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支书又来我们家了。这一次,他是来和父亲商量,要给高干梁修路。作为高干梁的小队长,父亲一年也不会有多少事情要处理,所以大部分时间大家都忽略着父亲这个队长的身份。老支书这两年也显老了,他进门就笑父亲:“你个老棺材瓤子,这几年缩在高干梁享福着呢,也不多到华兴村去走动走动。”
“享个鬼的福,这几年过得半死不活的,也就不好意思去华兴村丢人现眼。话说,啥风把你这个当官的刮到我门上来了?”父亲赶紧起身招呼老支书,言语里满是亲热和惊喜。
“我还不是吃饱了撑的,跑这一架山路来给你做好事来了。”老支书一边接过父亲递来的茶,一边说。
“可拉倒吧,你也说了,我都是棺材瓤子了,就算有好事,和我有啥关系?”父亲佯装并不领情,和老支书抬杠。
“你个老不死的,经常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谁还不知道你啊!
你就说听不听?不听我就走呢。”老支书也故意卖关子。
“听,听呢,你是官,我是民,不听你的听谁的?”父亲急忙赔好话。
“不是听我的,是要听党的,在高干梁蹴得人都不机灵了。”老支书笑笑,坐下吸溜着开始喝茶。
父亲也不计较,陪着喝了一气子茶之后才问:“再不开玩笑了,咱正经说话,你来是为了啥事?”
“是这么个事情,我想把你们高干梁周围的荒山给一个老板承包出去栽树,我来问问你,看给这些邻居能把工作做通不。承包这些荒山不是目的,目的是让这个老板给你们把路修通。你看看你们高干梁,这些年没个路,把人都吃力死了。外面的人都骑上摩托,开上手扶拖拉机、三轮蹦蹦车了,咱们连个自行车都骑不了,看着着急啊!”老支书收起刚才的嬉笑怒骂,一本正经地和父亲说。
“把荒山承包了,高干梁人放牛羊咋办?再说,种树就要管呢,这谁来管?不管不行,一管就要和高干梁这些人翻脸,这事情不好办啊,兄弟!”父亲一瞬间已经把事情想得差不多了。
“说的啥呢,你说的这些事情我都想到了,所以没有通知其他人,只是来和你商量。但是我从长远考虑,这是个好事情,树栽到这里,迟早是你们高干梁人得实惠。你看这几年,你们把山上的树砍成啥了,方圆还有棵像样的树吗?这些树长大,就算他们把树砍掉卖钱,也得让你们砍,得给你们工钱。再者,借这个机会给你们把路修开,你们一年买个化肥、赶个集什么的也就方便了。”老支书重重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几年的工夫,他的额头皱得就像村口的老杏树皮一样。
“事情从长远看确实是个好事情,可眼下不让牛羊出山,只怕这些人一时半会儿想不通。”父亲对这件事情顾虑重重。
“老哥,困难都是一时的,咱们要从长远考虑。你要觉得没问题,我就给大家通知。”老支书说。
“我当然没有什么问题。你是一心为了高干梁好,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你有啥需要我干的,你说就是了。”父亲被老支书的情绪感染了,拍着胸脯保证。
碎房的门口又一次坐满了人,各家主事的都来了,贵生的女人抱着孙子,在一群男人里面依旧显眼。老支书说了要把周围的山头承包出去的想法后,大家就炸窝了。在高干梁,不管是人还是牛羊,都是自在而畅快的,突然要给大家画个圈圈,立个规矩,大家自然是不愿意的。人就算了,不让牛羊出山,这简直是要人的命,那一张张嘴让吃啥?谁天天给牛羊割草去?
人是靠习惯活着的,一旦要打破某个习惯,就好像要断他的口粮一样。别人还没说啥呢,贵生女人就出头了:“老支书,我们高干梁天宽地阔,自由自在惯了。我们这么多年没有路也活得好好的,我们的女子也嫁了,儿子也娶了,我们的娃娃一年年地也长着呢。我们为啥要为了一条路,把牛羊圈起来,把人限制住?”
这一次,没有人站出来说话,贵生女人说出了大家都想说的话,大家齐刷刷地看着老支书,想看看他能说出什么理由来。老支书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在台阶上,看了看贵生女人,又看了看大家:“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是能挣多少钱还是能落多少人情,才撵着给大家修路呢?大家想一想,华兴村用手扶拖拉机碾场碾了多久了,人家有的人骑摩托骑了多久了,但咱们高干梁的人呢,会骑自行车的有几个?你们不伤心吗?说实话,我是为了高干梁以后的发展。有路了,你们进出就方便了,娃娃上学也就不犯难了。”
“老支书,你别说得那么好听,我一点都不相信你是为了高干梁人好,谁知道你又想在高干梁干点啥。”老支书的话贵生女人并不领情,无利不起早,老支书上赶着要来修路,肯定都是有弯弯绕的。不仅贵生女人不领情,除了父亲,大家都不领情,在高干梁,沉默就是最大的质疑和反对。
“老支书确实是为了大家好,没有路,我们这些年受的限制还少吗?种点洋芋和大豌豆拉不出去,外面的东西也拉不进来,咱们过得都快和野人一样了。要不是前几年支书给咱们跑前跑后地拉电,咱们到现在还黑着呢。我们还是要向前看呢。”父亲看着老支书孤立无援,赶紧站起来说了几句。
“拉了电又能咋?磨面还不是要去华兴村?除了一个月多花一笔电费,电给高干梁带来了啥?我看,支书这么热情地要给咱们修路,只怕是自己一年的公粮任务完不成吧?路修成了好让咱们交公粮利索一点。”不得不说,贵生女人蛊惑人心的口才是一流的,好几个人的脸上都有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仿佛终于想明白,支书这样上赶着要修路是为了啥。大家的沉默更深了,看向贵生女人的眼光第一次出现了肯定,还是这个女人看得明白。
支书来之前是有考虑过这件事情的难度,但没想到,难度会这么大。他也预料到贵生女人肯定出来反对,但没预料到所有人都反对。支书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院子里安静得有点尴尬。母亲喂养的大公鸡在院子里踱着方步,身后跟着几只点头哈腰的胖母鸡。贵生女人怀里抱着的孙子不知怎的“哇”地哭了起来,惊得大家都打了一个激灵。
那个哭闹不休的孩子拯救了大家的尴尬,贵生女人哄了半天也没有哄好,不得已只好先走了。支书问剩下的人:“贵生女人把该说的都说了,老马也把原因说了,现在总轮到你们大家说点啥了吧。我和一个女人也没啥好说的,但在座的都是爷们儿,我就想问大家一句话:这个路你们修还是不修?我无所谓,大不了,你们高干梁我再不来了,我有啥过不去的。”
“大家有啥想法,都说说,好与不好咱们先听听,再商量商量。”父亲打着圆场。
“那除了占我们的山头不让我们放牛羊外,还要我们干啥吗?”四叔接过话问了问支书。
“老哥,啥叫你们的山头?那是国家的山头,只不过你们在这儿住着、用着。”支书不得不纠正四叔的说法。
“那不管是国家的山头还是我们的山头,总归我们的牛羊不能出山了,咋办?我们总不能天天放家里喂着吧?”四叔说。
“看你老哥说的,你们高干梁除了山多还有啥,你说?我的意思,栽树的那几个山头你们三两年就不要再让牛羊上去了,剩下的山头你们还是可以放牛羊,谁还能把你们管死?”老支书只得又耐心地解释着。
“那除了占几个山头,我们还要干啥吗?”四叔继续问。
“你们还是和上次拉电一样,一家出几个工就算了。这样行不行?你们给个痛快话!”老支书快被耗得没有耐心和力气了。
又是一阵沉默。没有了贵生女人,大家又需要另外一个人替他们说话。四叔只能继续说:“那这样的话,大家看行不行?老支书远远地来了,我们总要说个啥呢嘛。”
又一阵沉默后,大家都同意了。正要散的时候,贵生女人又抱着孙子来了,一看大家要散,就问四叔:“咋商量了?”
四叔说:“支书说只占几个山头,其他的还是可以放牛羊的。再就是修路,还是和拉电一样,大家再出工就是了。”
贵生女人一听就炸毛了:“凭啥?凭啥?占了我们的山头还要我们再出工,这是啥事情?这是哪家的王法?你们这群男人就是绵羊头,人家说啥就是啥啊。谁答应的谁干去,别指望我们家出工!”
一群男人被贵生女人骂蒙了,他们抵不过这一个女人有“见识”。说好的事情被这个女人一棍子打翻了,男人们面面相觑,齐齐瞅向四叔,四叔看着父亲,父亲看着老支书,一时之间,大家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刚刚统一起来的想法又动摇了起来,老支书气得脸色发黑,额头上的皱纹愈发得粗糙起来。他噌地站起来,准备发火。大公鸡突然扯着嗓子打了一声鸣,几只胖母鸡赶紧围到公鸡身边,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老支书又坐了下去,挥着手说:“你们自己看吧,这个路修也行,不修也行,商量好了下个礼拜给我捎个话。都该忙啥忙啥去,都去吧。”
小院空落了起来,母亲招呼父亲和老支书到屋子里吃饭,是大嫂擀的鸡蛋长面。老支书坐在炕桌旁边久久不说话,父亲拿起筷子递到老支书的手跟前:“来来来,先吃饭。你看你,着这个气干啥?”
“我倒不是着气,我是在想,人穷是有原因的。你说,这么好的事情,为什么贵生女人几句话大家就翻船了?就是因为大家不相信这个事情会好,只顾眼前,不想身后的事情,不穷都说不过去。”老支书接过筷子,敲着碗边边说。
“还说没生气,你小心把我的碗敲碎了。我说,你也别气了,为啥说是小农思想?大家也是穷怕了,不敢折腾,只怕比过去更穷。这几年搬走了一批人,高干梁这几户人刚刚缓了一口气,大家不同意都是正常的。修路的事情,不行了就再缓一步商量。”父亲在高干梁多年,对这些老邻居的心思很明白。
“你说的我都知道,但这些事情,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等你们想修的时候,我怕又没机会修了,我着急也是怕错过机会。不然你说,我是闲得往高干梁跑?真是的。”老支书没那么气了,一边搅饭一边说着自己的苦心。
“看你说的,你不来我们高干梁你心里过不去。先吃饭吧,不要和贵生女人一样,一说起来就啰啰唆唆的,天大的事情吃了再说。”眼看着老连手没那么气了,父亲又开始调侃。
吃饱了饭,老支书喝茶缓了缓,父亲让我去喊四叔,一起再商量商量怎么办。四叔一辈子生了六个儿子,他大半辈子的事业就忙在给儿子娶媳妇这件事情上了。天明是家里的小儿子,和我一起长大,一起上学,又一起辍学。不过男孩子总是出路多一点,初中没毕业他就去银川给哥哥帮忙去了,这两年都没有见他回来。四叔在高干梁辈分最大,平时邻里有个鸡飞狗跳的矛盾,都会找四叔调解,所以四叔在高干梁说句话还是有用的。
多年土地上的劳作,把四叔压榨成了一个干瘪的老头,他穿的衣服在身上晃荡着。我去说了父亲的意思,四叔放下手里的活计就过来了。
母亲给四叔端来一碗面,四叔说刚吃过馒头,不吃了。老支书再没说话,父亲就把老支书要修路的初衷又给四叔说了一遍,问四叔这件事情最终怎么解决。
枯瘦的四叔跷着二郎腿蜷缩在椅子上,用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一遍遍地捋着自己的胡须,一边听一边点头。他是个明白人,自然听得懂这些道理。父亲最后问四叔:“老哥,你看这件事情咋办呢?就怕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错过这次,再想修路就得我们自己花钱。”
四叔半天没有言语。他知道,自己现在答应了,就等于要他出面去做其他人的工作,毕竟出工的事情不是他一家的事情。老支书终究没有了耐心:“行了,我看今天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我先回家吧,这回去还得好一阵子呢。”
送走老支书,高干梁又恢复到了一片寂静之中,炊烟从各家的烟囱里争抢着冒出来,一股子葱花炝浆水的酸味儿跟着乱窜,把各家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些,没有谁比谁吃得特殊。
修路这件事情像一块伤疤,大家都不愿再提起。父亲好几天都闷闷不乐,站在院子里看着眼前的大咀山发呆,他觉得自己愧对了老支书。他这大半辈子比任何一个人都想在高干梁寻找一条出路,但这么多年过去除了一身伤病,再没有任何改变。心里的出路断了,但至少眼前的出路还在,可自己却要眼睁睁看着这条出路也断了,这对父亲来说是残忍的;他恨不能再年轻二十岁,那样,即使所有人都反对修路,他也可以拿自己的一身力气去对抗。但现在呢,自己的三个儿子走了两个,他又病着,大哥要养家,没有村里其他人帮忙,这条路是修不通的,所以他心里憋屈、烦闷、懊恼、沮丧,但是他又没办法说。母亲拿着一件衣服给父亲披上,劝说道:“你一个病身子,就少想点事情。路又不是你一个人能修通的,修通也不是你一个人能走的,你糟心这些事情干啥?”
父亲说:“也不是糟心,就是想起支书说的话心里难受。我们穷是因为心穷,心打不开,有路也富不了。你看看这高干梁,以后的日子咋过?咱们也就算了,娃娃念书吃力死了嘛。”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小侄子抱着个板凳歪歪扭扭走向爷爷:“爷,爷,板凳板凳……”
父亲转身把小侄子抱进怀里,亲了亲他的脸蛋,对母亲说:“你看,多好的娃娃啊。”
修路的事情因为无人响应最终搁置了,高干梁的牛羊自由地在各个山头上吃草。山外的拖拉机欢快地在路上蹦,偶尔一辆摩托车呼啸着超过拖拉机驶向远方,而我们则仍旧赶着毛驴爬行在山路上。
因为修路的事情,老支书扔下狠话,再也不来高干梁,再也不管高干梁了。但在第二年春天,他拄着个棍又来到了我们家。这次是因为退耕还林。
同样是在我们家院子里,同样是那些人,贵生女人依旧在男人中显眼,老支书坐的还是相同的位置。老支书说:“国家有政策了,让你们把种的那些薄山陡洼,以及自己开荒出来的那些地再不要种了,国家给你们一亩地补贴二百斤粮食、二百块钱。我这次给高干梁争取了三百亩退耕地,你们看,谁家要退就报名,然后登记了丈量了就办手续,今年就不要种了。”
父亲早就听说了这件事情,在他的概念里,国家做的决策都是要响应的,响应了准没错。他也和大哥商量了,南湾那几十亩山地产出不多,路又陡,准备退呢。崖背山上的地好,留着继续种。
这件事情又把高干梁人难住了,一亩地补二百斤粮食能干啥?年成好一点,地里也七八百斤地打粮食呢,这退了,剩下的差价岂不是要吃亏?这次没轮到贵生女人说话,也没轮到其他人说话,老支书就把剩下的话说了:“我不是来和你们商量的,我也不是来求你们的,我更不是指标多得完不成了来的——我就是来通知的。你们看行就行,不行我立马走,再的话就不说了。你们不要的,华兴人头打破地等着呢。”
以前拉电的时候商量,修路的时候商量,最后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所以这次老支书也不打算商量了,直接就问行不行。这次,反倒是行了。父亲早有准备,先报了自己的亩数,其他人都陆陆续续报了,连贵生女人也报了,三百亩很快就够了。老支书在我们家吃了个饭,打着饱嗝离开了,这次他很满意,以为高干梁人终于开窍了,思想进步了,跟上国家的发展脚步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剧情反转得比他想象的还快。
贵生女人一大早就哭哭啼啼地去了四叔家里,进门一屁股坐在四叔家的门槛上就是个哭,把四叔吓得胡子都抖起来了,心说这一大早来自己家哭是几个意思。四婶刚倒完尿罐还没顾上洗手,不知道是该去拉贵生女人还是不该拉。老两口隔着门槛用眼神交流,两个人一样茫然。贵生女人抽抽噎噎地哭了半天不见老两口管她,只好自己收住眼泪,站起来拉着四婶的手说:“老姐姐啊,我命苦得说不成。我在高干梁没个亲人,没个体己人,娘家又远,我就是被人欺负了也没个人给我当家做主。所以我越想越伤心,只好一大早来你们家说说冤屈。”
说罢又抽抽噎噎地开始啜泣。可她说了半天,四叔老两口也不知道她发生了啥事,被谁欺负了。四婶只好把贵生女人扶到椅子上坐下:“你这是咋了,啥事情啊?这一大早把人心惊的。”
“老哥、老姐姐,还不是为那个什么退啥还啥的事情。我一个女人家,没主意,昨儿个支书来,我一看大家伙儿都报了,我也就跟着报了。我想着,大家都赞成的事情肯定是个好事情,可我回去给贵生一说,人家就把我骂了个鬼吹火,日娘掏老子地骂我啊,老姐姐。骂了半夜,骂得我实在挡不住了,我就顶了人家几句,人就把我压住一顿打。老姐姐,这是我老哥在呢,要不然我给你脱了,让你看看我这一身伤,呜呜呜呜……”贵生女人边说边抹眼泪。
“人家让我要去呢,老姐姐,说我要把地要不回来就把我的皮剥了。我就想着,我一个女人家,我咋要,我怕说得不好了又让支书把我打一顿。所以我思前想后,一大早就来麻烦你们老两口。老姐姐,你给我老哥说说,麻烦我老哥去帮我要一下地,别人我也不敢找,我怕人家笑话我呢。呜呜呜呜……”缓了一口气,贵生女人总算把来的目的说清楚了,然后眼泪吧嚓地看着四叔老两口。
四叔看了贵生女人一眼说:“你这是给我出难题呢!这昨天刚说好的事情,你今天就翻,咱们以后还咋见人?”
贵生女人用袖子揩了一下鼻涕,吸溜着说:“四叔,你是个明白人。你说,你南湾的那五亩地哪一年不打几千斤粮食,现在好了,一年一共就补一千斤,够干啥?要是种五亩大豌豆,一年下来也卖几千块钱呢吧,国家一亩就补二百块钱,你说,你划算不?”
“账不是这样算的,那还有种子、化肥、人工呢,你光算收入呢?”四叔虽然在反驳,但口气已经没那么坚决了。
“好我的老哥,说你憨你还真憨。咱们农民是个干啥的,不就是为了种地吗?咱们不下苦咱们再干啥去?”贵生女人已经听出了四叔话里的动摇,进一步开始煽风点火。
送走贵生女人,四叔吃了一口馒头拄着个棍就去了华兴村。他没有和父亲商量,直接就去找支书了。一看见支书,四叔就把支书的腿抱住了,说今天不把他的地还给他,他就不走。支书一时没反应过来,低头问四叔:“什么地?我给你还什么?我干啥用了你的地了?”
四叔说:“就昨天的地,我不退了,我退了我们一家人就饿死了。补贴的那一点点粮食够干啥?我不退了。”
老支书这才明白过来,气得直跺脚也没把四叔抖开,于是喊会计和妇女主任:“哎,我说你们俩也不说给拉起来,这抱着我的腿算怎么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咋了呢。哎,真是的,你们高干梁的人就该穷着,人撵着撵着给你送点门路都送不进去。你给我起来,你今儿把你的地要回去,再想退就连门都没有了。哎呀,你起来,你的地我不要了。”
四叔将信将疑地把手松开,问支书:“这就行了,再也不需要个手续啥的?”
支书说:“那你意思呢?我再给你写个证明盖个公章还是咋的?”
“需要呢,你给我写一个么。”四叔没听出来这是支书的调侃,还满心地期待着。
“行了,你回去好好种你的地去,回去再顺便给庄里人说一声,谁不想退了今天就不用来办手续了,昨天的报名我就当放了个屁。”老支书也是被大家弄得没脾气了。
四叔一听,高兴地拄着棍子走了,回去挨家挨户地通知这个消息。而其他人也早被贵生女人游说得没了立场,四叔的消息无疑是一颗定心丸,让大家的心里都稳当了一下。
但父亲的心里并不稳当,他把大哥和我们都叫到一起,问大哥:“你看,我们是退呢还是种呢?人家都不退了。”
“咱们退了去,薄山陡洼的不说,路又难走,退了,我们把剩下的种好还是一样的。”在这件事情上,大哥倒没有什么犹豫。南湾的半坡有我们一块地,每一年都种燕麦,从种到收都还可以,但到朝回拉的时候我们就都头疼。没有路,我们像蚂蚁一样,把燕麦一捆一捆朝平的地方背,然后再装到架子车上,费工费时不说,糟蹋的燕麦粒哪儿哪儿都是。父亲同意,大哥也同意,我们自然没什么意见。大哥吃完早饭就去华兴村办手续去了。
南湾的那些地当年再没有种庄稼,野草乘机长得到处都是,野兔在里面安了家,鼢鼠在地下建造着宫殿。在这些地的周围,齐整地生长着胡麻、大豆、莜麦、燕麦,眼看着今年是一个丰收的年景,但我们家的退耕粮还没有补贴到位。这让坚持没有退的人坚定了自己当时的英明决定,不然,这一茬好庄稼岂不是耽搁了?贵生女人更是人前人后地笑话我们家跟着老支书那个疯子扬土,这下好,想吃飞食呢没吃上,连眼前的也没抓住。
时间越久,我们自己心里也开始嘀咕,难道老支书说的不是真的?难道政策又变了?父亲有点闷闷不乐,但他又不是那种大呼小叫的人。所以我们都在等待,看最后会咋样。
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冬麦都种到地里了,还是没有消息。大哥也有点沉不住气了,嘟囔着说,要再没消息他就把牛套起来把地犁一遍让放着去,冬天让土层缓缓,明年继续种。父亲说,再等等吧,着啥急呢!
眼看着天气冷了起来,某一天,老支书让村里的人捎话给父亲,明天去一趟华兴村。父亲第二天就骑着白驴去了,我们猜想,等了快一年的事情应该有结果了。
父亲回来时一脸的高兴,进门就让母亲把我们都喊到一起。其实家里现在也就他们老两口和大哥一家,再就是我。父亲一边喝茶一边说:“还是要相信政策呢,支书把我叫去,是给退耕还林的补贴款办存折呢,还给了个条子,明天开始就能去粮站上打粮食。你们看,这是条子和存折,哎,终于等来了,这下看他们都有啥说的。”
大家确实没啥说的,一亩地二百斤粮食是按比例给的,小麦居多,玉米和大米各占一部分。当白驴把白花花的大米驮进高干梁时,大部分人的眼睛都直了。那可是大米,是高干梁的地里从来都不会长的庄稼!怎么还会给大米呢?怎么老支书以前没说过。
父亲让母亲把一袋子大米等量地分匀称,打发我给邻居们一家送一份,轮到贵生家的时候我不愿意去,我想不明白,明明这么讨厌的一个人,我们为什么还要给她送大米。母亲说:“人要把自己的心放开呢,你和她计较,你和她又有什么区别?”
但我还是没去,母亲只好自己去送。
日子一天天流淌,生活在高干梁的人似乎从来都不着急,反正着急也就那样,人没有什么变化,日子更没有什么变化。高干梁的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生活轨迹上行走,就像时钟上的分秒针。
我在自己的轨迹上,每天忙忙碌碌,脑子里却在天马行空地乱想,其实很多时候我不知道这样想于我的生活有什么益处,如同二姐说的,我想啥呢,都十八了。女子的双胞胎两岁了,有田的媳妇进门都快一年了,二姐嫁人了,我却还想着去念书,还想去远方。我一遍遍地打压着自己心里的念想,却总是不自觉地看着远方发呆。
收麦的时候,淑琴来到了高干梁。太阳还没有从阳山洼上落下去,我正在崖背山上拉着麦捆,大嫂站在鼻梁洼上大声喊我,说有人找我。我心想,谁会找我呢?
用蓬头垢面来形容我有点不合适,用邋遢来形容也不合适。没有干过农活的人是没办法明白那种感受的,就是干了一天活,头上、脸上、身上、手上、裤子上、鞋子上都是灰尘和草屑、汗水和泥垢,所有劳作之后的痕迹在这个时候争着抢着在身上呈现。我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和淑琴见面了。她不是一个人,一起来的还有她的朋友。
和我的狼狈相比,淑琴和她带来的朋友就像雨后的山丹丹花,明艳,干净。我木讷地看着淑琴,不知道该怎么招呼她和她的朋友。这种感觉像极了当年我赤着脚被二哥领回家见到表姐的情形,我急于想把自己的狼狈掩饰起来。
我不知道淑琴懂不懂这种感受,或许在我和她做朋友的许多年里,我都不会去说这种感受,但那一刻,我的自卑和敏感无所遁形。反倒是淑琴,看见我,急忙过来接过我手里的东西,搂着我的肩膀对她的朋友介绍:“这是马慧娟,我最好的朋友,我最有才华的朋友。”
淑琴介绍我的时候是自信和自豪的,我相信她的热情和真诚也是发自内心的,不然她也不会走两个多小时来高干梁。对于没有种过地的她来说,如果不是绝对的真诚,她又何必这么远来看我?我反应过来后,急忙挣脱淑琴的手,我怕我身上的土尘弄脏她的衣服,又急忙把提给我的东西接过来,礼让着淑琴和她的朋友去屋里坐。
碎房虽小,但收拾得尚且干净。没有多余的凳子,我让她们坐在炕沿上。我翻找出一身干净的衣服,去大嫂屋里换上,又洗了一把脸,简单收拾了一下重新来和淑琴打招呼。
淑琴正在翻着我桌子上的课本和几本闲书,看见我进来,又亲热地拉着我的手让我挨着她坐下。她的朋友百无聊赖地打量着我的屋子,她可能没想明白,淑琴跑这里干啥来了。淑琴看着我手掌上的一个血泡,问我:“疼不疼啊?”
我笑着摇头,把手抽了回来,起身要去给她们倒水。淑琴要跟着我一起,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农忙时节,家家都忙着抢收粮食,每天早出晚归,家里根本顾不上收拾,哪里都是乱的和脏的。即使淑琴不在意,但我却不知道怎么把这种生活的不堪完全展现在淑琴面前,又怎么去和她解释一个农民家里的这些现象。因为淑琴从小没有在农村生活过,她的父母都是有工作的人,她一直生活在城里。
我有点狼狈地洗着杯子,淑琴却无所谓地拿着水壶给我倒水。她调侃我说:“你这个知识分子这两年被改造得无所不能啊!啥都会干,真能!哪像我,你看,走了个山路,脚上都磨出了水泡。”
我的拘谨被她伸过来的脚给冲淡了,我笑着说:“你是大小姐,和我比啥呢?哎,我说你咋想起来来我家了?”
“总算想起来问我了。哎,可怜我的脚都快走断了,你看见我还爱答不理的。要不是我撵着来,你是不是再不打算理我了?”淑琴略带调皮地质问我。
淑琴这样质问我是有原因的,自从上次二姐问:“你想啥呢?”我就再没给淑琴回过信。淑琴来信一次次问我为什么不回信、我怎么了、我好着没,我就是不回她一个字。其实二姐还说了很多。二姐说:“你和你的朋友们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你还天真啥呢?人家将来是有工作的,你呢?你除了会种地,还会干啥?你怎么和人家做朋友?”每次我想给淑琴回信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想一遍二姐的话——我拿什么和淑琴做朋友?然后写信的念头就没有了。
我低着头使劲洗着杯子边边,我怕抬头看见淑琴真诚的眼睛。淑琴朝杯子上倒了一点水继续说:“你的心情我理解,你的处境我也明白。但朋友就是朋友,念书的时候我们能做朋友,以后不念书了我们也能做朋友,这有什么问题吗?”
在说话讲道理这方面,我永远都说不过淑琴。不止是她,对所有人,我都是说不过的,因为我所有的心思只会在心里。我甩了甩杯子上的水,起身说:“咋说呢,一言难尽,你能来,我还是很高兴的。”
“我可没看见你高兴,从我看见你你就愁眉苦脸的。”淑琴笑着调侃我。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给杯子里放上茶叶,端到碎房里让淑琴和她朋友先喝茶。淑琴的朋友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说,不用,她自己带水了。我让淑琴陪朋友先坐着,然后去厨房找大嫂。
小侄子在锅台前拿着柴火朝灶膛里面塞,大嫂正在擀着一片面,一米多长的擀面杖在大嫂手里来回滚动,面就一圈圈地大了起来。我站在旁边看着,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大嫂回头看见我,问我咋了,我说我来看看做的啥饭。大嫂笑:“咱们能有个啥饭嘛,还是浆水面。”
我有点泄气,淑琴大老远地来,难道我就拿浆水面招待她吗?可就像大嫂说的,除了浆水面我们还能吃啥呢?我没有再说什么,从厨房里退了出来。
因为淑琴的到来,我晚上没有给牛铡草。对于浆水面,淑琴表达了足够的赞叹,也踏踏实实吃了两碗。看着她吸溜着喝汤,我忍不住笑了。因为她的朋友在,淑琴很努力地想拉近我和她朋友之间的关系,但我始终放松不下来,话也就不多。淑琴从包里摸出一副扑克,我们玩了一阵子,很多话就在沉默中逐渐隐去了。高干梁的星星近得仿佛就在窗前,淑琴说:“只有在你这儿,才能看到这么美的星星。”
星星仿佛听见了淑琴的赞美,此起彼伏闪烁着,像一颗颗耀眼的宝石。我想,每一颗星星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每一颗星星都在努力地发着光,有没有哪颗星星会不发光呢?不发光的星星该怎么办呢?或者,她只是暂时不发光,等她想发光了是不是就又闪亮起来了呢?
第二天一早,淑琴走了,她继续上学,我继续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