玉池村一下子满了。罗山不再冷峻,在午后的阳光里,远远看着有些温情了,山上的村庄一直都在,但看不见有人走动的痕迹。父亲说,他们在这片土地开发的时候就迁下来了,你去镇上,围着镇子的那几个庄子都是从罗山上搬迁下来的人。我有点恍然,那原来的庄子怎么办?父亲说,还能怎么办,都丢下了。罗山现在被保护起来了,周围的土地都退耕还林了,人就再不让上去了。我问,那他们想家了怎么办?父亲说,想家了就看看家的方向,人嘛,总会有新的家,总会忘记一些事情的。 父亲看着罗山,可能心里也想起了高干梁。

  除过我们的耕地,村庄周围还有很多荒滩,父亲的羊已经有十几只了,没事的时候他就把羊赶出去放一放,阿里有时候就跟着父亲去了,带着他的虎虎,一老一小,一群羊和一只狗慢慢远去的时候,就会觉得红寺堡很大,大到没有边际的那种感觉。

  天明在每一年的夏天都会出去打一阵子短工,我就在家带着两个孩子。我和邻居嫂子熟络了起来,她特别喜欢孩子,人又很热心肠,总是在我忙乱的时候把女儿抱走看一会,我忙完了再抱回来。偶尔女儿实在哭闹得厉害,嫂子就不让我做饭,她做好给我们娘仨端过来,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嫂子总是说,这有啥不好意思的,女人家拉扯娃娃的时候都可怜得很,吃不到嘴里也是正常的,咱们现在是邻居,帮衬着是情分。

  我很庆幸有这样一个邻居,总是不停地照顾我。

  我问了好几遍,嫂子才不好意思地告诉我,她叫马香梅。阿里一天就跟在她的脚跟前喊她香梅姨姨,我们两家的关系就这样亲近了起来。香梅嫂子不仅会穿衣打扮,在种地过日子这块更是一把好手,干起活来一般的男人都陪不住。

  又一年的春天在一场场大风中到来了。这几年,我们都为怎么种玉米在研究着新的方法。并工仍然是主要的模式,因为一个人根本没办法完成耕种。我们当初发明的拿铲子种地好是好,但每一年锄地的时候就像挖大路,地锄完,人的胳膊都肿了。这几年也有尝试其他种法的,比如用骡子拉着老家的木犁,木犁调得浅浅的,把玉米种子栽在犁沟边上,最后再收耱保墒。这样种地锄起来果然轻松,但雇个骡子种地一天得两百块钱不说,栽玉米种子的人和用铲子种的人相差无几。也有安一个长长的木把,用锄头在地里拉一个壕沟出来,把玉米点进去,再拿脚把土抹平。总之各种尝试,但都没有一种好的解决方法,只能是找个顺手的方式种。

  父亲的羊群大起来了,小尾寒羊的繁殖力惊人,一年两茬羊羔,一茬生两三只都是正常的。羊群大了就不好喂养了,父亲就天天跟在羊屁股后面赶出去放。有一天我去父母家,母亲正在和父亲拌嘴:“我咋这么命苦,一辈子跟着你就没过过几天安宁日子,你一辈子就是个折腾,折腾得我跟着你吃苦受累,你说,你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还不稳重,还要干啥?”

  “跟了我也好着呢么,就是穷点,再也没啥大问题。你说,人活着不就是为了折腾,不折腾的都是没本事的。”父亲并不和母亲胡搅蛮缠,只是笑眯眯地说着。

  我进去笑着问:“大,你们老两口扯啥磨着呢?”

  “你妈说跟了我后悔了。”父亲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喝茶一边说。

  “再不要给女子嚼舌根,我就是被你气的。你一辈子不安稳,你说一群羊养得好好的,说卖就卖了,等我知道,羊贩子把羊都赶走了。你说,我是这家里的一口子人吗?下苦的时候有我,做主的时候把我当空气,这世上有这种道理没?”母亲显然被父亲气着了,不然不会这么说。

  我惊愕于母亲说的话,父亲把羊卖了准备干啥呢,不想喂了还是咋了?我问父亲:“大,你咋把羊卖了,是有啥事情了吗?”

  “也没啥事情,就是最近羊价不错,卖了就卖了。你妈那喂个牛羊就成了自己养的娃,这个也不让卖,那个也不让卖。”父亲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看着母亲。

  “你听他在那儿胡说,他明明说,要把羊卖了,再贷些款买个种玉米的播种机呢,他一辈子就知道折腾,还说我护着牛羊。”母亲一下子就戳穿了父亲的说辞。

  “大,这是真的吗?”我看着父亲问。

  “就是这么个事情,在这里不比在高干梁,牛和驴就能种地,这里没个机械不行。我前天去镇上看了,人家的玉米点播机先进得很,就是要一个四轮车带着,我想了想,咱们咬牙买一个,你哥暂时来不了,就让天明先开着。我怕你妈不同意,所以卖羊的时候就没和她说。”父亲这会儿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的想法。

  “别人都没有个机械,地也种着呢,就你不能成,就你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你老了老了还要给娃娃拉个账,你说,你到底要干啥?”母亲还是不理解父亲的做法,如同当年买电视机一样,她不知道父亲到底要折腾成哪样,为什么别人都可以接受的现状,父亲就觉得不行呢?

  “老婆子,人一辈子要活个心劲儿,我承认我没有大本事,让你跟着我受苦了,但我要不去折腾,我也不甘心。”父亲不再笑眯眯了,而是一脸郑重地说着。

  “妈,羊都卖了,你也就别气了,我大一辈子做事也有主意呢,不要紧,再说,那个机子还能赚钱呢。”我不知道父亲的这个决定是对还是错,但这会儿,也只能劝说母亲不要生气。

  “赚钱,赚钱,他这辈子倒是赚个钱来我也就不说啥了。”母亲还是不肯罢休,父亲干脆沉默不语,屋子里只剩下母亲生气的叹息声。想想也是啊,父亲这辈子都在折腾着,可最后啥也没折腾来,仅仅就是比邻居们宽裕一点,比起母亲的兄弟姐妹们,父亲远远没有赚来个钱。这么多年,母亲也挺不容易的,她总是说妻贤夫不遭横祸,所以父亲做什么她都不发表过多的意见,当年搬进高干梁她没意见,父亲要拉电她没意见,要开小卖部她没意见,父亲同意三哥去丈人家她没意见,甚至要在快六十岁跟着父亲背井离乡她还是没意见,以前唯一一次有意见可能就是买电视的时候,再就是这一次吧。风风雨雨几十年,日子并没有富裕起来,反倒被父亲的折腾煎熬得筋疲力尽,母亲老了,只想过几天安稳日子,她没力气再跟着父亲折腾了。更何况,要买个玉米播种机和一个车,没有几万块钱是买不来的,几万啊,这些钱从哪来,靠种地根本不现实。父亲这样折腾,万一又失败了,这个钱就得大哥来承担,大哥也年岁不小了,几时才能还清?!

  父亲自知理亏,干脆再不说话。母亲差点哭起来,但她终究是忍住了,情绪宣泄之后是长久的沉默,或许她在回想嫁给父亲后的经历吧,她需要这些经历来支撑她应对这次的事情。她到底该不该坚持,坚持就是要和父亲对峙,要用自己的决绝让父亲妥协。但母亲又是高傲和识大体的,她不屑用那些女人的手段来胁迫父亲,那样会让她觉得失了脸面。

  情绪过后,母亲叹口气,出去了,父亲给我使眼色让我出去看看。我跟了出去,母亲只是去了羊圈,把羊吃剩下的草扫到一起,拿个簸箕装上端到炕眼跟前,默默地蹲下填炕。我走过去想帮忙,母亲并不领情,甩开我的手,自己一把一把填着。我无奈地站在墙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对面屋顶上,两只野鸽子交颈为对方梳理着羽毛,一只猫蹲在墙角,贪婪地看着鸽子,时刻准备扑上去。我看了看空了的羊圈,也叹了口气。

  父亲把天明喊去商量了好几次,他想好的事情是轻易不会放弃的。天明有点犹豫,迟迟没有答应要给父亲开车。因为这个事情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即使买最便宜的四轮车带玉米点播机,也得两万块钱,父亲的羊才卖了几千块,差得远呢。再说大哥不在父亲跟前,父亲执意要买车,买来是天明开,挣钱了就不说啥了,万一挣不上钱,那让大哥来了咋想,闹不好还会觉得是我们撺掇父亲买的。

  对于我们的担心,在父亲这里完全不是问题,他早想好了解决方法,对天明说:“你就说你开不开,其他的事情都不是你操心的。”

  天明不好驳父亲的面子,只能说:“开,我肯定没问题。”

  父亲说:“那不就完了,其他的事情你就不管了。”

  靠近村部的地方去年开了一个小卖部,还安装了一部固定电话,平时大家有什么事情就去那里打电话,或者接电话,打电话一分钟三毛钱,接一次一块钱。老家的人有什么事情就打这个电话,约定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再打过来,小卖部的主人就捎话带信儿地喊人接电话。人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情需要打电话,小卖部的主人一天到晚也闲不下来。

  父亲搬迁到红寺堡之后,亲戚们也就开始朝红寺堡走了,生活好一点的都有了手机或者固定电话,来就给父亲抄一串号码,以备不时之需。父亲的外甥、侄子一大堆,其中也不乏出息的,来总是和父亲说,有什么事情就给他们打电话。父亲揣着电话号码本本就去打电话了,天明回家和我说:“老汉心劲儿大得很,为啥非要买个车呢?”

  对于他喊我父亲为老汉,我有点不高兴,就拿白眼翻他:“我大一辈子性子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想买个车,肯定有买车的道理,你再不嘟囔了。”

  “性子强我知道,买车我也没意见,可拉扯我干啥吗?”天明还是不愿意牵扯进这件事情里。

  我有点生气:“不拉扯你拉扯谁,我哥来不了,来也开不了,我大总不能一把年纪了自己去开吧。就你能开,你还推推辞辞地干啥,再说,我大也不会亏待你。”

  “看你说的,我还能怕你大亏待我,我就是觉得这件事你哥不在,咱们最后怕要落埋怨。事情是个好事情,老汉也能与时俱进,我就是担心最后吃力不讨好,多少亲戚就是因为钱才翻脸的。”天明分析着。

  我知道天明说得都有道理,但我这会儿还能说什么呢,父亲已经决定了,估计这会谁说都没有用了。

  父亲和母亲的冷战还在继续,母亲不仅对父亲冷,对我也冷,我去了好几次她都不愿意和我多说一句话,只有阿里喊她时她才回应。但即使这样子,她还是按时按点地给父亲做饭,父亲也不说什么,每天按部就班地忙活,到了该吃饭的时候就吃饭。

  父亲打了电话之后,从自己的两个外甥那里借到了买车和点播机的钱。他这么多年虽然没折腾成啥事情,但在小辈们的眼中威望还是有的。听说他要借钱,外甥二话没说就打了过来。父亲拿着存折喊天明去镇上取钱买车,母亲还是不说话。

  车买了回来,一台漂亮的东方红四○四拖拉机。阿里拿着自己的胳膊在轮胎上比划,转身对父亲说:“爷,车轱辘上的花子比我的胳膊还长呢。”

  父亲大笑,也站在车跟前抚摸着和他差不多高的后轮胎,大红的车身和黑色的轮胎很搭。父亲把阿里抱着放到驾驶座上,阿里兴奋地把着方向盘,高兴地喊:“爷,这车太洋气了,我长大了也要开。”

  父亲点头:“行呢,我们阿里长大了就让我们阿里开。”

  母亲站在屋子里隔窗看着这个大铁家伙,不知道在想什么。天明在一边拿着说明书研究着,他得尽快熟悉这个车。随车还买了犁和旋耕机,这意味着,种地再也不会那么麻烦了。

  天明是个脑子活泛的人,关于怎么犁地,怎么调整犁的深浅他都是看一眼就会。我觉得父亲当时会同意我们俩的婚事就是看上天明这一点了,因为他会倒腾。

  经过两天的调试,天明终于把车都弄顺手了,父亲让天明把车开到自己家地里去,先试着把地犁了。车从巷道里开下去的时候,邻居们都撵出来看,赞叹和羡慕溢于言表。父亲侧坐在驾驶座旁边的护泥瓦上,像一个巡视疆土的国王。

  天明的聪明在这辆车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犁了一趟,他发现有一个犁和其他犁犁出来的不一样,下车就拿着扳手一顿拧。反复几次之后,几个犁铧终于保持一致了,硬皮的地像书翻页一样一下一下被翻过去,灰白变成了褐黑。父亲站在地头远远看着,苍老的面庞上满是期冀,直到看着一整块地一点点地被翻过去,他终于笑了起来,机械这个东西是真的好。往年犁地喊一个手扶拖拉机,除了比牛稍微快一点,犁的地和牛是一样的,得犁一天。现在好了,刚两个小时,就快犁完了。毕竟这是玉池村第一辆犁地的车,来地里收拾地的人也撵来看,研究着这个车犁出来的地和手扶拖拉机犁出来的有啥不一样。也和父亲打听着车多少钱,咋想起来要买个车了。其实父亲只是想买个玉米点播机,但点播机是要车带着才能工作的,那就顺带买个车吧,车总不能光带玉米点播机,就又多了犁和旋耕机,就是这个样子,再没有什么多的为什么。几个人说,这个老汉还是心劲儿大,还是有钱,有魄力。父亲只是笑,多的话再不说。

  父亲高高兴兴地回家了,试车一切顺利,他给天明说:“明天了把你的地也犁了,回头再把地旋了,今年的地埂就好打了。哎,国家造这些东西呢,这些东西就是好。”

  母亲默默地端着饭,也不接话。父亲说:“老婆子,明儿到地里看一下你就知道了,那到底不一样,把地一下子翻了个儿,今年拿点播机点了,锄地的时候也让你享享福。”

  “我就是个农民,除了下苦还能干啥,享福的事情就再不指望了,跟着你我看也享不了什么福。”母亲把一碗饭重重地放在父亲面前,又去忙别的事情了,父亲也不生气,他还沉浸在试车成功的巨大欢喜里。

  天明在整个春天忙得脚不挨地,凡是看过他犁地的人都喊他去犁,一亩地二十五。每天一回家,他都龇牙咧嘴地抱怨说开一天把他坐直了。阿里说:“爸爸,是车拉着你走,又不是你自己走,咋就把你坐直了?”

  天明说:“我的傻儿子哟,开车可是个吃力活,坐在车上颠一天,人的骨头都散架了。”

  阿里并不懂这些,歪着脑袋在那儿想。我伺候着天明洗漱吃饭,自从他忙了,我也更加忙乱,一天三顿饭要按时按点吃,女儿刚刚一岁,正是难抱的时候。幸好有香梅嫂子一直照应着,不然我只怕是连饭都吃不到嘴里。

  天一亮,我就忙忙地起来给天明做早饭。先是烧水泡个茶,然后把馒头在锅里煎一下,再打三个荷包蛋。鸡蛋打到锅里,我就喊他起床,阿里和女儿也醒了,我就再顾不上管他怎么吃饭。阿里很乖,三两下穿好衣服就自己玩去了,但女儿只要眼睛一睁就要我抱着,不然就是无休止的哭闹。

  吃完早饭天明开始检查车的油够不够,哪里的螺丝松没松,然后带着一大杯水就出发了。我放不下女儿,就简单地收一下碗,再给阿里和女儿吃一点东西,阿里是一个荷包蛋,女儿是打了鸡蛋剩下的汤泡点馒头,连汤带馒头一吃能安静一阵子。但今天不知道是咋了,女儿一直哭得放不下,眼看中午了,天明要回来吃饭,我却什么都干不了。

  女儿朝炕上一放就和针扎一样,抓着我的衣服领子不撒手地哭,我放了几次都放不下,心里烦躁不安,只能抱着她站在村道上。看了半天也不见个人影,香梅嫂子家的门上挂着一把锁,她昨天说要去平地,中午估计也不回来。母亲也去地里忙去了,她很多天都没来过我们家,即使在,也不会来我家给我抱女儿,她还在为买车的事情和我们生气。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女儿哄睡着,急忙把早晨的锅洗掉。刚洗了点菜,女儿又醒了,我心里那个气啊,这个娃,咋就不多睡一会儿呢?哄得她稍微好一点,我就把她放在地上,赶紧动手和面,天明已经回来了,进门看见饭还没有熟,脸色就有点不快,但也没说啥。坐在沙发上一边休息一边喝茶,女儿扶着沙发的把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仰起头看着天明,天明没心思搭理她,连续的早出晚归,他也有点受不了。

  女儿一点点地挪着,突然蹲了下去,她要拉屎。我一回头,女儿已经拉到了地上,我手里刚好和着面,急忙对天明说:“你快给娃擦一下屁股。”

  天明没有动,女儿却打算动了,我怕她踩到屎上,急忙过去一把把女儿拎起来挪了个位置,天明还是没有动,我又说:“你咋这样嘛,快拿点纸给娃擦一下屁股。”

  天明没有动,甚至冷冷地看着我们娘俩。我更气了:“让你给娃擦一下屁股,说了半天说给墙了,也不知道管一下娃,就等着吃饭呢?”

  天明噌一下站起来,过去到锅跟前拎起锅顺着门就丢了出去:“你也不知道是个干啥的,就在家里管个娃还管不好,人回来吃饭,饭也没影,还让我给你管娃,既然做不了就别做了,咱们也都别吃了。”

  锅在院子里转了几个圈圈斜斜地倚着,在空旷的院子里格外醒目,虎虎被惊得缩在窝里不敢动弹,阿里扒着门惊恐地看着我们,女儿还不知道咋了,乌溜溜的眼中尽是疑惑。我顾不上洗手上的面,拿了纸给女儿擦了屁股。天明站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里全是愤慨。我说:“行呢,别吃了就别吃了,大家都饿着吧。”

  “你还有理了是不是,我一天在外面累死累活的,回家连顿饭都吃不上,我们这日子过啥呢?”天明气咻咻地质问我。

  “那你意思要咋样呢?”我的心跳得厉害,我想起了姑姑曾经描述的场景,想起她被姑父打出来的伤痕,内心的恐惧被点燃了。

  “你不要一天到晚装出一副清高的样子,清高给谁看呢?人家别人家的女人,又是带娃又是过日子的,就你拉扯了个娃还要摆功劳,你给谁摆呢?”此刻的天明对我而言完全是陌生的,他说的这些话也让我目瞪口呆,这是哪跟哪啊?我一脸惊愕,本就不善言辞的我在此刻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见我不言语,天明更加生气了。

  “你经常就这么个德行,人一说就不说话,也不知道你委屈给谁看。”天明说完就甩上走了,隔壁的朝阳村有小饭馆,他肯定是去那里吃饭了。

  锅孤零零地躺在院子里,虎虎从窝里出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阿里到我跟前眼巴巴地看着我,女儿又黏着我不放手。我一只手夹着女儿,一只手拿灰铲子把她拉的屎收拾了。面还在盆子里散乱着,火半天没架,早死得灰飞烟灭,最后一点没烧上的柴头掉落在地上,溅出一地黑沫,屋子里的烟还没有散尽,洗好的菜顺着菜篮子滴着水。我抱着女儿坐在沙发上,脑子里一片空白,阿里倚在我身上,安静得像一只猫。天明的话像一根酸刺横在我心里,让我怎么都没办法平静,当初是他说,就咱俩,谁也别嫌弃谁,好好过日子。但今天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满是嫌弃,觉得我没本事,既看不好娃,又做不好饭,不是一个好女人。

  一种巨大的挫败感从心里涌了出来,瞬间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当年念书没有念成,想过诗和远方的生活也没过上,唯一让我安慰的是,婚姻是我自己选的,没想到终究还是被嫌弃了。我无力地倚着沙发靠背,想起的全是不好的东西。女儿并不能体会我的心情,闹腾着要去地上,我只好放下她。她刚学着走路,对什么事情都感到新鲜,但没走两步就摔了个屁股墩,又开始哭,我直接崩溃了,抱起她跟着一起哭,阿里不明所以,也跟着哭,一时之间,说不出来的难过和混乱。

  哭完之后,心里没那么难受了。或者对我而言,我只能这么哭一场。对于其他女人来说,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委屈了还能回去抱怨娘家一顿,我不行,我没有这个资格,因为我的婚姻是我选的,我怪不到任何人头上,我甚至不能对我的母亲提及丝毫,那样,是给母亲的气愤火上浇油,她骄傲了一辈子,她看不得自己的女儿过得不好。

  哭完了,我给我们娘仨一人洗了个脸,给阿里抹脸的时候,阿里咯咯地笑,我忍不住亲了亲他,他抱着我的脖子说:“妈妈,我们不哭,以后我帮你干活。”

  我使劲点头,对着他笑。我又给女儿抹脸,阿里出去了。一阵子,他拖着锅出现在了门口:“妈妈,我看了,咱们的锅好着呢,还能做饭。”

  我过去一看,除了锅底沾了一点土之外,还真是一点儿都没破,我不禁哑然失笑,奶奶的腿,真结实,那就继续用吧。我拎进来又放到灶上,洗手把盆子里的面揉到一起,趁着女儿不哭闹,赶紧把饭做了,人家不吃,我们娘仨还得吃啊,天大的事情,吃了再说吧。

  我想,我骨子里是继承了母亲的骄傲和执拗的,下午我也早早做着吃了,给天明留了一碗。他终究是要回来的,回来也再没说什么,端起剩饭就吃了,我们之间的冷战也开始了。

  但我心里仍然横着一根刺,一根被嫌弃了的刺。天明有意示好,我只是淡淡地回应,我需要时间来消化他说的那些话,我也需要时间来慰藉我受伤的心灵。我和香梅嫂子聊起这些,她也劝我:“女人家么,都一样,男人脸上有三根狗毛呢,说变脸就变脸,你也别气了,说起来,你们家这个已经不错了。”

  我倒谈不上有多么的不能原谅,说起来,天明已经是周围这些男人里最斯文的了。虽然我们吵架,但都没有出口成脏,虽然吵了,但没动手。用有田妈说过的话来作比喻,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所以,即使谁家的女人被打了,大家都觉得是正常的。两口子嘛,就像舌头和牙,一个嘴里搅和着,不也失口了还会咬一下,所以,没人会去参与到两口子打架的事情中去,因为最后可能会吃力不讨好。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有一家的女子嫁过去就被天天打,打得不行就跑回娘家。娘家一看这日子没法过,就动用了所有关系要让女儿离婚。本来说得好好地,都到法院门口了,女婿给这家的女儿说,我们俩单独说几句。结果领过去一说,再领到饭馆去吃了一碗炒面,就架在二八杠自行车的横梁上驮上回家了,可怜娘家人都不知道,还在法院门口等着。后来,这家女婿就不认丈人家了,很多年两家都不来往。再比如,碰上两口子打架,男的打女的打得太狠,路人看不下去出手劝男的,女的就不愿意,最后的结果是人家两口子反过来打帮忙的人。这样的例子多了去了,家务事,一句说不清就把所有矛盾都抹杀了。

  我点点头,再不说话,我知道,和谁说大家都会这么劝我的,因为日子要继续,因为孩子要抚养,因为名声,因为人要有个家,因为还没到别人都看不下去的地步,所以,还能怎么样呢?!

  父亲是按犁地的亩数多少给天明工钱的,这样大家都不吃亏,父亲也深谙亲戚间要明算账,一分一厘都说得非常清楚,这是父亲的优点,天明也没什么意见,车就这样经营着,从犁地到旋地,再到播种,机械起到的作用不仅仅是简化了工序,更重要的是提高了效率。虽然,这种机械在大型机械里面只是九牛一毛,但也让我们彻底告别了农耕的传统,牛、马、骡子和驴再也不上地干活了。我们在高干梁赖以生存的毛驴在这里基本上没有用处。一切因为这台东方红四〇四拖拉机而拉开了一个新的序幕。

  春灌结束之后,我们只要拿着玉米籽到地里就好了,车带着点播机随后也到了,玉米籽加进点播机里,点播机带着呼哨的声音去向地的另一头,在地里拉开一道道笔直的壕沟,轮子随后碾过,一年的希望就被埋进了土里,我坐在地头上看着,心里满是感慨,人太神奇了,能发明出这么好的东西。

  第一年,大家对点播机点玉米是怀疑的,但等到父亲地里的玉米露苗,等到锄地的时候大家就已经接受了,原来,点播机点出来的和人种的是一样的。第二年,点播机就忙活了起来,往往是这家种着,那家等着,种玉米的问题彻底被解决了。

  母亲不再和父亲冷战,我和天明的冷战也结束了。人只有在生活中学会忘记才能让自己过得好一点,这一点母亲知道,我也知道。

  转眼到了二〇〇七年,我们到红寺堡已经整整七个年头,父亲已经六十七岁了,连年的辛苦,使他迅速地衰老下去。我们家也一样,公公婆婆年纪大了,在高干梁也苦不动了。这一年,我们决定结束两头跑的现状,把高干梁所有的家底都舍弃了。我们在两间房子旁边又加盖了一间房,这样公公婆婆来了就有地方住了。而父亲更是在前面的院子里又盖了三间房子,以便大哥一家搬来了住。

  玉米采收结束的时候,天明和父亲回去了一趟,雇了一辆车,把公公婆婆、大哥大嫂和侄子都搬了过来。听说这次一走,高干梁就剩了三户人家,而我们,是再也回不去了,想到这里,我有些伤感。卸车的时候我问大哥,咱们家的白驴呢?大哥说:“老白驴老了,拉到这里也没什么用,就卖掉了。仔细算算,它都二十五六岁了。唉,想起来人心上也重的。”

  我有点惊愕:“怎么能把它卖了呢,就不能拉上来吗?又不是没地方养。”

  没等大哥回答,天明就怼我:“你一天到晚净想些不着边的事情,把那拉来干啥,给养老啊?”

  我有点气结,半天没有泛上来一句话,天明固然说得冷漠,但也是所有我们养过的牲口的宿命,没有听说哪个人会给自己养的牲口养老送终,那会让人觉得这是个疯子,就连给我们看家护院的狗都知道这个道理,等自己有一天要死的时候,也一定是离家出走死在外面。我的心里在为白驴忧伤,但我再也说不出来什么,我的同情心是多么的苍白无助。

  大哥来的时候不仅仅卖掉了白驴,同时也卖掉了家里养的几头牛,带来了一笔钱。父亲就计划着盖牛棚,继续在这里养牛。家里的日子一直都是父亲在谋划,大哥自然也没什么意见。我们家不一样,公公性格恬淡,对于当家做主这件事历来看得开,每长大一个儿子,就是儿子说了算,这样反倒让六个儿子都很有想法和主见,这次搬来,也是一切都听天明的。两家人的日子逐步地过到正轨上去了,我和父亲母亲在一起吃饭的时间就少了起来。

  这一年,大哥四十三岁了。他大半辈子的光阴都在高干梁的土地上扒拉着,不是跟在牛屁股后面,就是跟在驴屁股后面。但是一搬到红寺堡,他就没有要跟的东西了,他只是一个人,每天步行着去地里完成父亲安顿的活计。突然有一天,父亲要给他买个农用三轮车,和我们家买的那种差不多。大哥一脸懵,好端端地,为啥要给自己买个车。父亲说,没个车不行,种地呢,要拉玉米,要拉肥料,天天麻烦天明不是个事,咱们自己得有。

  大哥不同意,父亲想让他开车的念头太吓人了,他四十三了,一辈子摸过的铁东西就是步犁的把,现在要给他买个农用三轮车,这简直是在为难他。大哥坐在小板凳上脸红脖子粗地推辞,说啥也不同意父亲买。父亲气得直骂:“你说,你咋那么没出息呢,嗯?不就是个车吗,它又不是个老虎,你怕啥,怕啥,他还能把你吃了?真是的,人家都能开,你为啥不能开?不能开就学嘛,谁还不是学会的,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做啥都要贪时间,下恒心呢。”

  父亲为了劝大哥,连李白的故事都拉出来了,可大哥就是不愿意,一副畏惧的样子使劲搓着自己的膝盖,最后被父亲逼急了,大哥丢了一句:“您说得那么简单,您自己咋一辈子都不愿意碰车?”

  父亲气得抡起脚下的拖鞋就朝大哥扔了过去,大哥站起来就跑,拖鞋撞到墙上又掉在地上,打了个旋停下了。父亲跟母亲说:“你看看这个没出息的样,就知道一天到晚的下死苦,买个车了你总起码再不用走着去地里了么。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啊,气死我了。”

  “那四十几的人了,你以为十八呢,真是的,多大的儿子了,你还扑三掖四地要打,一点老人的样子都没有。”母亲气恼地数落着父亲。

  最终,大哥还是没有逃过父亲的五指山,三轮车买了回来,天明把车开到地里去教大哥怎么开,大哥的腿抖得和电磨子一样,战战兢兢地开着车在空旷的地里歪歪扭扭地走。一圈,两圈,一天,两天,一周之后,大哥开着车挂着一档从巷道里经过去了地里,天明说:“你大也是把你哥逼上梁山了。”

  我大笑:“我大要不逼我哥,我哥这会就得走路去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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