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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慧娟2025-11-07 11:2610,710

  这是一片怎样的土地啊?!

  广袤、荒凉、空旷、粗犷都不能具体来形容它的地貌,它就像一个流浪已久,饱经世事沧桑之后又参悟人生大道的人回归后的样子,让人看着同情,又充满敬畏,让人想亲近却又不得不远远看着。

  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到了红寺堡的地界上。宁夏有很多的堡,比较出名的是镇北堡,我们知道的有惠安堡,但红寺堡这个地名我们绝对是第一次听说。我在第一次听到这个地名的时候就想,难道这片土地上有一个叫红寺的堡子吗?我们当时不知道的是,这里是宁夏脱贫攻坚的主战场,即将要在未来十年集中安置二十三万人口。一九九八年这里就开始朝来搬人了,一年一批,今年是二〇〇〇年,我们算是第三批到红寺堡的人。

  车在一片干沙滩上七拐八拐一直向前走,好像总也到不了目的地。我们总好像要远远看着一座山才踏实一点,还好,这里有山。远处的一座山扑面而来,但总也到不了跟前,父亲说,那是罗山。

  终于看到了村庄的模样在沙滩上突兀地出现了,房子的顶子都是平塌塌的,完全没有老家房子的一点样子。我小时候在吴忠待过,这些房子就和吴忠的房子一样,我心说,果然是到了川里,房子也跟着吴忠的样式盖了。

  车子终于停下来了,在这个村庄的后面还是一片光沙滩。天明说,我们的房子就要盖在这里了。我伸着脖子看了看,后面的沙滩除了沙子再啥也没有,我心里有点疑惑,父亲说的好地方到底好在哪里?

  平安地到达,对新地方的好奇冲淡了大家昨晚的胆战心惊和疲惫。司机催着卸车,卸了他还着急赶路。可这么多东西,一时半会儿朝哪里安置呢?大家迅速地商量了一下,先把东西卸下来,然后再找地方,看能不能借到前面盖好的房子。

  人活着就靠一股心劲儿朝前蹦跶着,为了让自己也能种出和电壶胆一样的玉米棒子,我们就抛弃了高干梁多年的经营,一口气跑这里来了。就靠着这股心劲儿,三下五除二把东西卸下来就让司机走了,完全没想过要是借不上房子我们今晚住哪里。我让天明把老家带来的炉子和水壶先找出来。车上拥挤,水壶被弄了一个坑坑,我有点心疼,但也没办法。我准备生火给父亲先烧口茶水喝,一晚上了,又是颠簸又是操心的,他的嘴唇都有点裂。可拿出来才想到,拿什么生火呢?水在哪里?原来,我们以为我们做了万全的准备,到这里才发现,我们基本上一无所有。

  我拿出昨天在小卖部买的两块钱的一瓶可乐,拿出母亲给父亲装的油饼,让父亲坐在装铺盖的袋子上先吃一口,缓缓再说。父亲就那样一口饼子一口可乐地吃了起来。天明和有田满庄子地找人,希望可以借到这其中的一间房子让大家落脚。

  过了许久,天明他们有点沮丧地回来了。原来,这个村子大部分的房子都没有住人,找到一两户住人的,也是只有自己住的一间房子。邻居都是不认识的人,凭什么做主把房子借给我们?

  得知这个结果,大家都有点不知所措,好几个人已经打起了其他主意。有的说,亲戚在这里,要不先去投奔亲戚;有的说不如早点动手,挖个地坑,先把头藏住;还有人开始抱怨,这是个啥烂地方,还不如高干梁。一群人围着一堆东西,在空旷的沙滩上显得可怜且无助。我看了看天明,他也看了看我,两个人苦笑了一下,大家能想到的,在我们心里也都过了一遍。

  远远地来了一群羊,白色的羊是黄沙滩上的救星。明明沙滩上啥都没有,羊却闷头一边吃着一边走。一个穿着绿色军大衣,头戴绿色棉帽子的人夹着鞭子跟在羊群后面。这个人身材高大,脸被太阳晒得黝黑,看不出来具体的年龄。我们打量着他,他也打量着我们。看见人,就有了打听的方向。天明迎了上去,赔着笑问:“老乡,您是这里的人吗?您知道这里有没有空房子可以借给我们,我们刚搬到这里,想盖房子,但没地方住。”

  “你们是哪点搬来的人?”牧羊人一口吴忠话。

  “泾源的,泾源的。”天明赶紧回答。

  “哦,这个地方搬来的都是泾源的。你们这么多人,是要一起住还是怎个呢?”牧羊人继续问。

  “能一起住最好,我们想借个房子,哪怕给人家掏点房钱。”天明谦恭地回答着。

  “那你们问我就算问对人了!喏,前面这三间房子,房主走的时候让我给帮忙照看着,里面也没什么东西,你们把门搬开,先安置进去。钱的事情你们看,要是住一个月就给人家三百块钱,行就住去吧。”牧羊人拿鞭子指着三间房子说。

  “那太好了,三百块钱行呢!我们就住这儿,回头安顿下来把钱收到一起了给你行不?”天明说。

  “行呢,有啥不行的,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牧羊人摆摆手,一副大气的样子,赶着羊群缓缓地离去了。我看着远去的羊群有点发呆,事情太顺利了就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房子的门是用砖垒起来的,所以牧羊人让我们搬开。住的地方找到了,搬几块砖还是事吗?人多,几分钟就把砖搬开,门打开了,屋子里果然什么都没有。三间房子中间隔了一道隔墙,两间大、一间小。地上的浮土一踩一个脚窝。窗户上没有安窗子,也是拿砖堵着的。屋子里黑咕隆咚,人进去好半天才适应。屋子里还剩了一点砖,大家各自找好角落,七手八脚地拿这些砖开始支床板,朝进搬东西。

  安顿好东西之后,天明和其他几个人开始研究这家的房子,很显然,能在这里盖这么三间房子,说明这个人手里还是有钱的,这点只要看房顶的木料就知道了。这家的屋顶上的椽子都是松木的,每根直径都在十厘米以上,大梁和檩条也是松木的,都很粗壮。天明说,这三间房子光木料怕得四五千,大家跟着感叹了一阵子有钱的好处。

  再看墙,这边的房子都是拿砖砌的墙,和其他地方砌墙的区别是,这里的砖是拿泥坐着的。沙子水泥盖房下来成本太高了,用泥,只要土里面加点水就可以了。检验一个瓦工技术的高低就是看砖墙的拐角和墙面的垂直度,这家的房子盖得真的不错,棱是棱角是角的,我们能看到的也就这么多。

  人是安顿下来了,接下来就得考虑盖房子先从哪里开始着手。毕竟这和在高干梁盖房子有着千差万别的不同,高干梁没有砖但可以打胡墼,木头可以去山上砍,在这里,所有的问题都要拿钱解决。时间还早,天明和五哥去找他们姑舅哥。上次来看地方的时候去过姑舅哥家里,他们搬来这里已经两年了,而且姑舅哥已经是瓦工了。这一点让我们都吃惊不已,在老家的时候,姑舅哥就是个二流子,一天天的不务正业,天天为过日子和老婆打得你死我活。姑舅哥临搬走时没钱,还跑到高干梁找五哥借了二百块钱呢。这才过了两年,人家就成了瓦工,成了匠人,一天挣好几十呢。再去人家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人说话的口气都不一样了,一听我们也要搬迁,就说:“赶紧搬,再不搬,就把人穷死在那山沟沟里了。这里是花钱,但这里也挣钱啊,你看我们对门这小伙子,买个蹦蹦车,一天就给人拉砖,一天挣一百多!下苦也要下对地方呢。在老家,把人苦死都过不上个好日子。”

  他们俩这次去姑舅哥家里,就是想请姑舅哥给他们砌墙,再联系给拉砖什么的。姑舅哥很热心地答应了下来,然后就给介绍了邻居去拉砖,回头又给安顿要买个大塑料桶,庄子上没水,做饭都成问题。

  这是一块生机勃勃的土地。在我们到达的第二天,拉砖的车、拉水的车就来了。距离我们五公里以外,就是泾源县的移民指挥部,据说这个移民工程只搬迁西海固的人。在红寺堡的其他地方,各县都设有指挥部,协调解决新搬来移民的各种问题。指挥部的周边有很多的简易商铺,我们盖房子用的所有东西在那里都可以买到。比如,蓄水的大塑料袋、装水的水桶、铁钉、铁锹、各种砌墙的工具,还有日用品。

  各家的宅基地都是一亩半大,看着是一片沙滩,其实是用木桩等量后划分成了很多个小块。我们根据抓阄的结果,挨个去认领了属于自己家的那一块。我们今年的搬迁不像往年,往年搬迁是一个村搬个三五户,然后一个县划分一个村,大家相互都不认识。到了今年,是一个村一个巷道这样划分。高干梁搬来的这些人就像站队一样,一字竖着排了下去。有的在高干梁是紧挨着的邻居,到了这里还是邻居。这样挺好,一出门看见的就是熟悉的人,大家之前就都比较了解,不用再构建新的邻里关系了。

  安顿下来之后,我才有心思重新来打量这片土地。罗山是这里的王,远远看去,我们所处的土地和周围能看到的土地都在罗山脚下。这里很辽阔,但不是完全的平坦。就拿我们所处的这个村子来说,前后落差估计在十几米左右,东边还有一条沟壑,看着像是罗山上的洪水下来之后冲击的结果,因为附近有很多石头。

  父亲的宅基地和我们隔着十来家,我们和五哥隔着三家。父亲让先给我们家和五哥家盖房子,他到最后再盖。我和五哥家一人计划了两间,这个计划是和钱等量的。其实给谁盖都一样,因为总都是要盖的,所以没什么意见。

  在添置好装水的大塑料袋后,天明和五哥用土在院子里围了个圈,把塑料袋的一头扎住,一头留着等拉水的车来把水灌进去。几家子合着买了一三轮车水泥,一家一车沙子,砌墙可以拿泥砌,但地基却是不敢马虎,还是要拿沙灰水泥灌的。在等待拉石头和砖头的过程中,姑舅哥来把地基的线放了,我们就去把地基挖了。其他人也没有闲着,在我们掏钱拉石头的时候,勤快的人就去周围捡石头,没几天就把垫地基的石头捡够了。在过日子这方面,高干梁的人永远都是精打细算的。

  一边做着这些准备,一边就是木料的问题。去问过好几次,一根椽子都在十五块钱,尺寸大一点的更是要十七块钱,而且不讲价。父亲说,樱桃卖季节呢,正是贵的时候。可贵也得买,把整个市场都转到了之后,一个老板说:“你们要是不挑大小,我这些椽子就十三块钱卖给你们。”这是个不小的诱惑,别看便宜了两块钱,一座房子怎么都得七八十根椽子,一家子下来省一百多呢,足够叫三个瓦工干一天活了。大家伙都看着彼此,等着那个拿主意的人。父亲说:“可以是可以,拉回去怎么分,细的肯定没人愿意要,大家伙可想好了。”

  人在某些时候是附和型的生物,一个人说可以,其他人就会跟风。好几个年轻人都说:“听老汉的,老汉说咋办就咋办。”

  父亲说:“办法也不是没有,我们再压一压,等天快黑了再朝回拉,拉回去刚好天黑了,我们就根据自己买的数量一家一家分,不要点灯,也不要打手电,扔下去哪根你就认哪根,这样就没口舌。黑灯瞎火,我们只数数字,不看大小,分的好的也别高兴,分的不好的也别惆怅,就当你的命了,好坏都认着。”

  命运这个东西很多时候是人好好活着的理由,只要想到这是自己的命,吃苦受难的就都挨过去了。年轻人不得不承认,父亲这个办法是最公平、明智的。大家再说不出来其他的好办法,又想贪这点小便宜,就只能同意父亲的建议。一直等到太阳落山才开始装车,等回到村里,已经是晚上九点钟。顺着巷道,一家一家开始朝下卸,一边卸一边数,足足卸了一个多小时才卸完。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起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自己家分的椽子,果然有粗有细,但早已分成定局,谁也不好再说啥,一群人凑在一起感叹:“幸亏昨晚连夜分了,要是白天分,就怕要打架呢。”

  在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之后,终于开始盖房子了。土是就近在院子里取的,拿水早早泡上,醒一阵子,居然连铁锨都不沾。就是身上掉个泥点子,干了一抖落也是干干净净的。见惯了高干梁黏得和鼻涕一样的泥,再看着这里干干散散的泥,我们都笑,地方和地方还真是不一样啊。

  分成了小组,自然也就全面地开工了,大家都忙着盖房子。姑舅哥带了一个搭档过来,两个人一人一头开始砌墙。父亲负责和泥,天明和五哥又是供砖又是搭架子,忙活得和猴一样上蹿下跳,墙也迅速地长着高度,一天天的有了样子。

  借住的房子无形中被分割成了很多区域,几个跟着做饭的女人各自为营,在属于自己的那一块区域里谋划着每天的茶饭。在这里做饭,我才真正理解了啥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先说水,这里吃的水完全靠拉砖的车从砖厂朝来带,每一桶水都来得不容易,也就容不得一点点浪费。有时候水一时半会儿到不了,男人们又急等吃饭,女人们就去把盖房子用的水拎半桶来,先把饭做熟再说,因为瓦工都是花钱雇来的,耽搁不起。

  再说烧的,想我们在高干梁时,随手捡到的都是可以做饭的木柴。但在这里,连个点火的都没有,买了一袋子碳回来,愣是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点着。后来为了留点续火的引子,女人们更是挖空了心思,又是多续碳,又是晚上拿灰压着残留的火种。一个老式的炉子,就像得了慢性病的老年人,每一天都有气无力的,一点点炉火时着时不着的,一把米下到锅里,米都泡成糊糊了就是没有开的意思。男人回来一看脸拉的,自己人就算了,这还有人家瓦工师傅呢!饭这个样子,怎么吃嘛。男人的恼怒当着客人的面说不出来,但话里就带了不满的情绪,这让女人们很没面子,心想下一次一定要做好,但炉子就是不争气,急得女人满头大汗也赶不上快,抱怨的同时,也想起了高干梁的一点好。至少,烧柴从来没有犯过难。

  再说电,一夜之间,我们回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继续点起了煤油灯。趁天没黑,男人们赶紧收工吃饭。女人们紧赶慢赶地收拾,天就完全黑了下来,几盏煤油灯在三间房里支撑起了光亮,男人们在灯下讨论着砖的价格、瓦工手艺的高低、房子的进度、这里的物价以及对以后在这里生活的困惑。煤油灯照不到每个人的脸,大家的表情也忽明忽暗。说是说不出来个所以然的,但有些话还是要说的。没底气的事情,说出来就有了信心;没希望的想法,大家要认同了也就有了干劲。人总是需要连手,需要在一起相互倾诉的。

  不忙的时候,我远远看着罗山,除了山顶是绿的,其他地方都是裸露的黄土地,一道沟一道梁的,似乎有路直通山顶,还有村庄和农田的迹象。我想着,罗山好像离我们也很近。我和父亲说,盖完房子了走着去看看罗山。父亲笑道:“瓜女子,你看着近,那没有一天怕是到不了山脚下,望山跑死马呢。不着急,以后就要住在这里了,有的是时间和机会去看罗山。”

  一周以后,我们家房子的墙砌起来了,但一时没有合适的木工,就先放下了,去给五哥家砌墙。但凡和技术相关的活,无非就是《卖油翁》里面说的那句话:唯手熟尔。砌墙也是一样,瓦工对泥的掌握、对砖的把控,再加上眼力见儿和手上积累的经验,就造就了一个瓦工的技术高低。

  姑舅哥经过一年多的锻炼,已经算是个半熟练工了,盖这种简单的房子不在话下。墙面是最基本的梅花体,说白了就是横着砌一层,竖着砌一层,然后整个墙体看起来就像一朵朵梅花组合起来的。技术好的人砌出来的墙是四棱上线的几何体,从第一层到最后一层竖着看都是一条线。姑舅哥还没有到这种程度,但已经不错了。

  忙碌起来日子就过得快了,转眼之间,我们来红寺堡已经半个月。五哥的墙圈圈也起来了。父亲说,先把我们两家的房顶捂上再说,我们也就有了自己的安身之处了,一些东西也好归置。但没有木匠仍然是困扰我们的问题。父亲想了想说:“这里盖的房子简单,就是看着把大梁和檩条朝好斧正一下,然后看着在墙上校平就可以了,其实也没什么难度。这样子,我说,老五来给咱们校怎么样?你们都是灵巧的娃,这些活难不住你们。”

  五哥想了想说:“行呢,想一想也没啥难的,咱们自己干了算了。”

  父亲历来都是有把握才说话的,所以我们都没什么意见。第二天就按父亲说的,五哥把大梁和檩条斧正了一顿,让我看也就是把大梁的两头拿平顶(大板斧)给削成方正的,好在墙上留出的垛口上放平。檩条也是这样的处理方式。就是要在木头上找一个平衡点,让它和墙更加协调统一地融为一体,分散房顶的木头和泥带来的重量。

  想着很难的事情,就被父亲和五哥轻易地解决了,房子的进度也就快了起来。要是在老家,给房子上大梁那可是一件大事情,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要来道贺,隆重点的还要挂红和出礼金。但在红寺堡,一切就从简了。本来就没什么人,大家又都是盖房子来的,也就不讲究这些了。为了不耽误别人的时间,一大清早,天明就把其他人都喊过来上大梁。

  墙上留出来的垛口处站了几个精壮的小伙子,其他人在墙底下把大梁扶住,墙上的人把绳子扔下来挽住大梁的一头朝上拉,底下的人用椽子绑成的叉子使劲朝上送,父亲站在旁边指挥着。在整齐有力的号子声中,大梁被平稳地送到了垛口上。大梁一上去,檩条就没那么费劲了,不到半个小时,四个檩条就稳稳地架在房顶上。

  其他人散了,去忙自己的事情,剩下校檩条、钉椽子这些活五哥和天明就干了。松木椽子在院子里摞得齐整,我在做饭之余把上面暗红色的皮拿镰刀刮掉了,白色的木质就裸露了出来,散发着阵阵木香。椽子有粗有细,父亲按照房子承受的力道不同一根一根朝墙跟前掮,靠墙的就放细的,越到中间就越放粗的。天明站在墙上把父亲掮来的椽子一根根地拽上去架在檩条上。五哥骑在一根檩条上,身上背着天明念书时用过的黄挎包,里面装着钉子。五哥手里拿着锤子,有序地挨个朝过钉着椽子。天明拽一根上去摆好,五哥钉一根。

  粗细不同的椽子整齐地钉在了檩条上,椽子上面再铺上席子,席子上面再铺上芦苇扎成的帘子,然后就可以上泥了。帘子把泥完全阻隔在席子外面,从里面看,屋顶黄亮而平滑,席子的花纹让顶子有了些许的洋气。红寺堡是一个降雨量很少的地区,房顶上一层一砖厚的泥就可以了,完全不用担心漏雨。但高干梁的人都有未雨绸缪的打算,为了保险起见,在帘子上面又铺了一层塑料,用大家的话说,这叫双保险。

  我一天天地看着我家的房子在后沙滩上建了起来,从码地基到砌砖再到上梁再到捂顶,此后,这里就要成为我的家了。我们心心念念的砖房在离开高干梁就变成了现实,连最穷的那家都盖起来一间。人生真是奇妙,只要我们迈出去一步,远方和未来永远都有惊喜。

  五哥的房子很快也捂上了顶子,没有安门窗,看着怪怪的。院子里盖房时东边挖一个坑,西边挖一个坑,中间也挖一个坑,就是为了取土方便,把个平整的院子挖得坑坑洼洼的,一片混乱。五哥是个细致的人,一有闲时间就下去收拾,没几天,院子就有了样子。坑填平了,剩下的砖也归置到了一起,墙上糊上泥的部分用扫帚扫了一顿,一下子就看着顺眼了起来。有了人的痕迹,一切就都活泛了起来。

  父亲的房子是最后一个盖的。地基砌好,眼看着第二天要砌砖了,和姑舅哥一起来的搭档却临时有事情走了。这让大家都很被动,一个人砌墙,在进度上就慢了一大截。再说一天有一天的事情,都耽搁不起。但临时发生的变化,三两下也找不出来个瓦工,姑舅哥说:“没事,明天了再看吧,不行了我先砌着,这两天盖房子的人也松动下来了,我看能碰上熟人了再联系。”

  一时找不到人,也只能这样子。第二天,父亲他们三个人的工作量就减轻了下来,父亲在和好泥后站在路边看着巷道里拔地而起的房子,不知道在思谋着什么。远远地来了一个人,父亲还想着,这里怎么会有半大的孩子转悠。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一个身高没长起来的成年人,也就一米五的样子,身材瘦削,面容看着有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父亲之所以会注意这个人是因为他手里提着一个瓦刀,父亲就和他搭讪:“哎,小伙儿,砌墙不?”

  来人背着手抬头看了一眼父亲:“砌么,给多少钱?”

  父亲说:“一天三十五,这里雇的大工都是这个价。”

  这个人又抬头看了一下天色,想了想说:“三十五就三十五吧,砌。”

  搭完讪领着这个人去砌墙的时候,父亲其实是有点后悔的。这么点身高,这么瘦,能砌个墙吗?可一句话已经说了,现在再也不好说啥了,只能带着去。

  天明和五哥看见父亲带的这个人心里就疑惑,带的这是谁呢?只有姑舅哥一抬头看见这个人的时候眼里满是惊讶和欣喜:“六五,你咋在这儿呢?”

  那人看见姑舅哥,脸上的神情也松弛了下来:“唉,一个亲戚介绍我来给人砌墙,转了半早晨也没找见,碰见这个老汉在路边找人,顺手就搭过来了。”

  “哦哦,那可真是缘分。哈哈,不过这个老汉能请动你也是不容易,你来,他这个房子就成的快了。”姑舅哥满心欢喜地恭维着这个人。

  “唉,碰上了么,谁砌都一样。”人家倒是谦虚。

  原来这个人姑舅哥认识,父亲的心暂时放了下来,但还是有点嘀咕,这么点身高,墙高了他怎么砌呢,总不能不停地搭架吧。别说父亲,天明和五哥也是满心的质疑,这么大个人人儿,站在架上会不会一阵风刮下来。

  事实证明,大家的猜想和嘀咕都是多余的。我们以为人家会和姑舅哥砌一面墙,两个人一人把一头。可姑舅哥说:“给六五师傅在对面备好泥和砖,人家是大匠人,从来都是一个人砌一面墙。”

  这一说又把大家惊到了,从来还没见过一个人提线把两头的,但姑舅哥说了,大家也不好再说啥,按照吩咐在对面给备好了泥和砖。只见这个六五师傅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屁股一扔,提着瓦刀就去了姑舅哥对面,天明不情不愿地跟着过去给供泥供砖去了。

  我之前一直觉得瓦工是一门技术,但看了这个六五师傅砌砖,才知道他把技术升华成了艺术。姑舅哥砌砖,一瓦刀下去,泥不是多了就是少了,等把泥抹匀,才把砖放上去边敲边找平衡,三敲两敲就得一阵子耽搁。再看六五师傅砌砖,右手一瓦刀下去,捞上来的泥顺手摊在砖上,左手紧跟着抓起一块砖按在泥上,手起刀落只敲一下,砖就平平稳稳地和上一块砖保持了平衡。砌到墙角,他会多砌几层上去,九十度的角把控得很标准,基本不用吊线看。姑舅哥砌墙全靠线掌握墙面的水平,一层一挂,没线就觉得不会砌墙。所以大家也把砌墙的瓦工戏称为“耍线的”。但线在六五师傅这里就是个做伴的。他只靠自己的感觉砌墙,好半天才提一次线,一弯腰,一瓦刀泥,一块砖,一抹一拍一敲,再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光是个往过走。天明供砖供泥供得满头大汗,心里最初的轻慢一点点地没有了,只剩下惊讶和赞叹。

  大家担心的六五师傅个子小,墙高了够不着的问题对他来说完全就是多余的。车有车路,马有马路,六五师傅有他的办法,架上去的砖成了他垫脚增加高度的道具。这样一来,身高完全不是他的劣势,别人砌多高,他也能砌多高,而且墙面干净得连一点泥点都没有,真正做到了一条线到底。

  很快,两面墙的堆砌进度就出现了明显的差距,这边架都搭起来了,那边还没有砌到相应的高度。姑舅哥和五哥说:“开玩笑呢?你去指挥部打听一下,谁不知道六五师傅,他就是瓦工界的一个传奇。人家的那个瓦刀要比我们的重,一般人抡一天胳膊都肿了,但他就那么大个人人,抡了这么多年都没事。你再说人家的个子,完全不影响啥,还有人家那个速度,就人家缓缓地砌,一天三千块砖飘飘地就砌完了,我们砌两千块就撑死了。人家一直挣的高工资,一天四十五。今天是没搭上活,被这个老汉捡了个便宜,一般人叫都叫不来。”

  六五师傅果然有过人之处,一个人一天就把一扇侧墙砌成了,而姑舅哥只砌到二架上。我们家盖两间房子砌墙用了四天,而父亲的三间房子砌墙只用了三天。六五师傅话不多,接了父亲的活儿就一直给父亲把墙砌起来才走,工钱也是按每天三十五结了。姑舅哥笑着说:“这个老汉占了大便宜了。”

  捂了顶子,父亲的房子也盖起来了,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来时看到的一片沙滩现在成了一片居住区。有盖一间的,有盖两间的,虽然不整齐,但我们都知道,此后在这片土地上,我们就有了容身之处。指挥部的人来看了几次,说等大家把房子都盖起来之后就开始分地。眼看冬天了,电明年再拉,盖好房子就先回老家过冬。

  村庄之外是广袤的土地,我们憧憬着,不知道哪一块土地会是我们以后养家糊口的根本,农民么,总是贪恋着一块属于自己的地,只要有地在,生活的希望就生生不息。

  我们的房子顶子捂得早,天明刚来的时候就拉来一扇旧门,所以门早早安上了,但比预留的窄了许多,也低了许多,虽然丑点,但好歹有了一个遮挡。我们搬离了租来的房子,把锅碗瓢盆都安置在了我家。天明和五哥连夜盘了一个灶台,有刮下来的树皮和校正大梁、檩条时劈下来的木屑,做饭的柴火基本上够用。虽然我茶饭做得不好,但大家也好歹能吃上饭了。这里自打我们来就没有下过雨,日子每天都过得忙忙碌碌的,父亲居然也忽略了自己的病,一回头才发现好几天没有吃药了,倒也没觉得哪里不舒服。父亲说:“这个地方干燥,还是挺适合老年人来住的。”

  一个月的奔波和辛劳,加上水土不服,又没地方和水洗澡,让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一种脸色,再加上头发又长,胡子拉碴的,衣服也脏,一个个就像难民一样。父亲说:“都把苦下了,就看地分得咋样,总体来说,这里还是看得到希望的。苦只是一时的,慢慢就好了。”

  分地的那天,天蓝得像水洗了一样,连片云彩都没有,太阳晒到人身上,暖暖的,很舒服。指挥部的几个工作人员通知大家去村子西边分地。大家相互吼了一声就结伴去了西边,我闲着没事,也跟着父亲和天明去看热闹。

  这边的地也是整整齐齐一块一块的,南北走向的一条水渠把这些土地一分为二。分地的干部告诉我们,村子最前面的大水渠叫支渠,到我们这挨个数到了十一支,把地一分为二的这条水渠叫斗渠,将来进我们地的就叫毛渠了。这里的地根据斗渠分成了八处,靠近村庄的三处斗渠的地已经分给早来的人了,今天要给我们分的就是剩下的四处斗渠的地。

  高干梁的人历来对地抓得很紧,以前修梯田,后来开荒,都是把所有期望都寄托在土地上,所以出一把力气也是无怨无悔的。来到这里,更是奔着对好日子的期望来的,对于今天分地,大家寄予的期望更高,所以好几个人都是掮着铁锨来的,就怕地里有石头。

  分地的干部先带着大家来到一斗准备挨个朝下分,可铁锨朝地里一铲,就咔的一声插不进去,大家就起哄,说啥也不要。干部口干舌燥地说了半天也分不下去,只好妥协,再朝三斗走。可腿快的人早把这处的地也侦查了一遍,也不满意,还是没有分下去。直到到了五斗,大家才停下了脚步,终于到了父亲说的准准的黄土上了。分地还是按照抓阄进行的,谁抓到的名次靠前就先给谁分,除过宅基地占用的,按照户口一口人分一亩八分半地。

  以前种山地,片儿山片儿洼的,从来没觉得土地有多少,但这次一分地,才发现十来亩土地居然多得离谱,那么长一条子,那么宽。早在两三年前,这里就用推土机推成了方方正正的土地,又根据村庄的规划铺了支渠斗渠,每一条地都有明显的分界线,把一块田野分割成了无数块。想想真是大工程,幸亏这是国家规划建设的,这要给个人,哪里有这么大的场子和魄力。

  人像旗子一样,被下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分了地的人停留在自己的地里再一次仔细打量着自己以后的立身之本,跟着分地的人越来越少。抓阄的时候,天明和五哥居然抓到的数字紧挨着,分的地也就紧挨在了一起,都在五斗二农。父亲抓得比较远,分到七斗去了。一天时间就在等等量量中过去了,大家最后都很满意这样的分配,各自心满意足地散了。土地又空旷了起来,一群野鸽子从天空飞过,几只鹰在更高远的地方盘旋,一群大雁排着队向南飞,喜鹊无聊地在旷野里蹦跶。

  落了户,盖了房,分了地,我们在这片叫红寺堡的土地上有了印记,如果没有意外,这里以后将是我们的家了。时间已经到了十月中旬,在这里相应的事情都结束了,大家就收拾了准备回家。

  窗户用砖头砌了起来,剩下的砖和沙子挪到了屋子里面,把院子里的坑都填了,最后做的事情就是半夜起来再把门拿砖堵了,然后急急忙忙地去赶红寺堡到泾源的唯一一趟班车。班车早上七点钟经过指挥部,我们要到指挥部的门口去等车。

  回家的路上,大家讨论着:“我们搬迁的村子除了叫十一支,还叫啥?”不知道谁说了一句:“我知道,分地的那天人家说,我们这儿以后就叫玉池村了。”

  我睡得有点迷糊,心里想着:“一个干沙滩,是有玉呢还是有池呢?不然为啥叫玉池。红寺堡又为啥叫红寺堡呢?真是奇怪的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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