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毛渠都翻车了,没有一家的是幸存的。地里都淌得和花猫的背一样,斑斑点点、干干湿湿的。水就像个照妖镜,把我们目测出来的水平线照得体无完肤。高干梁人常说的差不多就行了,在这里吃不开,差不多其实是差着太多。
父亲的窖里也把水灌上了。我们都担心这一窖水能不能放到第二天。所以一大早,父亲就打开窖盖看水,一看,水还在,松了一口气。第三天又看,水还在,第四天、第五天,水都在,父亲的眼睛就笑成了月牙。
水淌上五天之后,大家就收拾着种地。错过了季节,只能种玉米了,可是怎么种又是问题。以前在高干梁的时候,种玉米都是星星点点的。随便拿铲子种上就行了。可现在一下子要种十亩八亩的,在高干梁用过的办法完全吃不开。
大家去指挥部买玉米种子的时候询问人家种玉米怎么种,卖玉米种子的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拎起地上锄头样子,但形状是桃形短把的工具说:“试试这个吧,把土挖开,把玉米籽顺着桃心溜下去,拿脚抹平就可以了吧。”
大家就一人带了这么个没见过的东西回来了,准备拿这个挖着种。父亲一看,说:“这一天一人种一亩撑死了,啥时候种完呢?”
这一说大家觉得也是,眼看地都干了,这得种到啥时候去。父亲又说:“不如我们并工,按照淌水的顺序,一家子一天或者半天,人多了总种得快些、及时些。”
我们都像要去参加长跑半决赛一样,拎着个桃心的短把锄头,撅着个屁股开始种玉米,挖一下一点头,放一颗玉米籽进去,待朝前走的时候再拿脚底抹一下。一颗玉米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
人总是没有方向感的,种着种着,两个人就挤到了一起。再种,也就不知道谁在谁的行子上了。大家一看这样不行,又七嘴八舌地开始研究怎么让玉米行距可以平行。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拉线,可这么多人,拉一根线能干啥?研究来研究去,大家说去焊一个画线的工具吧。又吃不准应该是多宽的行距才合适,在地里一遍一遍地比划,最终去焊了一个长一米二的三齿钉耙,一个人在前面画线,后面的人跟着线种,一下子解决了重行的问题。
第一年的玉米总算是种到地里去了,又在田埂上种上油葵籽。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也对土地里的玉米充满了期冀,是不是到了秋天,我们也能收获和电壶胆一样粗壮的玉米,比盘子大的油葵?
玉米种到地里,相对就闲了下来,父亲的水窖成功了,大家就纷纷效仿,一家挖一个,拿水泥一抹,等第二次灌水的时候就能装水了,第一次装的水虽然不能吃,但至少可以洗衣服、洗碗什么的,大家一下子觉得生活方便了。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玉米很快破土而出,旷野就绿了起来,玉米苗在风里摇头晃脑,憨憨的样子让人充满希望。父亲说:“这里的土质好呢,你看这玉米苗,长得多喜人。”风还是一场接着一场地刮,但好像没那么大了,可能是浇了地的缘故,把沙土压住了。
二十多天过去,玉米有了五个叶子,我们就张罗着去锄地,其实地里也没什么草,就是为了给玉米苗松土。我们又去买锄头,似乎到了这里,所有的农具、家具都要重新置换,从老家带来的农具在这里完全不能用。指挥部门口的市场生意特别火爆,每天都有不同的人要去买各种用的东西。天明去买了三把锄头,两把我们用,一把给父亲,没有车,都是来回走着去的。
地浇了水,又被人踩了一遍,硬得和大路一样,玉米苗长着长着都长黄了,我们不知道咋回事。只能先锄了再说。老话说:“锄头上有水。”锄过的地里,玉米苗又开始嫩了起来,只是锄得非常缓慢,一周过去了,我们家的八亩地还没有锄完。父亲和母亲也在缓慢地锄着,旷野里很空,我一抬头就能看见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在远处几乎是静止的,比往常也矮小了很多,或许在这旷野之中,我们都是矮小的。
锄完地又是一个空闲的阶段,玉米的长势慢了下来,一场场的风之后,边上的叶子被沙子打得如同被人撕了一样,条条绺绺的,底部的叶子也枯了起来。水遥遥无期,红寺堡刚开发建设,一些设施还不完备,我们所处的十一支又到了支渠的末端,所以,供水还不是特别正常。等不来水,大家就着急起来,六月中旬已过,再等不来水,只怕今年的玉米就没有收成了。
七月初,水还是没有下来,高干梁的麦子却到了收割的时候,商量了一下,大家觉得收麦子不能耽搁,红寺堡这边的玉米就这个样子了,也不指望这个过日子,可高干梁的麦子得顾着,那可是我们一年的口粮。
人像大地上的虫子,总是结着伴儿,呼啦啦地见样学样儿。一说走,大家的心都不在红寺堡了,半夜起来用砖堵了门就准备回家。还是撵到指挥部门口去等车。坐在车上,几个人就开始抱怨:“跑这个地方干啥来了,钱花了个九九八十一,庄稼种不成,还不如高干梁,回去再不来了。”我看着天明,天明笑了笑,并不附和这些抱怨。父亲也看着车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身后的平原像水一样褪去,我们又进入了山的怀抱,一路弯弯绕绕,回到高干梁的人就像鱼回到了水里,哪哪都是滋润的。留守在高干梁的人也非常高兴,家里的壮劳力回来了,干活就不费劲了。
高干梁好像在向这些人示好,用一季庄稼的丰茂挽留着人心。以往的那些恶劣环境被忽略不计,大家觉得高干梁还是不错的。再一想红寺堡的大风、干晒,人的心里就有了对比,一对比,骨子里就有了惰性,再也不想去红寺堡了。
收完麦子,又跟着收秋田粮食,等忙完已经“十一”了,到底要不要去红寺堡看看,又成了一件难以抉择的事情,如果没有收成,那去了只能是拿钱缠车轱辘了。自从决定搬迁,高干梁人就变得爱商量了,总觉得听大多数人的意见就没错。
我们家像个据点一样,一直决定着高干梁的大事情。大家商量着到底要不要去,然后一起看向父亲。父亲沉吟了半晌说:“还是要去看看的,庄稼能收一把就收一把,收不上了起码把屋子里的东西都收拾一下,把门窗堵住。就这么不去也不合适。那毕竟是咱们的另一个家,咱们花了钱和力气置办下的。”
事实证明父亲的很多次决策都是正确的,所以大家又一次踏上了去红寺堡的路途。秋高气爽在红寺堡被体现得淋漓尽致,荒滩上长满了蒿草,远处的玉米地一片金黄,风仿佛销声匿迹了一般,让这片土地突然变得宁静可爱了起来。大家把尘土覆盖的家打扫出来,第二天才顾上去看玉米。
据说我们走后这里下了几场雨,玉米虽然没有灌溉,也没有施肥,但玉米也挣扎着长了半人高,低洼处的还结了玉米棒子。只是很多地方因为地不平,基本就没有玉米苗,蒿草就顺势抢占了这些地盘,和玉米掺杂在一起生长。油葵收割得晚了,在枝头干瘪成了一团,黑色的籽粒和褐色的茎秆风干成了莲蓬的样子,在田埂边晃荡着。
土地真是神奇的存在,只要撒一粒种子下去,就会在这里生根发芽。而种子也是,只要有一片土壤,就会拼尽全力去生长开来,不管长成什么样子,他们自己是尽力了。从来没有拥有这么大一块玉米地,高干梁人都不知道怎么来收这些玉米,然后又商量,怎么种的就怎么收,大家合并在一起,收的收,拉的拉。
人多了就是热闹,十几个人在一起,旷野都有了声响,对于这样一茬没有管过的庄稼,能长成这个样子,大家都表现出了足够的热情。虽然地里产出不多,但好歹没有像想象的那样一无所有。所以,哪怕要弯着腰掰玉米,大家也是兴高采烈的。
玉米秆个子小,但玉米棒子还是长够了的,有的居然和父亲去年拿回去的一样。碰上这样的棒子,大家免不了要大惊小怪一番,没想到我们也有这样的玉米。但毕竟是太稀疏了,一家也就收了十几袋袋玉米。轮到给父亲地里收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天。我们收的所有的地里,父亲的玉米算是最好的,个子高一点,密度也还好。所以,父亲的玉米是收得最多的。
本来收得迟,玉米也干得差不多了,收回去就有贩子在门上转着收,三两下就都卖了,我们卖了五百多块钱,其他邻居的也都高低不等,仔细算算,也就收了个成本。父亲的玉米卖了一千五百块钱,大家都说,是父亲分的那块地好,所以玉米的长势好。
收完了玉米,也就到了回高干梁的时候,村里开始栽电线杆了,估计等明年春天来,我们就能通上电了吧。把屋里能收拾的东西都绑起来吊在大梁上,因为这里不但有风,老鼠也很多,上次回去没管,铺盖都让老鼠咬了。
又是半夜起来拿砖堵门窗,又是赶着去指挥部门口坐回去的车,身后的村庄在黎明中有点模糊,我们再来的时候,它又会发生什么变化呢?我的心里充满了期待。
一路摇摇晃晃,等我们回到高干梁,天都快黑了,不知道晕车了还是咋了,有点难受,回家连晚饭都没吃就睡了。第二天起来还是昏昏沉沉不想吃东西,就又睡。婆婆来屋里看我咋了,然后嘟囔着说:“这咋睡着不起来,不会是有啥了吧?”
我心里一惊,一算日子,这个月例假超时了没有来。原来在红寺堡收玉米的时候,另一个生命已经在我的身体里生根发芽了。
我们关心的东西是季节的更替,得跟着季节去安排我们的活计,这种模式在任何地方都是可行的。春天来临的时候,风从高干梁经过,人们闻风而动,又开始计划要不要去红寺堡种地。
一个冬天过去,我已经显怀了,婆婆不让我们去红寺堡种地了,说我去不方便,好不容易怀孕了,就在高干梁养着,等孩子生了再去。天明也同意了。其他人也在犹豫,主要还是那边种地用水不规律,生活也不方便,有人就想等条件好一点了再去。大家对去红寺堡种地的积极性不那么高了,大部分人都选择不去了。但父亲这次又让人大跌眼镜,他居然要带着母亲去红寺堡种地。我去的时候大哥正为难地抠头,父亲身体不好,前两次去还有我们照看着,今年我和天明不去,只父亲去挺让人操心的。但父亲已经下定决心要走,大哥也没办法。而且不但他和母亲走,还要把大哥也叫上一起去,他想让大哥去平地,干完了再回来照看高干梁的庄稼。大哥不明白父亲到底咋想的,人家身强力壮的都不想去种地,他一把年纪了跑去干啥?但父亲在家的话语权不容挑战,不管愿不愿意,他都得跟着父亲去红寺堡。我也不好说啥,只跟大哥说让他放心去,高干梁这边还有我和天明呢。
白驴驮着东西把父亲、母亲、大哥送走了,高干梁恢复了平静,一切还都在原来的轨迹上运行着。我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肚子里的生命已经开始有了悸动,时不时地找点存在感,在我的肚子里闹腾一阵子。一想到我即将成为孩子的妈,心里的忧伤又多了一些,我不知道我拿什么爱他,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成为一个好母亲,能不能教育好他,能不能让他拥有诗和远方的生活。天明笑我想得太多了,一个孩子,出生了能给吃好喝好穿好就不错了,谈什么诗和远方?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突然想我是在替我的孩子忧伤,还是在替自己忧伤?可能更多是替自己忧伤吧:从此以后,我的生活只怕再也没有诗和远方了,我生了他,更多时候得为他考虑。
身子一天天沉重了起来,一次在大门口碰见有田的妈又在和婆婆聊天,看见我,人家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遍,说:“哎哟,肚子大得和船一样,这是要生了吗?一看腰粗的,肚皮也不尖,肯定是个女子。”
婆婆说:“儿子女子都一样,只要生下了都心疼。”
有田的妈一撇嘴:“老姐姐,那能一样吗?我大我妈生了我,把我嫁这么远,我几年才能回一趟娘家,生养的娃娃跟着贵生姓,那能一样吗?你看我们有田媳妇,进门一年就给我们家生了个儿子,和她娘家有啥关系?所以,人还是要养儿子呢。养儿子能得上济,女子娃娃,永远是别人家的人。”
婆婆看了一眼我的肚子,又看了一眼有田的妈,不知道这个话咋接。我转身进屋去了,身后传来有田妈的声音:“这个女子,从来都高傲得和人连句话都不说,也不知道能啥呢?”
婆婆解释:“那就那么个人,也不是高傲。”
我进屋把门关上,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里又是另一种隐忧,生不出儿子,只怕又是另一种煎熬。晚些时候,我和天明聊天,提起有田妈说的话,天明说:“这话说的,人穷富可以比,俊丑也可以比,唯独生儿生女这个事情比不成,那又不是谁说了算的。”
我说:“我要是生个女子咋办?”
天明说:“生个女子咋了,那也是咱们的娃。你再不要胡思乱想了,我又不是有田的妈。”
我点点头,并不是我对生儿子有什么执念,只是我一想起来作为一个在土地上奔忙的女人,一辈子都没办法去自己向往的远方时,我就痛苦不堪,我不想生个女儿再来重复我的命运。但也知道这只是我的偏执,如同天明所说,这些事情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我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再一次深深地焦虑起来。
春天的时候,天明多种了几亩大豆,想着秋天了可以多卖点钱。高干梁今年庄稼整体不错,秋天果然打了二十多袋大豆,天明很高兴,等把这些大豆收拾着卖了,居然有两千多块钱。天明说:“我想买辆三轮车。咱们如果要在红寺堡种地,就必须得有车。”
我一听吓了一跳,盖房子的一千五百块钱的贷款还没有还呢,再买三轮车,钱在哪里?天明说:“贷款可以倒腾着还了再贷,咱们把家里那头牛卖了,再借一点就差不多了,我打听了,三挡的五千多块钱,我们就买一辆便宜些的,自己用。”
我不知道说啥,对于欠账买东西,我一直都是反对的,但天明自小就有主意,连公公、婆婆都不管,我能说啥?他能说出来,估计已经是想好了。
大哥帮父亲把地平了之后就回来了,之后的几个月,我们基本上处于一种失联的状态,父母在红寺堡地种得咋样我们也不知道,眼看着都十一月份了,老两口还没有回来。
我在十月份的时候生了一个男孩,是村里的接生婆接的生,高干梁的孩子基本上都是她迎到这个世上的。生产的煎熬大致都是相同的,疼痛让人失去思考的能力,每一秒钟都是痛苦的,但听见孩子哭声的那一刻,我还是觉得很感动,眼泪都下来了。看见是个男孩,婆婆笑得合不拢嘴。我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人家生孩子,娘家妈差不多都在跟前,我成为一个母亲的时候,我的母亲不在跟前。
天明给孩子取名“阿里”,我挺喜欢这个名字,比叫什么鹏鹏、乐乐、洋洋好得多。不知道怎么回事,阿里很爱哭,一哭就要抱着。天明还要忙着其他事情,大部分时间都是我抱,一个月子坐得我筋疲力尽。天明说,阿里睡了你也赶紧睡会儿。问题是,我哪里能跟得上阿里的节奏,我过着差不多黑白颠倒的日子,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这种日子好过一点。
十二月初的时候,父亲和母亲突然回来了,父亲精神很好,只是人清瘦得厉害,母亲有点风尘仆仆,但看着也好。短短几个月没见,我已经成了孩子的妈,母亲来看我,大致问了一下生产的情况,并没有太多热情,只是看见阿里的时候,脸上才有了一点怜爱的柔和。我局促地看着母亲,真的希望她能抱抱我。
父亲坐在炕上喝茶,二姐也浪娘家看父亲、母亲来了。父亲给我们讲这几个月在红寺堡的事情:“你们是不知道,那真是好地方,就是暂时苦焦一些,地远,要走半个小时才能到,我和你妈一天就早早上地,种上玉米又种葵花,出来了又锄,锄了又一把一把地给上化肥。人是一天都没有闲,今年的水浇起来也没那么费劲,我们俩总算是把一茬庄稼给种成了。你们是不知道啊,掰玉米的时候我们俩整整掰了二十天,玉米棒子中溜溜的,壮得和电壶胆一样,看得人心里爱的,越掰越有心劲儿,你妈说,这样的庄稼再掰二十天都能成。雇了辆车拉回去倒到院子里,上下走的人都眼馋的,说这个老汉在红寺堡把玉米给种成了。哎,真是好地方,咱们分的地也好,成庄稼呢,你们是不知道,我和你妈掰的玉米你们长这么大都没有见过。你们知道我们把玉米卖了多少钱吗?你们猜猜。”
父亲说得绘声绘色,眼睛放光。我们听到这里,纷纷猜测着父亲的玉米卖了多少钱。小侄子抢着说:“爷,爷,你卖了三百,是不是?”
我们被小侄子逗得大笑,二姐说三千,大哥说三千五,我说四千,一茬玉米嘛,能卖多少钱?父亲微笑着摇头说:“你们都没说对,我们卖了六千七。”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大家都觉得心跳得快了一下。这是我们在高干梁两年都挣不到的收入,种地居然能卖这么多钱,这太让人震惊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讲的时候眼里有光了。我们都感叹了一阵子,父亲又说:“人还是要出去呢,在高干梁,把人拘得连一点想法都没有了,因为大家都一个样,到红寺堡就不一样了,早搬去的人房子盖得好得把人羡慕的,一羡慕人就有了干劲了,就想着,咱们啥时候也能盖这样的房子?哎,好着呢,人还是要挪个地方呢。明年开春我们老两口还去红寺堡种地。”
父亲说着,我们听着,大哥看了我一眼,眼里满是得意,我也笑,当初反对得最狠的父亲,现在自己要去红寺堡种地。
我在阿里的哭闹中度过了一个冬天,闹得我再也没有闲暇去发呆,去想外面的世界,更闹得我没有时间看一眼书。有时候夜半被他哭醒,起来给他喂奶的时候,我会生出一种悲凉,我的一生就要这样子过了吗?但看着阿里在我怀里安睡,我又生出另一种矛盾,我现在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我应该放下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我得当好一个母亲。我又想,读了那么多闲书,难道就是为了这样矛盾,这样挣扎吗?不读那些闲书是不是就会好过一点,又或许每一个人都是这样挣扎的吧。
一开春,高干梁的人又开始蠢蠢欲动,父亲的玉米卖了那么多钱不止让我们惊讶,更刺激了去年没有去种地的人的神经。所以今年大家一股脑地都要去种地。天明也打算去红寺堡种地,他和父亲先走,去把家里收拾出来了我再去,阿里还太小了。走之前又是一场忙乱,他要买车,公公就和他把大犍牛赶去卖了,才卖了两千块钱,又去和他二哥借了两千,这样一来,种地、买车的钱就差不多了。我嘱咐他把钱装好,他笑着说:“我办事,你放心。”
高干梁本来就人少,这次一走,整个村子都空了。之前有田的妈笑话我犁了地、拉了车子的,这两年因为来回跑着种地,有时候男人不在,为了不错过农时,就把一些女人逼得不得不去犁地、拉车子,一个个也都锻炼得和女汉子一样了。但因为心里有了期望,苦一点是为了让以后的日子甜一点。
差不多一周之后,我带着阿里坐班车来到了红寺堡,一年多没来,这里的村庄开始多了起来,当年只有一个车站的镇上又多了几栋高楼,稀稀拉拉的有了人流。街边栽下的柳树挥着稀疏的枝子在风里摇曳。一路下去,土地上一片暗黄,要不是远处的罗山,估计这种暗黄会没有边际。
之前约好时间着呢,天明在指挥部门口接我。班车每天的时间都是固定的,所以等人的时间掐在半小时以内就都差不多,我到时天明等在路边,看见班车他就迎了过来。
红寺堡风真大,刚来一周,天明的脸就被刮出了“红二团”,可能换水土,嘴上居然起了几个燎泡,看见我,天明咧嘴笑,疼得直龇牙。我问:“这是咋了?几天没见就跟逃难的一样。”
天明吸溜着回答:“这个烂地方,风高的,来两天就把人折磨成这个样子了,哎,阿里一路乖着没?我跟你说,你看那是啥?”
顺着天明的手指看过去,指挥部旁的路边上停着一辆崭新的农用三轮车,蓝色的车身让只有一种颜色的土地闪亮了起来。我笑着问:“你买上啦,多少钱?”
天明得意地一笑:“我来第二天就和你大去吴忠买了,五千七,你看咋样?”
我白了他一眼:“我看有什么用,你要惦记上啥,那谁都拦不住。”
天明大笑:“看你说的,买了你先坐上啊,要不我把你接上还得走回去,这一阵子就到了。”
“你再不吓我了,你一个没开过车的人,还一阵子。”我有点担心。
天明说:“你就放心坐吧,我在银川干活的时候就会开,这有个啥难的?这么平的路,挂个挡你都能开。”
我说不过他,只能拿眼睛翻他,他总是能把所有的事情说得简单得和“a”一样。
现在的农用三轮车造得越来越好看了,以前前面只能坐一个人,现在居然成了双排座的。天明扶着我坐到副驾上,又让我把阿里裹严实一点。他开始摇车了,发动机嗒嗒嗒地开始运行,吓得阿里在我怀里惊了一下子,我紧紧抱着他。天明挂挡踩油门,三轮车就动起来了。不止三轮车动起来了,公路、指挥部、村庄和远处的人都动起来了,我们像风一样奔跑起来,风也一起跟着奔跑,随行的还有沙尘。
一年多不见,这里还是有些许变化的,从指挥部到罗山脚下修了一条公路,电线杆顺着公路一侧栽了上去,看来我们应该要通电了。玉池村就在公路的右侧,此刻也跳跃着迎接我们。
一切静止下来的时候,就到了家里。天明把三轮车停好,帮我把阿里抱进屋里。我站在院子里看向远处,哪里都是一片迷蒙的土黄,明明春天了,怎么就没有一点绿?罗山说是个山,看着也是秃秃的,只有山顶有点绿意,还离我们那么远。天明喊着让我进屋看阿里,屋子已经收拾出来了,炕也烧上了。阿里躺在炕上从被单里探出手朝自己的嘴里塞,哼哼着准备哭。
一年多没来,地里又有很多要修整的地方,水渠、田埂,加上平地,天明每天都忙碌着。我看着不出去,但阿里和一天两顿饭足以让我花费掉所有时间。父亲、母亲每天都会从我的门口路过,偶尔会进来看看阿里。阿里虎头虎脑,很招人喜欢。母亲看见他总是忍不住满脸笑意,一再安顿我把阿里操心好。
风一如既往地一遍遍刮着,没有一天肯停歇,今年的春灌马上开始了,可一个春天,支渠又被沙子填平了,水迟迟下不来。一天下午,新来的邻居进来打招呼,想着找天明开三轮车去趟镇上,他们刚上来,有太多东西要置办。天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邻居高兴地回去拿绳子,天明在院子里摇车。邻居又叫了两个帮忙抬东西的人一起,大家高高兴兴地出发了。我看了看墙上的表,下午四点十分,心里计算了一下,觉得最迟六点半天明就能回来,那我就准备做饭了。
我用被子把阿里围坐在炕上,趁他还不哭,赶紧和面、擀面、切菜。两个人的饭倒也简单,削一个土豆、剥根葱,切了炒个土豆丁丁,水烧好就等他回来下面。
今天风不大,但天空还是雾腾腾的,太阳像个橘黄色的气球,准备跌进西边的平原。我又一次看向墙上的钟表,已经六点五十了,还是没有听见三轮车进村的声音。我心里有点着急,把阿里安顿着躺下,出去站在村道上看了一下,这会儿正是做饭和回家的时候,风小了下去,炊烟从各家的屋顶上飘开。这里很空旷,要是有三轮车来,没进村子就先有了响声,但是此刻四处都静悄悄的。远远看见父亲和母亲掮着铁锨从村子后面拐了上来,我就站在路边等着。
到了近前,我招呼父亲:“大,咋这么晚才回家?走,进屋和我妈吃饭。”
父亲把铁锨从肩上放下来,呼了一口气:“剩了最后一个田埂,想着今天打完算了,没想到一耽搁,再走回来就这会儿了,你站在门口咋了?”
我说:“天明四点就出去给邻家拉东西了,也不知道咋了,到这会儿还不回来,我着急的,出来看看。”
我一边说一边接过父亲手里的铁锨,拉着他和母亲进屋,阿里的哭声传了出来。老两口倒是没有和我客气,就进来了,我急忙生火烧水准备下面。母亲解开头上绑着的白围巾,拿围巾把脸上的土擦了一下才到炕边去抱阿里。有人抱,阿里就止住了哭声,扑闪着大眼睛看着我母亲,咧开没牙的嘴笑了一下。母亲怜惜地哄着:“哦哦,把我们阿里扔下没人抱啊,看可怜不?”
我顺手又和了一点面让醒着。把之前做好的给父母下着吃了,但天明还是没有回来。父亲吃完饭对母亲说:“我先上,你给女子把娃抱一阵子,等天明回来了你再上来。”
母亲没有反对,继续抱着阿里哄着。我大致收拾了一下,心里却更加着急了,天都黑了,人呢?为了不让自己那么紧张,我从母亲怀里接过阿里给他喂奶。母亲坐在炕沿上靠着墙缓着,问了一句:“天明干啥去了?”
“就下午那会儿,我们邻居过来叫着走镇上拉东西,也不知道咋了,到现在不回来。”我低声说着,有点慌乱。
“你也别急,可能买什么东西耽搁了,再等等吧。”母亲劝慰着。
我点点头,耐心地等着。煤油灯在屋子里照亮了一方天地,我和母亲守着灯光等着,希望三轮车的声响在某一刻能响起。
八点了,没有声响。九点了,还是没有声响。父亲等不住母亲,又撵我们家来看咋回事。一看天明还没有回来,父亲也有点着急:“到底咋回事呢?是不是给邻居拉东西去了嘛,咋到现在还不回来?”
明明就是拉东西去了,还能干吗去呢?但我这会儿也开始怀疑这个理由,到底是不是去拉东西了?但无论干什么去了,天明这会儿还不回来谁都束手无策,没有任何联系方式,也再没有车去找,更没有人。
就是没回来,一起去的人都没回来。整个夜晚,我睁着眼睛,竖起耳朵,不放过任何一点声响。听见了风刮着塑料袋,刮着一棵水蓬蒿,刮着几片玉米叶,刮着沙土乱跑的声音,唯独没有三轮车的声音。我全力以赴,不敢多呼吸一次,我怕错过声响,眼睛实在绷不住了,刚合到一起,又迅速地睁开,心脏便狂跳了起来。整整一夜,反反复复,不由自主想了很多很多,天明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回来?是出了什么事情,还是咋了?唯一的解释就是出事了,不然他又能到哪里去呢?出事了,出了什么事?什么事能让他不回来?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这些问题,唯一的解释就是开车出了问题。我的心脏好像要从嘴里跳出来一样,万一天明回不来咋办?我听着身边阿里细微的呼吸声,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一夜长得好像过了一年,好不容易看见窗户上白了起来,我赶紧爬起来。母亲也是一夜没怎么睡,看见我起,也坐了起来:“你干啥去?别胡思乱想,事情也许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怎么想其实都没用,但无论是我还是母亲都已经想了一遍。我不说话,但也不愿意当着母亲的面抹眼泪,她不喜欢哭哭啼啼的孩子。我穿好衣服出去了,看看东边,看看西边,这两个方向是他回来的方向,但除了风刮了一夜的痕迹,除了暗黄色的天地,除了没有表情的罗山,除了寂静的村子,唯独没有要回来的天明。我的绝望和悲伤溢满了眼眶,想放声哭一场,但我不敢,我怕人来问我哭的原因,也怕母亲听到。
阿里哭了起来,我强忍着心里的无助,平静了一下情绪,进屋去看,母亲已经把他抱在怀里。我上炕去接过阿里,用乳头拦截了他的哭声。母亲怀里空了,她有点不知所措地绞着自己的手,看得出来,她也开始紧张了。还没有安顿好阿里,父亲就又来了,站在门口问:“你们起来了没有,天明还是没有回来吗?”
“没有嘛,你进来吧,我们都起来了。”母亲替我回答。
父亲推门进来了,一脸的着急:“这是咋回事呢?不行了找人找车去镇上看看,这么等着也不是个事情。”
可上哪里找车去,又怎么和别人说这件事呢?父亲想了想,转身又出门去了,我也想去,但阿里一直吃奶,我一离开他就使劲哭,我只好又坐下。
等阿里吃够了,才满意地给我放行。我把他交给母亲,出门去寻父亲,这么大个村庄,要找辆三轮车或者手扶拖拉机却不容易,而且很多人我们根本就不认识。
玉池村是以村道划分的,一个村或者一个乡的人就划分一个村道,大大小小六七个村道,每一个都要一公里多长,父亲得挨家挨户去找,去问人家有没有车,问人家愿不愿意出车。我出了门,又一次茫然了起来,父亲在哪个村道里呢?我该怎么找他?
就在我费劲地找到父亲,我们俩挨家挨户找车的时候,我听见从西边传来了一阵声响,我拉着父亲站住:“大,你听,是不是三轮车的声音?”
父亲凝神听了几秒钟,说:“就是的,我们俩先回去,看看是不是天明回来了。”
走路又开始变得煎熬起来,恨不得一步就跨回去,恨不得一眼就证实到底是不是天明回来了。我让父亲慢慢走,我跑了起来,带着脚下的沙土,不顾形象地跑了起来。
确实是天明回来了,三轮车停在院子里,他正在屋里和母亲说话,我推门进去,只见他一脸憔悴,我问:“你干啥去了?一晚上不回来。”
“唉,昨天出门遇了点事情,才处理完,这不回来了嘛。我们昨天出门,路上碰见一辆三轮车翻了,把几个人都摔了。路稀人少的,远近都喊不来个人,我们就帮着把伤势重的人送到了医院,又把伤势轻的给送回家,那些人住得远,三轮车来回一折腾就四个小时。又把伤重的人的家属给拉过去,忙完都半夜三点了,我一想,别把你们吓着了,就在医院凑合了一阵子,这不天一亮我就回来了,那几个还在镇上等着买东西呢,我回来给你们说一声,一会儿还要去给拉东西。”
有惊无险,我们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天明招呼父母留下一起吃饭,父亲说不了,回去还有事情。老两口走了,就剩下我们一家三口,天明说:“喏,我还给你买了饼干,先吃一口再做饭。”
看着桌子上沾满葵花籽的饼干,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