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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慧娟2025-11-07 11:2610,481

  我们家是没人催我赶紧结婚的,因为我们家的人都有分寸感,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做不了,大家心里都有标杆,这是在长期的规矩之下形成的自觉性。

  我开始莫名地焦虑。眼看着和我年龄相仿的表姐表妹都结婚了,我却还在高干梁赶着白驴犁地。我在想着诗和远方的时候,也想着世俗的烟火生活。我能怎么办呢?我总要生活,总要在这世上活下去。那我就得和其他人一样,在该结婚的时候结婚。但是,我为什么对结婚这件事情抱着深深的抵触情绪呢?看过太多关于爱情的悲伤后,我认定这世间没有完美的婚姻。

  我的姑姑隔三岔五就要来一次我们家,每一次都是哭着来,带着各种各样的外伤;每一次来都要住几天,然后再被姑父接回去。姑姑每一次来,父亲都被气得脸色发青,因为姑姑身上的伤总是没断过。而姑父每一次来都说的比唱的好听,一次次承诺再也不会有下次了,但隔一段时间,姑姑就又带着一身伤来了。

  父亲没有办法处理这件事情,他所能做的就是一个人生闷气。姑姑结婚好多年了,刚结婚的时候总想着,有了孩子就会好了;有了孩子之后就想着,孩子大了就好了。可现在,儿媳妇都娶进门了,她还是落不下一点好。她所能做的就是一次次回娘家,可回来又能怎么样呢?娘家虽好,却不是她的家,她最终还是得回去。

  每一次看着姑姑鼻青脸肿,我都无法把这些伤和姑父联系起来。他每次来接姑姑,都是彬彬有礼、和蔼可亲的,一口一个哥哥、一口一个嫂子地叫着,对我们这些侄子侄女更是嘘寒问暖。这样一个人,怎么能是下手把姑姑打伤的人呢?我问大嫂:“姑父真的打姑姑吗?”

  大嫂说:“咋不打?往死打呢!姑姑也是命苦得很,倒了霉了跟了这么个人,狗脸一变,不问青红皂白就打。唉,淘气得很。你看,姑姑脸上什么时候宽展过?”

  姑姑的脸上确实没有宽展过,她的额头上就像压着一个山头,让她的眉头总是皱着,或者在她的心里也压着一座山。姑姑是极勤快的女人,我们还是相当喜欢姑姑来的,她一来,就变着花样给我们做饭,还把我们家的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一遍,帮母亲拆洗被子,帮大嫂给侄子缝棉衣棉裤。我说不出来姑姑哪里不好,可这么好的姑姑,姑父为什么要打她呢?

  大嫂说:“人家有外心呢!人从头到脚就没看上过姑姑。人家家里以前是地主,就喜欢那种娇小姐。姑姑太老实了,人家看不上。”

  这我就更想不明白了:既然看不上,为什么要娶姑姑?既然娶了,又为什么不喜欢?不喜欢就算了,为什么一次次地还要叫回去?

  大嫂大笑:“念了书的人就是问题多。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这世上的事情谁又能说清楚呢?”

  说是说不清楚,但从那以后,姑父再来我们家我就不搭理他。我的心里一直挺矛盾的,我盼着姑姑来给我们做好吃的,但又怕姑姑带着一身伤哭着来。我心疼姑姑,却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姑姑不哭。

  一些不好的事情总是有阴影的,每次送走姑姑,我都会想:姑姑要是不结婚是不是就没有这么多的烦恼?不止是姑姑,我们家邻居两口子,三天不打架大家都会奇怪:这家人今天怎么这么安静?还没奇怪完,男人就会追着女人在高干梁转圈圈,一把扯住头发就开始拳打脚踢,下手那叫一个狠,好像结了几辈子仇怨一样,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打完消停那么几天,下一轮的追打就又开始了。不知道人家这样几十年是怎么过下来的。

  十九岁快结束的时候,来给我说亲的人多了起来。我猜是父母给我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打了招呼吧,要不然,怎么一下子这么多媒人上门?有了二姐的前车之鉴,母亲也极想让我嫁得好一点。

  我觉得我是没有选择的权利的,因为无论选择和谁相亲对方都是陌生人,这种陌生不是见过两次面就能消除的。更何况,见两面又怎么去判定这个人就是个好人,就是能和你过日子的人呢?这样的婚姻就像一场赌博,赌对了嫁一个好人,赌不对就嫁一个和姑父一样的人。

  道理我都明白,但我说不出来。我不能让父母亲伤心,所以他们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很快,我被安排和一个铁匠的儿子相亲,对方在一个乡镇的集市上有一间铺子。二叔把这家人夸得和一朵花一样,父母明理、儿子成材、家庭条件优渥,嫁过去肯定不受罪。

  母亲叮嘱我穿得体面一点,头发再梳一遍,再洗把脸。我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心里却不以为意,想着看不上就看不上吧。我随便套了件衣服,就在碎房里等着,心里充满了忐忑,我很怕对方看上我,然后和我谈婚论嫁。

  小伙子走得气喘吁吁的,对于没有来过高干梁的人来说,走路就是一个挑战。小伙子个子很高,皮肤焕发着健康的古铜色,算不上特别帅气,但绝对不难看。

  我们就在院子里相互看了一眼,小伙子一脸高冷,我也不苟言笑。两个人就远远地瞅了对方一眼,我没看出来他眼里有什么热情,甚至看出点失望,这种失望不仅仅是因为我这个人,也失望着自己跑这么远来相亲。

  小伙子很快避开了我的眼光,我也没心思再看。我们就像偶遇的两条鱼,快速地擦肩而过。我觉得我的任务完成了,进屋换了干活的衣服继续干活。

  母亲问我对这个小伙子啥印象,我笑着说:“一看就是家里宠出来的孩子,高傲、自负着呢!再说,就看了一眼,可能长什么样都没记住。”

  母亲说:“我看着还好,小伙子高高大大,举止稳重不轻浮。男人么,丑俊不重要,重要的是人要踏实。”

  母亲话里话外透露着对小伙子的满意,我的心又悬了起来,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怎样。

  过了一天,二叔来我们家了,也就是说对方相看的结果出来了。二叔吞吞吐吐的半天不说结果。父亲气得翻了二叔一眼,让他有话就说,别这么磨蹭。二叔被父亲一凶,仿佛下了决心一般说:“人家娃娃说,嫌咱们女子年龄大了。”

  父亲看了二叔一眼,二叔朝后缩了缩,不敢抬头再看父亲。父亲问二叔:“你一下子把这家人夸得天上没有、地上难寻的。不就是相个亲吗?啊?看不上就看不上,说这个话是啥意思?”

  “哥哥,我也没想到他们会这样说,我也气得,感觉都没脸给你来回话。不过人家也说得对着呢,咱女子也确实年龄有点大了。”二叔唯唯诺诺地解释着。

  作为兄弟,二叔是和父亲完全不同的那种性格,做事瞻前顾后,说话不掂量轻重。眼看着父亲脸都气青了,他还能说出和对方一样的话来。

  对方说这个话是有原因的。在我们这里,女子都是十七岁结婚,有田的媳妇嫁过来也刚十八,更早一点的还有十六就结婚的。像我这样,眼看着二十出头才准备嫁人的确实不多。年龄大点,别人就会各种猜想,脑子有毛病?身体有隐疾?被人退婚了?还是名声不好?总归,大家会想出各种我们自己都不知道的问题来进行各种猜测。而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这种为别人操碎了心的人。

  二叔还在那絮絮叨叨,母亲怕二叔的话气着父亲,就急忙对二叔说:“他二叔,让你费心了,先喝口茶,我让媳妇子给你做饭着呢。”

  父亲披着衣服出去了,事关脸面问题,父亲总觉得一口恶气出不来。我被这个理由逗得大笑,我问大嫂:“那个小伙子长得咋样?”大嫂愤愤不平地说:“也就那么个势,还弹嫌你。”

  我又一次大笑,这才是我的亲嫂子。

  第二个来相亲的是姑父领来的,我从心里对姑父有意见,所以对他带来的人也不热心。没想到姑父带来的人居然是二姐的同学,一个油嘴滑舌的小伙子。这次相亲比上次还尴尬,不管对方愿意不愿意,反正我是不愿意的。家里人也没看上这个小伙子,总觉得不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人,所以直接就忽略掉了。

  第三个小伙子很有派头,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梳着大背头,穿着老板裤和蝙蝠衫,略微凸起的肚子彰显着自信。小伙子一进门就热情地和家里每一个人打招呼,又对自己做了一番介绍。他这么多年都在外面闯荡着,这次回来就想娶个媳妇带出去做生意。他一边说还一边热情地帮大哥干活。

  对于陌生的人,我始终保持着一种戒备的心理。但这样热情的人会给任何人都留下一个好印象。小伙子让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觉得不错。表现了一番的小伙子礼貌地走了,我们客气地说过两天回话。

  大嫂问我:“这个咋样?”

  我说:“不知道啊,谁知道咋样?”

  母亲说:“看着不错,是个实在的小伙子,也有眼色。”

  大哥说:“嗯嗯,小伙子干活麻利着呢,人也机灵。”

  只有父亲没有说话,可能他的心里是另一番考量吧。家里的意见是三比二的结果,大哥大嫂和母亲都觉得不错,我以为我就要跟这个人正式相亲的时候,天明回来了。

  说起天明,他比我大一岁,我们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他是我们几个中最机灵的那个,一天到晚带着有田和有成“搞破坏”。但他人又特别义气,有吃的大家一起吃,谁欺负我们了,他第一个带着我们去和人打架。当然,这样一个人是不会待在高干梁的。几年没见,当初那个青涩瘦弱的少年已经长成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大小伙子,洋气得让人不敢认。

  我出去填炕的时候,他正好手插在裤兜里站在他们家门口张望,我有一阵子没反应过来,心说这是谁啊?天明看见我笑着问:“几年没见,你就忘了给你吃油旋饼的人了吗?”

  他这样一说我才反应过来,急忙和他打招呼:“是你啊,洋气得我都不敢认了。哎,啥时候回来的?”

  “回来有一阵子了,我以为你都嫁人了,没想到你还在家呢。”天明笑着说。

  “你那时候老说我丑,现在好了,丑得都嫁不出去了,人家女子和有田的娃都满地跑了。”我自嘲地笑着说。

  “嘿,这是要我负责的节奏吗?干脆,我也不嫌你丑,咱俩结婚算了。”口齿伶俐是天明的另一个特点。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提着篮子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我以为我们还是念书那会儿,能口无遮拦地开玩笑,可一转眼才发现,我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看着我的囧样,天明大笑:“哈,没想到我们会骑驴、会犁地的女侠客还会脸红呢。算了算了,再不为难你了,你要真没嫁我倒真的可以考虑考虑你,反正你这么丑,别人也看不上你,我就当替你们家解决困难了。”

  我白了天明一眼就不再搭理他,气呼呼地拿着篮子回去了,心说这个人出去逛了几年咋这么油嘴滑舌了。看见我不高兴,大嫂问我:“怎么出去了一趟噘着嘴回来了,谁惹你了?”

  “就那个天明么,嘴里从来没说出来过好话,气死了。”想起天明的话我心里就耿耿于怀。

  “说啥了吗?看把你气得。”大嫂一直都是这么好脾气。

  “人家说我长得丑,要是嫁不出去,他可以考虑一下,就当替咱们家解决困难了!嫂子你说,这是一个大小伙子该说的话吗?”我急于想让嫂子同意我的观点。

  “哈哈,这个天明越来越皮了。哎,他这样说不会是真的看上你了,想和你谈婚论嫁吧?”大嫂并没有我这样的气愤,只把这些看作两个人的玩笑。

  “他能看上我啥?再说,咱们两家离得这么近,我难道要在高干梁待一辈子?”打死我也不信天明说的话。

  “你还别说,天明这个小伙子倒是不错。其实咱们一个农民,在不在高干梁都是一样的。女人家,最终要图那个男人对你好。”大嫂自有她的人生理论。

  大嫂的话我没有理由去反驳,就再不说话了,反正一想起天明的话我就生气,从上学的时候就动不动说我丑,说了这么多年还不放过我。丑就丑,关他什么事情!

  我的愤愤不平好半天都过不去,没想到稍晚一点,天明又溜达到我们家来了。父亲一直比较喜欢和村里的年轻人玩,不忙的时候和他们打打扑克、下下方。天明从小就对这些游戏无师自通,而且水平还不错。他一进门父亲就招呼他:“天明回来了啊,长成大小伙子了。来来来,摆两方耍耍。”

  天明也不客气,坐在院子里就和父亲摆开了场子。我看着他咋那么气呢?可我又不能说什么,关起碎房门看书去了。其实我也没什么书,就是随便翻翻我的课本。翻得越久,沮丧的情绪就越多,索性不看了。唯一的两本文学书籍已经看了好几遍,看上句就知道下句写什么。一本是三毛的《梦里花落知多少》,这是我捡来的书,当年被扔在宿舍的楼道里,封皮不知道被谁撕得没了踪影,我捡起来一看是本文学书,就收了起来。后来不念书了就带回了高干梁,一直放在屋子里。这会儿翻开看,我被书里怀念的情绪感染得伤感不已,整个人都不好了。另一本书是我去年夏天打蕨菜攒钱买的,张贤亮的中短篇小说集。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买书,花了十八块钱“巨款”,回来还被母亲说了几句:“一个女子家,也不说给自己买个抹脸的,买个梳子镜子之类的,买本书给谁看?”我不作声,看见我不说话,母亲更气了:“这么大的人了,一天天的不知道想啥呢!”

  其实我啥也没想,我就是不知道说什么而已。母亲气呼呼地走了,我抱着书进了碎房。有时候我特别感谢碎房,只要进去,这就是我一个人的世界,高兴也好,忧愁也罢,都可以被这间小屋子接纳,说话与不说话都可以,睡觉或者看书也可以,我觉得这里就是高干梁的世外桃源。

  院子里的酣战还在继续,父亲和天明你来我往,胜负持平。我在碎房里待得有点百无聊赖,想出去帮大嫂做饭,却又怕出去要和天明打招呼,犹豫了半天还是出去了。正准备忙忙张张地先进厨房,却被父亲喊住:“给我倒杯水来,哦,给天明也倒点。”

  天明没有拒绝父亲的提议,甚至眼皮都没有抬起来看我一下,却在嘴角扯出了一抹笑意。这个坏东西,真是招人讨厌得很。我无可奈何地给他倒了一杯茶,我端过去他都没接一下,我放到他跟前就走了,真是太气人了。大嫂看着我气鼓鼓的样子光是个笑。

  那个相亲的小伙子又来了,大嫂说:“看这来的架势是看上你了啊!哎,你看上他没?”

  我真是搞不懂大家的逻辑,就一眼、就说了一两句话,怎么看上嘛?还一个劲地问看上没,难道一眼就能看一辈子?要那么神奇,姑姑一天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啥?我又不说话了,大嫂一看,笑着说:“这又思考去了,妈让我问你到底行不行,总要给人家小伙子个话呢么。”

  我没了主意,也乱了方寸,我问大嫂:“嫂子,你觉得咋样,行不行?”

  大嫂说:“我咋说呢,这将来万一不好你又要怪我,这个事情还得你自己想。要我说,小伙子人还不错,就看你咋想。”

  这种事情咋想嘛?可一想起天明说的,我丑得很,他要替我们家解决困难我就来气,你不是说没人看上我吗,那我就让你看看,到底有没有人看上我!想到这,我和嫂子说:“行呢,让给人家回话,我同意。”

  家里人都松了一口气,看来,我的人生大事也快解决了。小伙子也高高兴兴地表示,回去就请媒人。小伙子走了,我却有点恍惚。按说见了两次了,我总该记住他的模样了吧,但为什么我此时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小伙子长什么样,只记得个头不是特别高,略微有点啤酒肚。关于他的脸,没有丝毫的印象。

  两天过去了,小伙子没有任何消息,大嫂和我嘀咕:“那天走的时候高高兴兴的,怎么一回去就没有动静了,你说咋了?”

  我也奇怪咋了,难道小伙子半路看上别人了?我这样想是有原因的,见了我两次就能看上我,那也就能看上别人。大嫂笑了,说我一天到晚想的都是别人想不到的。除了奇怪我没有其他的感觉,如果真的见一面就能对一个人心心念念,那就太奇怪了。

  一周过去了,小伙子还是没来,家里人都挺气的,这说好的事情,成不成的总有句话呢么,这是几个意思?母亲让父亲去骂介绍的人一顿,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我在大门口又碰见了天明。高干梁就这么大,一眼就能看到头,想不碰上都难。我低着头不搭理他,天明笑嘻嘻地问我:“你咋了,蔫成这样子?”

  我不理他,掉头就走,天明说:“说你丑你还不信,看人家没看上你不是?”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我猛地回头问他:“是不是别人看不上我你很开心啊?我丑归我丑,关你什么事情?!”

  “我觉得吧,是我把你说丑了,我得对你负责啊。要不然你嫁不出去,得费你们家多少粮食啊!”看我急了,天明却一点都不急。仍旧笑嘻嘻的,不紧不慢地说着。

  我真是快被这个人气疯了,我不知道他要干啥,一面说着嫌我丑,一面要对我负责,我都想跳起来骂他了。但我不能骂,高干梁就这么大,我一骂他,别人指不定又说啥呢,气死我了。

  我只能转身加快脚步,天明在我身后喊:“哎,再别等了,那个小伙子不会再来了。”

  我被气糊涂了,也没有再去想这句话。回去就到大嫂的屋子里照镜子,我得再仔细看看,我哪里丑了。看了半天,没看出来我漂亮,但也绝对不丑啊!我皮肤白,我浓眉大眼,我就是不秀气而已,我丑什么?对着镜子,我把对天明的腹诽又重复了一遍。

  大嫂推门进来问我干吗呢,我问大嫂:“我长得丑吗?”大嫂说:“问这个干吗?大姑娘家,怎么也和丑扯不上关系啊!”

  “那天明那个坏天天说我丑干啥,气死我了,还一个劲说我嫁不出去。”我仍然在生气。

  “那可能就是和你闹着玩呢,你别理他。”大嫂劝道。

  “我也不想理他,可他一个劲地撵着和我说话,烦死了。”对这件事情我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哎,你说,天明是不是真看上你了,要不他天天地撵你干啥?”大嫂仍然坚持着自己的想法,可我就是觉得怎么可能嘛。

  女子又来浪娘家了,拖着她的双胞胎,怀里抱着刚满月不久的小儿子,黑脸的女婿跟在后面拎着娘儿三个的东西。他们总是一个月要来一次高干梁。女子看着状态还不错,她可能就是那个赌对了的人,至少在她脸上看不出来她对这场婚姻有什么不满意。每次来,女子都会把娃扔给黑脸女婿,专门到我们家来和我聊天。我笑女子,你两次完成了三件人生大事,不容易。女子撇嘴:“女人家,不给人家生娃咋办?人家养个老母鸡还指望下个蛋呢。”

  我说:“你这蛋下得够快的,你婆家这下满意了吧?”

  女子大笑着,一脸的得意:“这还有啥不满意的,该生的都生了。”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她说着她们家的琐碎、庄子里的故事、孩子的哭闹、女婿的好和不好。我就静静听着,偶尔调侃几句。女子苦口婆心地劝我:“你也想开点,差不多就找个人嫁了算了,女人家,总是要嫁人的,不然后半辈子咋过?”

  我有点不喜欢女子一口一个女人家。女人家咋了嘛,女人家就非得将就着,委屈着?但我又没有实力来反驳女子,不管咋,她已经觉得自己人生圆满了,而我还巴巴地在这剩着。不高兴归不高兴,但我也不会和女子翻脸,毕竟她每次来都是把娃扔给女婿就来看我的,也是愿意给我分享人生经验的。

  女子每次来都住一周左右,几乎每一天都要和我凑在一起说一阵子话。这天刚吃完晚饭,我正帮着大嫂洗锅,女子就又来了,我心想这晚上不管娃吗?女子却拉着我说:“走,我们俩到你碎房里说。”

  看着女子神神秘秘火急火燎的样子,我心里有点嘀咕:“这什么事情,还要背过大嫂和我说呢?”进门刚坐定,女子就说:“你的好事来了。”

  我说:“可算了,我能有啥好事?”

  女子说:“我要给你当媒。”

  女子的话吓了我一跳,好端端的,她给我当的什么媒。我白了她一眼:“快好好哄你的娃去,自己才刚嫁出去没几年,就惦记着当媒婆了?不知道又祸害谁家的女子呢!”

  “哎哎,我说你这个人咋老一副水火不动的样子,我把娃扔下来给你说事情,你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真是的,热脸贴着冷屁股!”我的态度让女子恼了起来。

  “好好好,你说,说,我听着呢,啥好事?”我又笑着哄她。

  “哼,都不想管你了。不过不管你得管那个人,所以我就不计较了。”看我态度好了,女子的口气也软了下来。

  “哈哈,那个人是谁嘛?”看着女子嘟嘴的样子,我觉得她好可爱。

  “再别捣乱,听我说。那个人让我来给你说,不要再和别人相亲了,他要和你处对象。”女子一本正经地说着那个人说的话。可我更加糊涂了,那个人是谁嘛?

  “说你不聪明吧,你比谁都道理多。说你聪明吧,你总是看着糊里糊涂的。那个人和咱们一起念书、一起放牛羊、一起长大的,你说还有谁?”女子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甚至有点同情地看着我。

  难道他说的是天明?我的脑子突然有点大,这两个人搞啥着呢,这是?我突然没了底气,问了女子一句:“谁嘛?”

  “服了你了,有田结婚了,有成没有回来,就剩个天明了,你还在这装糊涂。你想啥呢?”女子被我弄得有点哭笑不得。

  “别和我提他,天天说我丑!奶奶的腿,我丑关他啥事?现在又和你说要和我找对象,有意思吗?你告诉他,不要再来戏耍我了。”说起这件事情我就气得慌,天明就是个坏,坏!

  “那个还真没开玩笑,你知道前几天你相亲的那个小伙子为什么不来了?是天明喊的有田把人家堵在背洼上威胁了一顿,说再来提亲就打断人家的腿。”女子说得一脸感动。

  我一听那个气呀,说他是坏都便宜他了,他要干啥呢这是?一次次地欺负人不说,还一次次地坏我的事情。我嫁别人至少还能离开高干梁,我嫁给他,我这辈子就要待在这里老死终生!高干梁的风景我是看够了,我讨厌这个地方,讨厌到了想逃离的地步。可能女子没办法理解这种情绪,高干梁生了我们、养了我们,我为什么表现得像个仇人一样。有时候,生养和生存是两码事情,贫瘠的土地除了不长庄稼,连草都不长,贫瘠得让梦想没办法立足。这些东西女子是不会明白的,她已经完成了作为一个女人的大部分事情,她也将继续沿着这个轨迹生活下去。这没什么不好,只是我们道不同。

  “你给他说,我不想和他找对象,我也不想嫁在高干梁,让他再别一天天地欺负人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咋了。”我咬牙切齿地对女子说。

  “你再想想嘛,我觉得天明人又聪明,长得又帅,还是可以考虑考虑的。高干梁咋了嘛,高干梁人祖祖辈辈不也都过着呢么?”女子并不能理解我的想法,一个劲地劝说着我。

  “就你把他夸得和一朵花一样,他好你咋不等着嫁他?”我赌气地调侃着女子。

  “嗨,人家看不上我,真是的,哪像你,还在这二上了。”女子气哼哼地说。

  “行了,你也别劝我了,我和他不是一路人。不早了,快回去管你的娃去,不然你的黑脸女婿又站我们家门口说,娃哭的,弄得我像个罪人一样。”我也不和女子客气,直接就撵她走。

  “嗨,你还撵上我了,我走呢,走了再也不来了。”女子赌气要走,我大笑,送她出去,叮嘱她看着点路。远远地,女子喊了一声:“没良心。”我又大笑。

  此后的几天,天明像蔫了一样,见我再也不油嘴滑舌了,我也乐得清闲,再也没人说我丑了。但家里人挺着急的,一直疑惑那个小伙子说得好好的为什么再也没来。我装作不知道,因为这件事情我没办法说,只能等着再来媒人上门提亲。

  每天挑水的时候,都要路过天明家。有一天我前脚到水泉跟前刚蹲下舀水,天明后脚就挑着水桶上来了,还把桶和我的桶排在一起。我又不好意思舀上就走,就把他的顺带着也舀满了,天明拄着个扁担却不把水挑走。水泉边就那么大点地方,他不走我就没办法走。我拿眼睛瞪着他,希望他让路,可他却笑眯嘻嘻地看着我:“瞪我干啥?你给我说说,你为啥不和我找对象?为啥我们就不是一路人?”

  “我为啥要和你找对象?又为啥要和你成一路人?世界那么大,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好吗?”我被质问得有点毛躁。

  “不、不、不!大路是朝天,但我们一直是走在一条路上的,你得给我和你一起走的机会。”天明的口才好是我们几个都公认的,我承认我说不过他。

  “算了,你也别把咱们俩朝一块生拉硬拽,你又不丑,不愁找不到媳妇。”说不过他我只能说好话。

  “哈哈,感情你还在记仇啊?我那不是和你闹着玩吗,你其实不丑。你看,高干梁男娃娃里我不差,女娃娃里要算你有见识,咱俩刚好。”天明分析着我们的条件。

  “我不想一辈子生活在高干梁,我不想将来我的孩子上学要和我一样翻山越岭!我受够了高干梁,我不想嫁在这里!”我气急败坏地吼着我的想法。

  天明还想说什么,但有田的妈挑着水桶也来担水了。看见这个女人我就心慌,她总是滴一点就能印一片,把没有的事情说成有的,把死的说成活的。我起身把天明的水桶一把提开,担起自己的水就走了。和有田的妈擦肩而过的时候,这个婆娘果然说:“啊哟,快二十的女子了也没个婆家。”

  我一口气憋在心里,泛不上来话。天明挑着水在我身后说:“看你操的闲心不是,人家找个婆家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啊哟,我就擦亮眼睛等着看着,她妈说她的女子不嫁在高干梁,我咋看着这离嫁也不远了。我也看着,她的女子嫁个县长呢还是乡长。”有田的妈朝天明脸上看一眼,朝我脸上看一眼,一副好像发现了天大的秘密一样的表情,笑得暧昧而揶揄。

  我气得说不出来个所以然,只能担着水头也不回地离开,天明也担着水跟着我,好像我们俩真咋了似的。我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骂着天明,平时伶牙俐齿的,这会儿怎么哑巴了?你倒是狠狠地怼这个长嘴的妇人啊!直到下了坡,路宽展一点了,天明抡着两条长腿超过了我,还扭头和我说:“你着啥急嘛,离开高干梁还不简单,人家这几年到处在移民搬迁,只要想走,咱们结婚后搬迁就是了,这也不能成为我们俩不能找对象的理由啊?”

  我把水桶“咣”的一声放地上不走了,水从水桶里溅出来,路上湿了一片。刚才的一口恶气出不来,我正气着呢,他又吧唧吧唧地说这件事情。“你咋这么脸皮厚呢?我要说几次你才能明白,咱们俩不合适!”

  天明把扁担在肩膀上挪动了一下,有点无奈地说:“咋就这么犟呢?”

  天明走了,直到看他拐进家里我才重新担起水,刚才一溅至少少了两舀子水,半天白担了。我朝身后看了看,有田的妈又快撵上我了,我担起水桶赶紧回家。

  大嫂问我:“你挑了个水一脸不高兴的,咋了?”我也是没主意了,就和大嫂说了在水泉边上发生的事情。大嫂说:“这个有田的妈就像人碗边上的苍蝇一样,你不把她当个事吧,她总在你碗边骚扰,你把她当个事情吧,她就是个让人讨厌的苍蝇。所以啊,就让她去吧,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不知不觉我的婚事就搁置了起来。据说天明也被家里安排着相了几次亲,但都因为各种原因没有成。有一次,我偶然听见父亲和母亲说:“你说,咱们女子咋也没个合适的主呢?年龄也不小了,再不嫁怕嫁起来吃力。唉,都怪我,要不是我生病,咱们女子也不会又是犁地又是干各种活的,是不是这样就显得老气,所以没人说了呢?”

  母亲也叹气:“说的啥呢,都二十了,再不结婚别人说闲话呢。”

  两声叹息让我的心被撕扯了一下。原来,父母亲和二叔的想法是一样的,我得赶紧把自己嫁了才好。可我嫁谁去呢?这么多年,我除了和天明、有田他们熟,再和其他人也没什么交集啊。想到这,突然又觉得自己可怜的,多余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女子又来浪娘家了,我和她说,让她问天明,之前说的话还算数不?女子吃惊地看着我,然后又连忙点头,忙忙地跑着问去了。

  我以为,我把自己嫁了总没事吧,结果,当天明打发的媒人进门的时候,父亲没说什么,母亲却勃然大怒,撵到碎房劈头盖脸把我一顿骂。这次是真的骂,以前只是说教而已。母亲的怒火像瓢泼的大雨一样把我淋了个透,这么多年,她都没有这样愤怒过。她质问我:“你到底想什么呢?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老实孩子,但我没想到你的主意这么大,人家都哭着喊着嫁出高干梁,你倒好,鸡罩变了个牛笼嘴,你居然要嫁在高干梁?”

  我想,在这一刻,母亲是没办法理解我的,我也同样没办法理解母亲。我想着把自己嫁了就是给父母减轻负担,但母亲觉得人往高处走,我怎么就这么没出息。我的沉默是我最大的铠甲,我的沉默也让母亲束手无策,骂着骂着,母亲的语气开始无力起来。

  母亲不再和我说话,因为父亲答应了媒人的提亲,我和天明的婚事正式提上了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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