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马慧娟2025-11-07 11:2610,325

  回到高干梁的时候,野柿子、面犁豆豆、剪子豆豆红得一塌糊涂,山上的灌木红一片、黄一片、绿一片,我们像凯旋的战士,高干梁的一切都在欢迎着我们。当然,家里人更高兴,母亲看父亲平安归来,除了清瘦,气色还不错,非常高兴。恰好二姐来浪娘家,母亲就嘱咐大嫂宰了家里养的大公鸡招待我们,难得地给了我一副笑脸,我高兴地帮着大嫂做饭去了。

  搬迁给高干梁带来了另一种变化。往年的冬天,大家就是在家窝冬,反正来年的日子还是这个样子,也没啥可期待和谋划的。但今年不一样了,过了这个冬天大家可就要去红寺堡玉池村种地去了,这就得准备准备。而且仔细一想,还得啥都准备着。

  红寺堡目前没有电,得做个煤油灯,吃过的罐头瓶子,在盖子上穿一个孔,用气门的螺丝拧上,把棉花搓成条形灯芯,从气门里穿过去。一个简易的油灯就做好了。

  锅灶也得置办吧,之前一大家子人,用的都是直径一尺八的大铁锅。现在就得置办小锅小灶。一人早早去买了一个小铁锅,回家糊上牛粪架在火上烧,烧得牛粪脱落了之后,再倒上胡麻油拿着萝卜擦,擦好放着,从此以后做饭再也不怕锅有铁锈。

  有锅就得有相配套的东西,不得不去买一套回来,再加上要去种地的一些东西,整个冬天,高干梁人居然没咋闲下来。一切的一切,都在为去红寺堡种地做着打算。一下子搬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怎么着也得等在那边把地种好之后再做打算。高干梁再不好,总是可以生活的,但红寺堡不一样,根基不稳,去吃饭都成问题。

  冬天很快过去,高干梁的人分成了两拨。仍旧和盖房子时一样,一家去一个身强力壮的去红寺堡种地,剩下的人仍然留在高干梁。说是去红寺堡种地,但红寺堡的地不同于高干梁的地,别看我们种了大半辈子地了,水地还是第一次种,见都没见过,去也是学着种。

  母亲要跟着父亲去红寺堡了,父亲不会做饭,母亲是跟着去给父亲做饭的。父亲在高干梁现在也是“家大业大”,他的身体没办法完成这些,所以去红寺堡是唯一的选择。但红寺堡也没那么好过,母亲跟着可能大家都放心一些。

  我们家仍然是我和天明去,公公婆婆身体尚好,还能应付高干梁的这些庄稼,考虑到天明不会做饭,婆婆二话不说就同意让我去。高干梁的春天不是那么忙,在做好所有准备之后,我们带着一袋面、一袋洋芋和诸多闲杂的东西坐上了去红寺堡的班车。身后的山越来越远,我们奔着希望一路向北。

  春天是一个躁动的季节,这种躁动总是通过风来表达。我们在高干梁的时候并没有感受到这种躁动,但到了红寺堡,风成了主宰这里的王。

  去年秋天来盖房子的时候,这里的一切看着荒凉高远,但有一种静谧的安宁。我们在的一个月里,每一天天空都是蓝蓝的,太阳暖暖的,偶尔有个风,也是一带而过,让人觉得很舒服。

  可仅仅过了一个冬天,我们再来,一切就都变了模样。这种转变是从大家闺秀到河东狮吼的转变,前脚说话还温润如玉,后脚就成了面目可憎的悍妇。

  到了红寺堡的地界上,车里面就一股土腥味,公路边边上的沙子被风一层层赶到了路上,路面像得了白癜风一样,一道一道的。汽车站三层高的小楼是红寺堡唯一的高层建筑,此刻也像蒙上了面纱一样,影影绰绰地看不见楼的真面目。再远一点,就是黄蒙蒙一片,那么广袤的一片土地,此刻被黄尘遮得啥也看不见。我心说:“咋这么大的风,这么大的土呢?”其他人也扒着车窗看着外面,一脸疑惑。

  车拐过车站,向东摸索着前进,下午四点的时候在指挥部门前停下了,一下车,风带着沙子打得人的脸生疼,连句话都不敢说。司机不耐烦地催促大家赶紧把东西搬下来,他还要朝东走呢。我们的面和洋芋像碉堡一样垒在了指挥部门前的空地上,这里距离我们的玉池村还有几里地。人走也就走上去了,可面和洋芋怎么上去呢?一群人在风中犹豫,想着在哪里找辆三轮车来拉东西。可这会儿,风刮得路断人稀的,上哪找车去?

  风没有任何要停的意思,母亲用手压着头上的帽子,举得手臂都有点酸麻了,又换另一只手上去。父亲揉了揉眼窝,刚想说什么,嘴里已经被沙子抢占,只能压下想说的话,呸呸呸地吐着唾沫。天明扯起衣服遮挡着半边脸,和其他人商量着怎么找车。

  天明和几个小伙子到庄子里去找车了,剩下我们守着东西和风做伴。指挥部旁边的村子按支渠的数字排到了二十三支,具体的村名也没人在意,就像玉池,我们说十一支,知道的人反倒多。二十三支住上人已经两年了,依托指挥部,这里的人迅速富裕起来了,这一点从住的房子就能看出来。人家的房子已经盖得整整齐齐了,大部分人还砌了院墙,电也通上了,自来水也有了。我心想:“我们十一支什么时候要和这里一样就好了。”

  他们去了好久之后才找到车,费了好大的口舌才把一个人从炕上说下来,答应走一趟,给人家付三十块钱的车费。就这还只是拉东西,人是要走上去的。这会儿说啥都没用,只要能把东西拉走,走就走吧。派了三个人跟车,剩下的人搭伴一起朝十一支走。

  以前在高干梁吧,随便翻几座山也没觉得有啥,但今天顶着风走路,每一步都觉得是艰难的。特别是有人提议走捷径,从沙滩上穿过去。为了早一点到,大家都同意了。

  风一点都不着急,一会儿戏耍个塑料袋,一会儿和一蓬干蒿子玩一会儿,一会儿赶着沙子向东,一会刮着尘土向西,这片土地就像它的游乐场,它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对于我们这些突然闯入它领地的外来者,它的态度一点儿都不友好,几度用沙尘袭击我们,希望我们能知难而退。脚下是软绵绵的沙子,身边和眼前是密集的沙尘,大家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得换着睁眼闭眼才能向前走。走着走着,给人一种错觉,我们到底有没有朝着十一支的方向走呢?我们看不见太阳,看不见周围有什么,就凭着一点点记忆,顶着风一点点地向前挪。我们都暗自后悔,不该贪图这一点点捷径,如果顺着大路走,我们肯定不会走得这么费劲。但风连让我们说出这种后悔话的机会都不给,除了朝前走,再没有任何的退路。

  下午六点的时候,我们摸到了我们盖的房子跟前,大家相视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母亲说:“差点把人眼窝子都填平了,这是个啥地方嘛!”

  我们没办法回应,因为去年秋天的红寺堡绝对不是这个样子,要是看地方的时候是这个样子,我相信没有人会愿意来的,但现在不是说这句话的时候了,我们的一半家产都拿来在这盖了房子,好与不好,我们都得先留下再说。

  东西集中卸在了父亲家的院子里,先来的三个人把堵在父亲门上的砖扒开,躲在屋子里避风。他们十几分钟就上来了,心里还在疑惑剩下的人咋没影了。我们顾不上进去避风,急忙去自家的房子门前扒砖,晚上总要睡觉的,再不去收拾,天黑了怎么办。

  本以为扒开砖头把头藏在自己屋里总能躲避一下风沙,但打开房门进去的一瞬间,屋子里的情况还是让人心凉了一下。去年遗留下来的铺盖上落着厚厚的尘土,一冬天过去墙上的砖缝子居然透着光,风不停地从砖缝里蹿进来,带着尘土在屋子里面跳舞。

  天明扛着一袋面不知道朝哪里放,我拿起枕巾抖了抖土,垫在案板上,让他先把面放下。天明把嘴里的沙子吐了一下:“唉,这是个什么破地方嘛,这么大的风把人都能刮跑,还能干个啥呢?”

  我笑了一下:“来都来了,就慢慢收拾吧,能有什么办法呢。”

  没等我们收拾完,天色就暗了下去。没有水,晚饭也没办法做,凑合着吃了一口家里带来的饼子,感觉满嘴都是沙子。煤油灯摇曳在两间房里面,像极了以前在高干梁的日子。想起母亲常说的一句话:“人一辈子三反三正地活呢,谁能一眼把人看死。”

  勉强把炕扫出来,但总感觉扫不干净,因为总是有土尘。风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在夜晚更加地猖狂,从远处带着哨声从屋顶过去,然后再杀一个回马枪。屋顶仿佛随时都想弃我们而去,好跟着风去浪。煤油灯随着砖缝子里进来的风摇曳,把屋子晃得阴森森的,更加深了这风的恐怖和肆无忌惮。我看着天明,天明也看着我,灯下的我们都无话可说,长夜就这样开始了。

  风整整刮了一夜,天亮时,我们庆幸我们的屋顶没有抛弃我们,眼窝里的沙尘用手一抹,从脸上扑簌簌地掉。眼角是昨晚从眼睛里清理出来的沙尘,硬硬地壳着,一抠带下来一根眼睫毛。被子上、枕头上、床单上、案板上、锅台上、地上、房梁上都落了一层土。天明说:“奶奶的腿,这是要早早把人埋了的节奏啊,我还没活够呢!”

  我大笑:“那就赶紧起来,把自己扒出来,再晚就真埋了。”

  大家都没有水做饭,一大早就凑在了父亲家商量怎么办。大家说:“这个地方太苦焦了,光这个刮风谁受得了,现在连口水都没有,这日子咋过?唉,当初还说在这里过好日子呢,就这个样子,只怕好日子没过上,把人先折耗在这里了。”

  父亲也好半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昨晚的风给大家造成的冲击太大了,这样的情况谁都没想到,他一时也说不出来什么好的办法。

  倒是五哥说话了:“大家别慌,当年我在芦草洼给我三哥修房的时候也是这么大的风,当时真是能把人刮走,也因为风大很多人在芦草洼没有待下去,跑了。快二十年过去了,现在大家看,人家过得啥日子,当年跑了的那些人过得啥日子。我就觉得,要陪一个地方吃苦呢,吃苦了才能享福。国家能把我们搬到这里来,肯定是有发展,能让我们活下去的,现在说啥话都有点早。我们大家先不要慌,先把屋里都收拾了,慢慢来么。”

  五哥的话让大家都冷静了下来,确实,人家芦草洼搬走的那些人现在都过得和城里人一样。就别说那些人,他们来看地方时,人家搬来两年的人也过得好着呢。咱们又不是缺胳膊少腿,怎么就被一场风吓倒了。

  父亲也说:“老五说得对着呢,大家先不要着急。一会儿去指挥部那里先割一个水袋回来,我这房子外面两间也不住人,先叫一车水放在水袋里,大家先拉着吃,看回头水的问题怎么解决,先把人安顿下来再说。”

  这样一说,大家的情绪就都稳定了下来,各自顶着风去忙活去了。

  父亲的房子里用土围了一个圈圈,水袋被安置在里面,拉水的车来把水灌进去,各家拿着水桶来舀走,先生火做饭,等一碗热乎的面下肚,大家已经完全接受了这种生活方式。墙上的缝子那么大,就先把墙里面用泥泥了再说,这难不倒高干梁人。砌砖不行,玩泥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照着去年的方法,在院子里取土,和泥,一天时间,就把屋子里的墙面整个抹了一遍。

  整整三天,风终于停了下来。大家也把屋子里该抹的、该塞的地方都收拾了一下,就又商量着去指挥部那里买窗子。去年都把窗户拿砖堵了,堵的屋子里黑洞洞的。风停了,人也消停了,就搭伙去买窗子。那边有拿铁条焊好的成品,而且这边盖房子都有尺寸,照着尺寸买就行了。

  中午的时候,大家雇了辆车一人拉着一个窗子回来了。扒掉砖,又开始安窗子。窗子安上,玻璃镶上,再拿油泥把边子糊住,屋子里瞬间就明亮了起来。

  不刮风的时候,这里真的挺好的,但不刮风的日子少得可怜。以前在高干梁,一下雨就什么都干不了,而在红寺堡,一刮风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理直气壮地停掉。

  门窗让屋子里消停了下来,风围着屋子打转,一些沙尘挤过门缝和窗户缝,在屋子里悄悄散落,墙上糊的泥也静静地掉着粉末,桌子上总是落着灰一样的细尘。这些细尘无所不在,锅灶上、案板上、碗上、洗碗的抹布上、盆子里都沾染着这些细尘,洗不掉,抹不净。做好的饭里总是隐约感觉到有咯咯吱吱硌牙的微小颗粒,说不清,道不明,不知道这些细尘到底是从哪里进到饭里面去的。大家刚开始也吃不下去,可每顿饭都这样,也就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现实。总不能把面都倒掉,那可是花钱拉上来的。我在每一次做饭之前都要把案板抹了又抹,但还是免不了饭里有沙子。从此以后,我吃饭就再也不喝汤了。

  基本的生活安顿下来之后,我们就开始收拾地。水地不同于旱地,对平面有着非常严苛的要求,去年姑舅哥盖房子时拿着一盘透明的细管子,房子的水平就靠管子里灌上水找平。姑舅哥当时就笑着说:“以后我们种地也就要靠水找平了。我们肉眼看到的根本不算,平不平水进了地就一目了然了。”

  我们分到的地比起老家的地,平得不能再平,整个高干梁都找不到这样一块地。水浇地,水渠也很重要,斗渠在每家的地头上都留了口子,我们就要在口子上继续把毛渠挖到地的另一头。这个没啥难度,连最弱的人两天都能把渠挖开。至于能不能装水,那得水进去才知道,反正我们是把渠挖开了。

  人是大地上的鼢鼠,都在忙活着各自的宫殿。只要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每一个人都是高明的建筑师。我们对水地毫无概念,凭借着做了多年农民的经验照猫画虎,蹲在自己的地里,横看一阵子,竖看一阵子,跪着看,侧躺着看,用自己的肉眼丈量着平衡,看见有坑了扔两锨土,看见高了把土散一散。我们以为平地就是这个样子的。

  等水的日子似乎是遥遥无期的。临时的村委会成立了,大喇叭今天喊着让买水票,明天又继续喊,高干梁人倒是积极,早早地去买了,但水总也没下来。又一个清晨,村委会的大喇叭不喊着买水票了,喊着让大家去领树苗。大家都挺高兴的,赶紧领回来栽到地边上去,长大了好给我们遮个阴凉,好挡个风沙。

  我们到了村部,一辆大卡车上正在朝下扔树苗。说好的苗呢,只是一捆捆擀面杖粗细的树,根须浸过水,湿漉漉地挤在一起。我们好歹是在山里长大的,从来没见过树成了这个样子还能活。这倒挺稀奇的,因为在高干梁,山上的树都是自己生根自己发芽成长的。我们对栽树没什么概念,偶尔去栽棵树,也是从山上连根带土地挖来栽上。这就一个光杆杆、秃桩桩,栽上能活?车上还在一捆一捆地朝下扔着树苗,树根上偶尔带着的土被这样一摔也摔得干干净净了。

  村支书招呼大家一人拿几捆栽去,房前屋后、渠边都可以栽。大家看着这些光秃秃的树犹豫着到底该不该拿。父亲说:“拿回去栽上看么,不活了再说。”

  我们一人拿了几捆,其他人有没有拿就不知道了。但是连着三天,大喇叭喊的都是领树苗的通知。去年和我们一起盖了房子的人都没有来,就我们这个巷道里人多。大家把树苗拿回去先在自己的房前屋后栽了一圈。村里的树在很多时候既是地标,也是界限。

  没有自行车,也没有架子车,我们去哪儿都是靠走。一捆树苗也挺重的,要想栽到地里去,就得扛着。天明扛了两捆,我扛了一捆,我们想着,趁树根湿着,赶紧栽上看能活不。水渠挺长,我们俩顺着水渠一路栽过去,像给水渠站了一路岗。远远的,其他人也在忙着栽树,每个人心里都是抱着期望的。

  栽完我们家的,我俩第二天又帮着父亲把树栽在了渠边。母亲是个细致人,从此以后,洗脸水、洗菜水、刷锅水都不乱倒了,全部浇在外面的树坑里,她比任何一个人都期望这些树赶紧发芽,快快长大。

  风像是在生我们的气,从我们来就一刻也没有消停,好不容易白天不刮了,晚上就开始刮,晚上要安宁了,白天就又开始了。等待的过程是无聊的,拉电和拉水又遥遥无期。大家一时不知道干啥,父亲喊天明和五哥:“我们来挖个窖吧。”

  父亲总是在尝试,因为他听说早搬来的人都是拿窖装水的,就是简单挖个五六米深,拿水泥沙灰一裹,再用水泥兑水刷上几遍。干了就可以用了。天明说:“这行不行嘛,别再挖成了不能用。”

  父亲说:“没事,我们就先挖一个试试看,要是能行,我们就再挖另一家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父亲这样说了,天明也不好意思再反驳,就说:“那行呢,姨夫,我们先给你挖一个试试。”

  挖窖对于五哥和天明来说是小儿科的事情,因为在高干梁,谁家家里还没几个洋芋窖。这次挖的水窖算是洋芋窖的扩大版,再大一些、深一些而已。说干就干,第二天父亲在院子的拐角处选定位置,天明和五哥就开始挖了,窖口一般都比较小,一边挖一边向下扩。窖口一挖开就好挖了,没一会儿,已经挖到了五哥的腰部,天明把五哥替换上来,自己又下去挖。两个人就这样替换着,一人挖一阵子。

  一天下来,人已经完全在地里面了。父亲做了一个轱辘,用三根木头支在窖口上,一篮子一篮子地朝上吊土。五哥一边挖一边说:“这里的土层真好,是竖着的。尽管挖,是不会塌的。”

  父亲说:“就是的,我就知道这里的土好挖着呢。”

  整整四天,一个比洋芋窖大了好几倍的窖挖成了。巷道里的人都来看,说这个老汉挖这么大个窖准备干啥呢?父亲说:“准备装水。”大家伙儿就笑,说:“真幽默,这怎么装水嘛?”父亲也笑,说:“你们等着,装上水你就知道了。”

  父亲让天明帮忙去喊了一三轮车沙子,拉了十袋子水泥。沙子拉来用筛子筛了一遍,粗的放一边,细的留下准备和水泥和沙灰。和好之后,几块厚木板被绳子吊着搭成了一个活动的架,五哥进窖去了,天明一桶一桶地朝进吊沙灰。抹沙灰是一个细致活,五哥就像绣花一样,一点一点抹着沙灰。先从窖口开始抹,一个茬口接着一个茬口抹得光光的,一点一点向下移去。

  整整一天,五哥除了上来吃饭之外,都在窖里忙活着,晚一点的时候,父亲让天明和一点粗沙灰。到了底子了,先用混凝土垫一下底子再用细灰抹。忙完最后一道工序,五哥满头大汗地从窖里被吊了上来,架还不能拆,因为这样的水窖才算完工一半。

  第二天一大早,五哥又全副武装地下窖了。这次他不要沙灰了,用塑料桶装着和好的水泥汤汤,拿着一把扫地的笤帚,用笤帚蘸上水泥汤汤,一遍一遍地糊着昨天他抹好的水泥墙。一圈糊下去,五哥上来了,说明天了再糊,糊上三遍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我趴在窖边看了看,深度让人看着有点眩晕,黑乎乎深不见底的感觉。窖被沙灰抹了一遍,又被水泥刷了一遍,散发着浓重的水泥味。我心想,这个样子,能装水不。

  刷了三遍,父亲的水窖终于完工了,他和母亲挖了一道水渠直通到庄院的进水口。只等着水下来了之后灌到窖里试试能不能蓄水。

  我每天都会发一会儿呆,但我又说不出来我为什么发呆。罗山像个不爱说话的男人,每天都呆呆傻傻地杵在那里。这里好像不会变化,风都刮不出来啥新样了,巷道里每天看见的都是高干梁的旧邻居,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有时候会让人生出一种错觉,我们到底有没有离开高干梁呢?一抬头看见罗山,心里就会反应过来,哦,我们离开了,这里是红寺堡,是十一支,是玉池村。

  我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焦虑一阵子,我想看本书,想说点什么。但哪里有书,我又要什么呢?其实这么久,我已经丧失了表达的能力,因为说了也没人明白,大家都会笑话我痴人说梦。生活都解决不了,梦想就是个笑话。我和天明也不说,我在沿袭母亲的行为准则,尽量让自己是个贤妻良母。我还没孩子,良母也谈不上。

  一些想法在心里久了是会发霉的,我总是想一阵子,再自我否定一阵子,然后再看着眼前的情景感叹一阵子,尽量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我想,我终究是想多了吧。

  到了“五一”,水还是没有下来,父亲嘀咕:“这清明前后,点瓜种豆。节气都过了,水还不下来,水浇上都啥时候了,还能种点啥呢?”

  母亲说:“能种点啥就种点啥,这么个乱糟糟的地方,你还指望它打金豆子呢?”

  母亲这两年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动不动就怼父亲。而且她一直不看好这个地方,她不知道父亲都六十岁的人了,哪来这么大的心劲儿,还非要在这个地方种地。也可能是她心疼父亲,想着这么大年纪了,一辈子没享上什么福,又是个病身子,还这么奔波,不知道意义在哪里。

  父亲看着母亲,没有再言语,或许他也知道,再说两个人吵起来就没意思了。

  盖房的人多,真正来种地的人并不多。红寺堡正在建设初期,稍微能过一点的人都不想在这里吃苦。所以大家都还在观望。可这却苦了这些要种地的人,水渠没有挖开,灌溉的土地又分散。连着三次,水都没有放下来,不是大渠被拥堵,就是斗渠出问题,更糟糕的是,我们挖的水渠不堪一击,水朝过一流水渠就垮了,水就像脱缰的野马,在地里乱窜。而且,我们又是趴又是跪地目测出来的水平线平的地根本就不平,水一进地,哪里平哪里不平一目了然。看着满地乱跑的水,大家都束手无策,感情大家当了半辈子农民,到头来居然不会种这里的地了。

  水快到父亲地里的时候,母亲煮了十个鸡蛋,我和天明揣着这十个鸡蛋去给父亲地里淌水。走的时候,天明对父亲说:“姨夫,你不用来了,就那点地,我们俩就淌了。”

  父亲还想说点客气话,但天明一再说我们两个人就够了。到地里的时候水还没有下来,我们就坐在斗渠边上等着水下来。今天没有刮风,罗山上的路、屋舍上的墙皮都看得清清楚楚的,要是有个人走在那里的路上,一定也是可以看到的。

  这里真的很空旷,除了我们俩再看不见别人的身影。几只喜鹊在田埂上蹦跶着觅食,对于这种依赖树来垒窝的鸟来说,最大的困难可能不是觅食,而是在哪里安家。这里没有一棵树,不知道觅完食它们能去哪里栖息。一只类似于壁虎的小东西从我脚边匆匆爬过,全身长不超过十厘米,却在沙地里灵活穿梭。吓得我跳起来离开水渠,因为它的脑袋太像一条蛇,而它的尾巴又像老鼠一样,四个爪子紧贴地面,肚皮细白。特别是它歪着脑袋打量我的时候,我总是想起在高干梁折蕨菜时遇见的蛇的眼睛,冷冷地、幽深地,那种打量,让人头皮发麻。高干梁人给它取了名字,叫它“沙和尚”。我一直觉得高干梁人是有创意的,总是能把一些无趣的东西说得非常有意境,就比如这个小东西,怎么就成了“沙和尚”呢?

  看着我狼狈,天明笑我胆小,我白了他一眼。男人和女人的神经永远都不在一条线上,所以,也别指望他会理解我的恐慌。

  最先到达的不是水,而是水渠里的各种杂物,树叶、草籽、蒿子、塑料瓶瓶、烂纸袋子,上面还架着一只粉红色的拖鞋,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顺着水渠欢快地奔涌,把我和天明弄了个措手不及。

  斗渠是直线下来的,水要进毛渠就要把斗渠直接堵死,让水九十度拐弯流进毛渠,一路过去,从最后一块地里朝前匀着淌水。等这家靠近斗渠的最后一块地淌满,就喊下一家子来把水移交过去,那家用同样的方法淌水,这家子再把自己家的毛渠堵上。

  我和天明把斗渠用土填得严严实实的,生怕漏水,又跳着踩了一顿脚。可即使这样,这些杂和在一起的东西欢快地奔来时,差点从我们挡的土埂上蹿了过去。天明喊我赶紧拿铁锨把这些东西清理掉。啥都怕多,多了就挺吓人,这些东西一见水,又搅和在一起,重量就增加了,我一铁锨下去,一下子没捞起来还差点把我带进水渠里。天明一看不行,赶紧过来帮忙,两个人用铁锨合力捞了半天才捞起来一堆。我们俩挡水的土埂被水冲刷得摇摇欲坠了,天明说,他捞这些杂和,让我赶紧加土巩固土埂。我拿铁锨使劲踏着渠边的土朝土埂上扔,平时一铁锨土感觉也多呢么,但此刻一锨土扔下去,就好像擀面的时候撒了一把干面一样,作用不大。眼看着水一点点浸过土埂,天明也着急了,停下捞杂和,转身过来帮忙,男人力量上的优势在这一刻就体现出来了,他的几铁锨土扔进去,水一下子安分了下来,乖乖地拐进了毛渠。天明嘱咐我再跳着踩一下土埂,我就像只跳蚤一样,在土埂上使劲蹦。水渠底下的土被泡软了,踩得多了竟然和一团软面一样,黏黏糊糊的。我赶紧下来,拿土又加固了一顿,继续蹦跶着踩,直到把这些浸水的土埂整个掩埋起来。

  本来以为这样就完事了,水可以顺利地淌进地里。可一淌水才发现,我们的毛渠是多么的不结实。斗渠是国家拿水泥板铺好的,毛渠就是我们自己挖的,将近两百米远。水走了一半,毛渠就出问题了,一个老鼠洞里开始渗水,天明过去堵洞,三两下找不到,这一耽搁,前面又开始渗水。我们挖的毛渠在水面前就成了个豆腐渣工程,哪哪都出了问题,我和天明像两只猴子,上蹿下跳,到处救水。两条腿抡成连枷了也没有救下,毛渠到处决堤,我们俩喘着粗气,拄着铁锨把不知道应该去救哪里,只能眼睁睁看着水在地里乱窜。天明抖了抖脚上的黏泥:“没办法了,就让这样淌去吧,奶奶的腿,这太考验人了,咋这样嘛!”

  我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没有再说什么。天明缓了一口气说:“走吧,去把水口子看好,斗渠那儿要是垮了更没办法了,也不知道其他地方的人种水地咋种着呢,我们咋就弄得这么狼狈,这水简直和老虎一样。”

  我笑了笑:“不知道么,可能人家种地有经验了。”

  对于我的无趣,天明历来是无语的,我总是慢半拍,总是不接话,接了也是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气得他也翻白眼。

  我俩到斗渠上的时候,土埂又一次被水冲刷得摇摇欲坠了,这次比上次还严重,就剩了薄薄一层。天明喊我赶紧加土。人一慌就出事,我铲了满满一铁锨土扔向土埂,没想到土埂已经太薄,反倒被我一铁锨土下去给砸塌了。水呼啦一下就涌向了那个豁口,只一下,斗渠就开了,天明气得吼我:“你咋这么笨嘛!”

  我已经顾不上他的脾气了,只想着怎么能把水堵回来,这淌的可不是水,而是钱。淌在父亲的地里怎么都好,流在水渠里淌别人家地里就是浪费。我把铁锨挡在斗渠里让天明扔土,我又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堵在斗渠里,都没用,水太急了,一铁锨下去就像给水里加了一把调料,根本停不下来。天明脸上的汗像水一样朝下流,他顾不上擦一把,可扔了半天,渠里没有存下一把土。

  我其实什么都没有想,我就是想把水堵住。我扔了铁锨,捞起外套,扒着渠边子一屁股坐在斗渠里了。天明一看又开始吼我:“你咋这么笨嘛,你下去干啥去了?”

  我抬头说:“赶紧扔土,说这些有啥用?”

  我用后背让水流缓了下来,土在我的后背上慢慢地被堆积起来,脚下的水越来越少了,我知道,斗渠再一次被堵了起来。

  天明看着重新被堵起来的斗渠,我把鞋和袜子脱了在水里涮了一顿,拧干水继续穿上。天明说:“这里也没人,你把上衣、裤子都脱了涮涮拧干了再穿上,你也真是的,水跑了有多大个事情呢,你为了娘家的事情连命都不顾了。”

  我又不接话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也没听他的,光天化日之下,即使没人我也不想脱衣服,湿就湿吧。好在五月了,水没那么凉。只是我这一身泥真是壮观。

  整整一天,我们俩就耗在斗渠旁边看着,毛渠完全坏了,只能让水信马由缰地在地里跑,有的地方淌上了,有的地方干着,地不平,也只能淌到这种程度了。

  父亲撵来看的时候,我身上的衣服都已经干了,只是泥还条条绺绺地沾在衣服上。父亲问我咋了,我说没咋。天明气呼呼地说:“那个和超子一样么,看着水堵不住了,人就坐在水渠里挡水。”

  父亲叹口气说:“这个地方还真是苦焦啊,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好一点,你也真是,水跑了就让跑去,你怎么敢坐在水里面嘛,遭下病可咋办?”

  我说没事,然后再不说话,用手抠着裤子上干了的泥巴。父亲看了一圈,觉得水淌得差不多了,就打发我先回去喊下一家来接水。走在回家的路上,腿酸软得厉害。两边的地里都是光秃秃的,田埂上栽下的树也是秃秃的。罗山迷蒙了起来,看着好像又要起风的节奏。

继续阅读:13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出路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