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提亲到结婚是一个煎熬的过程,因为母亲不高兴,整个过程都是压抑和无奈的。我总是惴惴不安地看着母亲的脸色,但母亲的脸上基本没有脸色,她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是不得不说的时候只说一两句。大嫂悄悄和我抱怨:“你看妈,事情都成了,还不高兴的要咋吗?女子娃娃总是要嫁人的,嫁了才知道好不好呢么。”
我没有附和大嫂,也没办法附和。母亲有她的骄傲和想法,在有田的妈来提亲的时候,她一口回绝,并且自信地认为她的女子不会嫁到高干梁。二姐的婚姻让母亲看到了希望,而我的婚姻,让母亲看到了第二个自己。她怎么能高兴?而且,她的骄傲也因为我的婚姻将成为有田妈时不时会抖出来的一个笑话。母亲的脸面素来金贵,这样的结果,让她情何以堪?道理我都明白,但一些鸿沟一旦形成,就再也难以抹平。
磕磕绊绊中,腊月伊始,高干梁的两家人在同一天举行了婚礼。天气很好,参加宴席的人吃得高高兴兴的,他们只是围观者。我的婚礼没有婚车,没有毛驴,我被两个姑姑搀着进了天明的家门。我不知道我出门的那一刻母亲流泪了没有,但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就是这个家的客人。
大部分女人的婚姻都是相同的,我也不例外,唯一的区别就是,嫁给天明我再也不犁地了,不拉车子了。我成了高干梁众多媳妇里的一个,每天过着和大家差不多的生活。
我走了碎房就空闲了下来,我抽空回去了一趟,把淑琴和所有同学写的信翻找了出来拿回家,几年时间居然积攒了那么厚一沓。我重新翻看着这些信件,有淑琴刚到学校时写的校园的模样,有她鼓励我写的名人的事例,有我们彼此的小情绪和小伤感,有太多可以分享的话题和现实的困扰。看着看着,我的眼泪就下来了,天明进来看见了,问我:“好端端的,哭啥?”
我吸了一下鼻子,说:“没哭,就是眼睛酸的。”
天明也不再说什么,又忙自己的事情去了。我找了个灰盆子,一边看一边点火,把信一封一封点着,蓝色的火焰变成了红色,在盆子里跳着欢快的舞蹈,一些字迹跟着这舞蹈化成了灰蝶,翩翩起舞之后又跌落下去,很多故事和情感也跟着跌落在盆子底部,一层一层的。我想,我和我的过往做了一次诀别。
又想了想,人总要向前看,没有更好的选择的时候,可能就得先顾着眼前的生活。烧了这些信,我只是想和过往做个了断,让自己不要再空想。
季节总是很快,从春到秋就是一眨眼的工夫。高干梁前半年又旱了,庄稼不是太好,但也看得过去,只能说今年年成不好不坏。麦子收割到地里码起来之后,总要让再干一干、醒一醒才好拉上场。小的时候,常听嫂子给我们说古今——“对面子地里一群鬼,铺的沙毡捂的嘴”,让我们猜这是什么,我们总也猜不出来。大嫂就笑,说不就是码起来的麦子吗?我们恍然大悟。
这两年的人越来越图便利,等着麦子干得差不多了就从地里拉回去碾过后装起来了,不像过去,要垛一个大麦垛,一直放到冬天才碾。
然而今年的天气却没有给麦子干的机会,从麦子割倒,就开始下雨。刚开始大家都还挺高兴的,忙活了这么久,下点雨让人缓缓。可缓着缓着,大家就不高兴了,天气就像一块被水浸透的湿抹布,滴答滴答地下个没完没了。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但就是没有停的意思。
烧的柴火开始短缺起来,点炕的胡麻柴也湿透了,牛羊的身上总是湿漉漉的,鸡蜷缩在屋檐下的窝里不出来。远处的山总是雾蒙蒙的,椽子上都有了霉点点,瓦片的缝隙里长出了蒿子,猫一天到晚赖在炕上打呼噜,人觉得骨头里面都是个酸的。每天天一亮,大家都掀开窗帘先看一下下雨着没。一看下着呢,就捂着被子再睡一会儿;一看没下,心里先高兴一阵子,计划着不下雨了要干点啥,可还没等计划完,雨就又开始下了。
这样连天地下雨,磨面成了大问题,可人总是要吃饭的,有田的妈端着个盆子,已经挨个在高干梁借了一遍面了。很多时候大家都想不明白,有田的妈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在高干梁吃得开,但当她拿着盆子来借面的时候,大家又不得不借给她。或许这种不得不借就是人家的底气和信心。
我始终不愿意和这个女人打交道,她端着盆子进来的时候,我刚好在和面。人家一看见我就热情地咋呼:“哟,阿姨一直把你小看了,以为你只会犁地拉车子,这么一看你原来会的还多呢么。面要多揉,你没听老年人说,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面越揉越精呢。”
“您有啥事吗?”我问了一句,不带任何表情。
“哎哟,你看我这个记性,光顾着和你说话了。家里没面了,你看这个鬼天气,把人搅和的磨不来面了,能不能把你们家的面给我借点?”我还没顾上说话,人家又补了一句:“哎哟,我怕问你白问着呢,你一个新媳妇,肯定不当家做主。你婆婆呢,我问她去。”
说罢扭着腰身就去找婆婆,剩下我有点不知所措。我一直觉得,这个女人活在世上唯一的作用就是为了来给别人添堵的,幸好我不是她的儿媳妇,不然这日子咋过。话是这样子说,可日子该咋过还得咋过,就算这雨一直下个不停,该吃的饭却是一顿都少不了。没有柴火了找几根不用的干木头劈了,湿的就早早地抱进来在灶台底下熏着,没醋了赶紧出去借一点,反正在高干梁,就没有不能借的东西。
一转眼,雨下了一个月了,高干梁门前的小溪又淌了起来,有田的妈动不动就冒着雨提一篮子洋芋去洗,浑浊的溪水把洋芋洗得白白胖胖的,回家再用清水一冲。在过日子这块,这个女人一直都是精打细算的。
村道上的积水一直没有干过,加上牛羊每天踩踏,直接就是个稀泥塘,每天挑水的人再踩几遍,匀称得就像打了一锅搅团。崖背山上,梯田一层层地掉边子,和远处山上的豁岘相对应着。
四叔现在是我的老公公,他坐在地上一遍遍地粘着雨鞋上的口子,锉刀锉得屋子里一股胶皮的味道。一边锉一边看着外面的雨,念叨着:“可不敢再下了,再下这山走了咋办,把我们都压在底下了,我们老了也就不说了,这娃娃芽芽的,还没有活人呢。”
公公的担心不无道理,这雨下得太久了。白天睡得多了,夜里总是醒来,总是听见房檐水在不停地滴滴答答,心里也就愁闷了起来。不由得又想起读过的书里描写的外面的世界,那里有没有这样多的雨?有没有在雨夜和我一样睡不着的人?这世界上有没有和高干梁一样的地方?我已经这样子了,未来和出路又在哪里?我就要这样在高干梁过一辈子了吗?一想到这些,更加的没了瞌睡,只觉得长夜漫漫,人生无望。窗外是漆黑的夜,屋里是天明轻微的鼾声,唯独我像个无所事事的游魂,思考着各种没有未来的事情。
思考除了让人徒添烦恼之外再没有任何益处,早晨醒来,我就觉得头昏脑涨,喊天明起来去担水,他说水缸满着呢,不用担。我又躺了一会儿,听见厨房门响,婆婆进屋做饭去了,我赶紧爬起来去给打下手。柴火熏了一晚上,半湿不干的,我好半天都没有生着火,反倒给自己抹了一脸灰。婆婆一看,举着两只糊了面的手过来了,三下五除二就把火生好了,回头看了我一眼,转身又去揉面。我小心地呵护着这团火,看着一点点地开花,把整个锅底包围。
念书之后就是不停地干农活,对于茶饭,我会的实在不多。但我又不能坐等着婆婆伺候我,所以总是来帮忙,但每次都是笨手笨脚的不得要领。我常想,幸好婆婆还算宽厚,要是有田的妈,只怕我们家的门槛都被踏断了,天天会去给我妈说我的不是吧。
一转眼,我结婚已经八个月了,婆婆有意无意地总会试探着问,有没有怀孕的反应。我却总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干脆不说话,时间久了,婆婆看着有点不高兴。说起这件事情其实也挺尴尬的,和我一起结婚的,都眼看着肚子和吹气球一样鼓了起来,就我没什么动静。婆婆有这些反应也是正常的。时间越久,婆婆就越着急,有几天还念念叨叨地说要给我抱养一个孩子去呢,还举例说谁谁谁嫁了人之后好多年都不生养,最后抱养了一个孩子之后,就生了自己的孩子,我这大半年都没动静,肯定也是这种情况。说得多了,天明就不耐烦起来,说了婆婆一顿,这件事情才暂时搁置了下来。我却更不愿意说话了,因为不知道怎么说。
雨总算停了下来,麦码子上长着绿油油的青苗。天明说,这群“鬼”返青了。又过了一周,路渐渐干燥了起来。人是地上的旱虫,一干燥就忙乱起来。麦子就算返青了也是要朝回拉的,各家各户收拾了自家的场,又和蚂蚁一样,东山西山的,一点点收拾着往回搬。
今年的雨太多了,麦子不垛不行。公公是垛麦垛的高手,所以我们一边拉一边就开始垛。垛子已经有一米高了,公公站在上面,天明一捆一捆地朝上扔着麦捆,公公给每一个麦捆找着合适的位置。我把周围拉来的麦捆朝天明跟前集中。
大咀梁上远远地传来呼喊声:“哎,高干梁的人,谁愿意朝红寺堡搬迁呢,明天到华兴报名去。哎,高干梁的人,听见的给都说一下。……”
老公公问:“山顶那个人喊啥呢?要干啥?”
“说朝红寺堡搬迁呢。”天明听清楚了,给老公公说着。
“哦,搬迁呢,我都老了,搬哪儿去呢?”公公嘴里说着手里的活却没有停,将麦子捆头向里、麦秆向外挨个儿压进了麦垛。
不光我们听见了搬迁的消息,高干梁的人都听见了,就这么大个地方,想听不见都难。大家的反应都不一样,老年人觉得这件事情和他们没关系,一辈子都在高干梁过了,现在搬不搬无所谓。年轻人兴奋了起来,他们这几年出去打工,眼看着搬出去的人一天天日子都过好了,就高干梁这么多年都没有什么变化。
我的心里像平静的湖面被丢进去了一颗石子,开始乱了起来,这就是天明说的离开高干梁的方法啊!搬,彻底地搬走不就离开了吗?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啊,守着高干梁干啥?
晚上我问天明对这件事情咋想的,天明说:“这有啥好想的,搬就是了!你看那些搬走了的人,现在都过得好呢。在高干梁当时最穷的人,人家现在都去厂子里面赚钱去了。咱们把这儿守着干啥呢?”
天明的话让我长出了一口气,只要他愿意走,这一切的事情就都改变了。我突然有了期待,期望着早点离开。
高干梁的人很快分成了两派,要走的年轻人和不走的老年人。公公虽然也不愿意搬迁,但他也没有表现得太过激烈,只是表示自己不搬,但不反对天明搬。他的意思,年轻人,总还是出去的好。
很快,村里的年轻人就都去华兴村报了名。村上说过几天先组织大家去看看,看了再决定到底搬不搬,然后再迁户口,再去划分宅基地,这几天大家就赶紧把家里的粮食什么的收一收。搬迁这件事情让大家都兴奋了起来,如果说之前对高干梁的不满意还可以忍受的话,那么这连着下四十天的雨已经彻底把这种不满激发了出来,大哥也跟着大家去报了名。
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反对最厉害的那个人会是父亲。多年的劳作,大哥已经厌倦了高干梁的生活模式,所以他想搬迁。但没想到,大哥和父亲说了这个想法之后,父亲居然拿绝食来威胁大哥,说大哥要搬走,就先把他埋了再说。父亲的想法让大哥束手无策,只能来找我,说了一大堆生气和抱怨的话。我也深深地疑惑:父亲大半辈子不都在寻找出路吗?怎么现在出路来了,他反倒反对起来了呢?
我去看父亲,父亲靠着一摞被子坐着,正生着闷气,看见我,也不和我说话。我笑着问父亲:“谁惹您生气了这是?”
“谁惹我,都是惹我的人!人养儿子有啥用?一个个的要离开,一个个的都不想养活我,我六十岁了,干不动活了,我指望谁去?你们都要走,走了我咋办?”父亲气呼呼地扔下这些话就又不说话了。
“咱们一起走啊,怎么会把您扔下呢?”我觉得父亲的想法很奇怪。
“走什么走?我这一辈子都想走出去,可最后还是回来了。我老了,走不动了!再说,先人的坟都在这里,我也想和他们埋在一起,我还有几年可活的呢?我再去一个人孤零零地插个新坟,你们这是在害我!反正要走你们走,我不去,也不要转我的户口。死也让我死在高干梁!”父亲说得有点哽咽。
我有点默然,不知道再说什么,陪父亲坐了一会儿就回家了。天明问我干啥去了,我说了父亲的想法,天明说:“你大一辈子是个有想法、跟得上时代的人,怎么这次反倒不同意呢?”
我说:“不同意也是正常的,我大老了,没心劲儿了。”
天明说:“也是,人老了,心乏了,蹦不过一个蚂蚱了。不过,我有办法让你大同意搬,你信不信?”
“我才不信,我大要犟起来,那谁的话都不听。”我以为天明又在逗我。
“我就知道你不信。你大的心病我知道,走,我们俩去看看老爷子。”天明自信地说。
我们俩到父亲家的时候,大哥正被父亲呲得还不了口。我们家素来家教很严,父母说什么我们只能听着,不能回嘴。看见大哥气得长吁短叹我不由得想笑,但这个场合笑也不合适。我给大哥使眼色,让他先回避一下。看见我们来,父亲自然不再训大哥,招呼天明坐下。
天明问父亲:“姨夫,您最近身体还好不?好几天也没见您出来,我过来看看。”
“好着呢,好着呢!你们最近忙啥呢?粮食都收回来了没?”父亲对我们严格要求,但对家里来的任何一个客人都非常客气。
“那就好,这几天没见你,我还想着是不是身体又不好了。我这几天忙着收拾粮食着呢。人家不是通知搬迁嘛,收拾了咱们也好去看看新地方,然后万一要搬,咱们也好早早准备。哎,姨夫,我看我哥也报名了,咱们家收拾的咋样了?要不要我们俩来帮帮忙?”天明装作不知道父亲的意见,装模作样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这一直是天明的长处。
“哦,我没收拾,你哥报名了,我不想去,也不想管。人老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他咋弄呢弄去。”父亲自然也不好意思给天明说自己反对。
“咦,看您老人家说的,您可是咱们的主心骨,您不去看看怎么行!只有您看了,我们才有主意,搬不搬还要看您的意思呢。我们毕竟经的事情少,没眼光,大事还是要问老年人。”天明一副吃惊的样子。
“唉,我老了,还是要看你们年轻人的意思呢。”父亲虽然这样谦让着,但口气已经松动了许多,脸上也高兴了起来。
“姨夫,这样子,咱们这两天看还有啥需要干的,我们俩来再帮着干干。过两天人家要去看地方,您就领着我们去,您看行不行?”天明继续给父亲说着。
“我说了又不算,还得看你哥的主意么。”父亲说。
“我哥那还不是您说了算。叶叶,你去喊哥哥去,咱们今天就把这些事情都商量了。”天明一听父亲有了改变主意的意思,赶紧让我去喊大哥进来。
大哥苦着脸进来了。这几天,父亲的情绪和唠叨把他折磨得够呛。天明看见大哥进来,赶紧招呼:“哥,最近准备的咋样了?要是还有需要帮忙的我们俩再来帮帮。我和姨夫说好了,过两天让姨夫领着我们去看地方,姨夫说那个地方好咱们就搬,不好咱们再回来,你说呢?”
大哥一听连忙点头:“这没问题,肯定要听老人的意见么。”
我不由得笑了,憨厚的大哥难得这么机灵一回,居然顺利地把天明的话接了过去。
天明又说:“姨夫,您就辛苦一回,跟着我们走一趟吧。”
父亲犹豫了一下,征询似的目光看着我们,说:“真要我去走一趟吗?”
天明一脸的笃定:“那必须的么,您不去怎么行,没人给我们定主意啊!”
父亲最终被天明的话说动了,同意去红寺堡看看。
回到家里我问天明:“你就那么肯定我大能看上那个地方?看不上看你怎么收场,我们还搬不搬?”
天明笑着说:“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你想想看,国家下决心要开发的地方,能不好到哪里去?当年芦草洼开发的时候,咱们说不好,你看人家现在过好了没?人挪一步活呢,难道国家的眼光还没有你大的眼光好?他老人家要真看不上那个地方,才是他的失误。你大一辈子也是争强好胜的人,他这次反对并不是不想搬,只不过是在生你哥的气,觉得你哥报名没有问他,明白了没?别看你是你大的女子,但说起来,我才是了解他的人。”
我白了天明一眼:“就你日能,就你啥都知道。”
天明又大笑:“好了好了,再不说了。你不是说不想一辈子待在高干梁吗?现在就是机会,我们离开的机会。”
我点了点头,心里有点感慨。我们离开了最终又能去哪里呢?要去的地方是不是我心里向往的地方呢?其实这些都是未知的,我们就像迁徙的鸟,来来去去只是为了讨口吃的。为了这口吃的,我们总在拼尽全力。
在高干梁,当家做主、抛头露面从来都是男人的事情。说去看地方,就连有田的妈都把自己家男人使出去了。老支书雇了一个大中巴,把想搬迁的人都拉上走了。留下我们这些女人和娃娃,站在高干梁,想着那个叫红寺堡的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同时又羡慕着那些扬长而去的男人们,他们要去见世面了,真是一件让人羡慕的事情。
三天以后,男人们兴高采烈地回来了,父亲更是容光焕发,满脸的笑意。我们很久都没有在他的脸上看见这样的神采了。父亲一进家门就笑着招呼我们:“都来,都来,哎呀呀,这次去看地方没有白去啊!你们来看看,这是人家红寺堡种出来的玉米,这是人家种的油葵!那个地方,准准的黄土,平得和镜面子一样。人要无常了埋在那里,这一辈子就没白活!”
父亲带回来的三个玉米棒子在灯底下闪着亮黄的光泽,我们在高干梁从来没有见过籽粒这么饱满、个头这么大的玉米。油葵更是稀奇,在高干梁,一年都吃不了一把葵花籽,父亲却带来了三个比盘子还大的油葵头。所有的这些,都是那个叫红寺堡的土地上长出来的。
小侄子抱着玉米棒子说:“壮得和电壶胆一样呢。”
一家人大笑,看着父亲高兴的样子,我们都知道,搬迁这件事情是板上钉钉的了,接下来就是什么时候走的问题。
名报了,地方也看了,剩下就是迁户口的事情了。但还有些老人对这件事情不热心,就像父亲说的,先人都埋在高干梁,走了怎么办?可年轻人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为了孩子上学,也不可能因为老人不同意就不搬了。
每一家关起门来都有这样那样的不得已,每一家开了门日子还得过。前院里的水不往后院里流,老人的固执最终为儿孙让了步。年轻人揣着户口高高兴兴地去了,老年人倚着墙角长长地叹气。风从高干梁吹过,所有的景都晃荡了起来,人的心也开始晃荡。
迁户口的事情办了之后,乡上又组织大家去抓了一次阄。据说给高干梁的十来户人家集中划分了一个巷道,但大家众口难调,有的人想住边上,有的人想住中间,排序号根本分不下去,所以抓阄就成了解决争执的唯一办法。运气是让人服气的借口,一把抓下去,谁都没说的。
按照规划,红寺堡是按照户口分给我们一家一个一亩半大的宅基地,但房子要自己盖。想想也是发愁啊,人生地不熟,有这个没那个的,这房子怎么盖?好在红寺堡已经有人住了,天明他们上次去的时候打听过了,盖两间房子四千块钱就够了。所以,最主要的还是先筹钱。
钱这个东西真是个好东西,它能解决我们生活中除了生死之外所有的问题。可钱这个东西又不是那么容易拥有,我们需要太多的东西去和它交换才能拥有它。比如我们的力气,比如我们辛辛苦苦养大的牛羊,比如我们费劲吧啦种出来的粮食。总之,没有谁啥都不干就能有钱。
四千块钱啊,也是需要去筹集一阵子的。先是卖能卖的牛,再就是卖多余的粮食,然后不知道谁说信用社可以贷款,天明就天天跑着去华兴村,拉着老支书好说歹说要贷款。老支书带他们去乡上的信用社,刚吃完饭的信贷主任叼着一根牙签问大家:“你们都是要搬迁走的人了,贷上款拿什么还?”
天明说:“款贷给我们你放心,我们跑了还有老支书挡呢,我们坑谁也不能坑了老支书不是。”
主任掉头问老支书:“你给担保不?你担保我就贷给他们。”
老支书笑着用指头指了指天明:“你这个碎鬼得很,居然给我下套。”
天明笑着说:“看您老人家说的,您给我们担保也是帮您自己。您想想,高干梁这些人搬走,您得省多大的心?从此以后再也不用去高干梁调烂泥了,您也不用跟着我们淘这些闲气了。您说是不是?”
“你娃娃是高干梁的人才啊,就冲你这句话,我得给你们担保。哎,你们可不敢坑我啊,到时间一定要给人家还,知道不?”老支书语重心长地安顿着。
天明和大家把头点得和啄食的鸡一样,表情真诚得连信贷主任都觉得感动。
半个月以后,大家把盖房子的钱筹集够了,又开始发愁怎么走。十来户人家,要带够盖房用的面和土豆、油盐、其他各种零碎,还有人。班车拉不了这么多东西,大家就商量着雇个卡车,最好能连人带东西一车拉走。反正大家对坐什么车去红寺堡也没概念,卡车也是车,能把人和东西拉到红寺堡就行了。
几个大小伙子去雇车,比对过来、计较过去,最后相中了一辆车厢长四米的半旧的卡车,司机要一千元车费,他们好说歹说说了八百元车费成交。大家想着,就那么些东西那么些人,车大了也浪费了,而且手里都没什么钱,就想一分当作两分花,分摊下来,也在大家的承受范围之内。
高干梁忙乱了起来,又是淘洗麦子,又是磨面,又是榨油,又是准备带走的东西。毛驴一遍遍地从大咀山上来回走动,一次次地把东西驮过去集中放在华兴村的商店里,就等大家都收拾好了以后集中装车。
雨又多了起来,三天两天的毛毛雨哩哩啦啦的,路总是还没干透,就又湿了起来,用高干梁人的话说就是“油泼蒜”。人走在上面,一个不小心就摔个四仰八叉,嘟囔着抱怨几句之后爬起来又朝前走。
整整收拾了半个月,终于决定要出发了。大家早早就搭好了连手,三家子、五家子一合作,准备去了一起盖房子。
父亲和大哥一再商量,马上要种冬麦,还有一些地没有犁。很显然,大哥是走不了的,那就只能是父亲去。天明说,没事,就让父亲去吧,再带上我,还有他五哥,我们三家子一合作。我去了可以做饭,大活有天明和他哥哥,父亲跟着操心就好。
父亲虽然这几年身体不行,但他和村里的年轻人历来要好。五哥也是父亲看着长大的孩子,对于这样的提议没什么意见,还一再和父亲说,让父亲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跟着他们走就是了,大家以前是老邻居,现又都是亲戚,吃亏占便宜的就不要计较了。
其他邻居也是寻自己要好的邻居搭伙,早早说好,去了就各自开始盖房子。说是这样说,但其实谁都不知道在红寺堡盖房子是个啥概念,在高干梁生活得久了,人对外面的世界都缺少了见识和想象。
暂时要离开高干梁了,这是我许久以来第一次离开,也是眼下走的最远的地方,听说有七八个小时的车程。我对高干梁以外的任何地方都充满着想象和期待,如果没有意外那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我去和母亲道别,母亲有点忧心忡忡,给父亲收拾必带药、装茶叶,也没心思和我说话。我坐了一会儿,大嫂在厨房做饭,招呼我让我吃了再走。我说不了。大嫂说,这一去还不知道啥时候回来呢,把该带的衣服都带上。我点头,感受到了离别的忧伤。母亲终究是不放心父亲,在我临出门时和我说:“你去了把你大的吃喝当回事,他是个病人,不要让干太重的活了。”
我点头,期待着母亲再安顿些什么,但母亲的话到这就完了。我有点失望,她还在生我的气吗?我有点沮丧。
细雨像烟雾一样把高干梁盖了起来,多年的土坯房在雨中显得更加落寞和陈旧,山上的植被在多雨的季节里开始疯长,但季节毕竟已经深秋,黄的、绿的、红的在灿烂了之后就是败落。中午车就到了华兴村,年轻人都过去装车去了,女人、娃娃和家里的老人不放心,又撵过去送行。二十几号人在大咀山上走着,泥泞的山路和迷蒙的细雨让大家都湿漉漉的,可能心里也是湿漉漉的吧,只是都把情绪掩盖在心里面,忙着赶路,忙着甩脚上的烂泥,忙着到华兴村送别。
这种送别在高干梁是最大规模的一次,因为以前的搬迁,都是一家一户的这种走法,除了自己家人,邻居们没有多少离别的伤感。可这一次,差不多所有高干梁人都选择了搬迁。
华兴村有本事的那家人不仅开着磨坊和小卖部,这几年更是开始榨油、倒煤、粉料,只要能挣钱,他们家都忙着经营。而他们家一砖到底的大瓦房更是十里八乡的独一户,红砖、红瓦让每一个来磨面榨油的人都艳羡。天明曾经不止一次地感叹,咱们什么时候能有人家那么几间房子也就没白活。
这会儿,他家的磨坊门口热闹非凡,拴驴的桩上,几头毛驴相互啃着脖子,旁边就是来送行的女人和娃娃。雨逐渐大了起来,娃娃哭闹着要方便面的声音,女人叮嘱男人出门在外要小心的声音,老人叮嘱儿子把钱带好的声音,某个人突然想起来东西没有带够的惊呼声……磨坊门前是条小河,这些声音就像小河里的水流,走了一拨,又来一拨。
车装起来才发现,雇的车小了,光东西就把车厢的一大半占掉了,还有将近二十个人呢。司机嘴里叼着一根烟使劲吸着,父亲问,能拉下不?司机眯着一只眼说:“差不多。人嘛,挤一挤,走开了晃着晃着就松动了,也就七八个小时,一会儿也就到了。”
眼看着天要黑了,送行的人就先散了。天气更加阴沉起来,雨更大了,似乎是为了特意挽留这些人。可人的心已经走了,雨再下,也没什么用。司机拿出帆布,把车厢整个蒙起来。我好奇车都装好了为什么还不走。天明说,这车没运营证,走得早了路上运管查呢,在这儿等时间呢。
这一等就到了晚上八点多,司机招呼大家上车。父亲年龄大了,被安排坐在驾驶室。司机嫌车厢里人多,又让我和天明也挤在驾驶室。没办法坐,我只好坐在天明的腿上。其他人呼啦一下挤进了车厢,背靠背,腿搭腿,呵出的气味喷在彼此脸上,他的脚在他的怀里,他的头在他的肩上,可没有人说啥。车在一片风雨中摇摇晃晃启程,车厢里的人忍受着拥挤,踏上一片未知的旅程。
一路前行,风雨没有丝毫要减弱的意思,雨刷不停地刮着车玻璃上的雨水,扯出一道道清晰,随即又被雨水打模糊。车超载了,走得很吃力。出了泾源,快到固原地界时,正好有一段路在翻修,路面被挖得坑坑洼洼,司机心里没底了,减速慢慢向前挪。
车灯照见前面路面上几个水坑,司机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让车挪着。就在他以为绕过了水坑时,车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他赶紧踩刹车,紧紧握住方向盘。还好,车控制住了,司机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心说再大意一下,这车就得侧翻,车厢里可还有十几号人呢!
车厢里坐的人也感觉到了颠簸和倾斜,车停下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停车,拍打着帆布问咋了。我和天明下车一看,车一侧的轮胎陷进一个坑里,车身有点倾斜,司机不敢再朝前开了。他在车里吸了一支烟平静了一下,然后冒雨下车,招呼车里的人下来。
人一下来,车轻了好多。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十几个人和一辆车在这暗夜里,在这空旷的路上,像被父母遗弃的孩子。父亲抬头看着落雨的天空,忍不住说,老了老了,做了离乡人。
司机和大家商量,让推一下车。这种情况下,肯定没有人说不行。车轮甩着泥浆,一次次地打滑,大家的身上又是雨又是泥浆,一个个狼狈不堪,但每一次都不顾甩过来的泥浆奋力地推搡着。卡车又一次冲刺,大家使劲地推搡。一次次的重复之后,卡车跌跌撞撞爬出了泥坑。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雨仍然在下,父亲用手抹了一下脸,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只是这一抹,手上的泥又糊到了脸上。
大家又七手八脚地钻进了卡车车厢,也把泥泞和潮湿带了进去。卡车在昏暗的灯光中冒雨继续前进,推车累了的人们昏昏欲睡,离乡的路上一路风雨相伴,远方正在慢慢来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