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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慧娟2025-11-07 11:268,608

  在高干梁,就这么几户人家,日子总是不温不火地继续着。春天很快过去了,小麦在一个冬天的修养中蜕过了黄苗,一场雨之后,地里的洋芋、胡麻、大豆争着露头,高干梁绿了起来。

  没人再提我上学的事情了,我有时候赶着白驴干活的时候总在想,白驴有没有梦想呢?它这一辈子都要在奔波中度过,它有没有觉得自己很悲惨?我拽了拽它的长耳朵,它使劲挣脱开,扭头看着远处,一头灰驴驮着两捆柴火正在卖力地爬坡。我仿佛听见白驴说:看,大家都一样。

  三哥隔三岔五地回来一趟,每次来,都会给父亲带一点锅盔;每次走,母亲都会大包小包地装些东西给三哥带走,有莜麦面、胡麻油、给孩子的旧衣服,或者是一点点儿钱。三哥到那边,过得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好。二哥一去,几乎杳无音讯,没有消息可能就是最好的消息,没有回来说明已经站住脚了。唯一一直有消息的可能就是二姐,她时不时地写信告知着自己的情况,每个月准时地把不多的工资寄回家。我那时尚不懂在外打工的艰难,心里对二姐充满了羡慕,觉得她可以去那么远的地方,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父亲的病一直不好不坏,总之就是不能干活,不能生气,还随时都得母亲在跟前照应着。我和大哥大嫂成了家里的主力,几十亩山地,从种到收,马不停蹄地忙碌着。我越来越沉默,不是因为农活劳累,而是心情总是无处安放。

  我时不时会收到淑琴的来信,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初中毕业上了中专师范学校。淑琴的来信总是热情洋溢,说自己在学校的点滴,和宿友的关系,说追她的那个男孩子,以及对未来生活的憧憬。我一边干活一边想象着淑琴的校园生活,一边会感叹一下人生的无常,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不一样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在不同的生活轨迹上走得久了,多年以后,我和淑琴还会是朋友吗?很多时候,我的精神和身体就这样分离着,身体在劳作中前行,精神在万水千山中翱翔,时而痛苦,时而愉悦,时而悲伤。我有时候也刻意地强迫自己不要想,因为越想,就会觉得未来越渺茫。

  六月到来的时候,地里的活暂时告一段落,收麦子还早,大哥背起一个蛇皮袋子,挎上镰架,出门赶麦场去了。父亲的病需要长期服药,还欠着外债,家里又有这样那样的花销,这些都需要钱来运转。而且从今年年初,小侄子总是莫名其妙发烧,找华兴村的村医看,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来,给了点退烧药就让回来了。

  本以为吃点药就没事了,但此后小侄子隔三岔五就会发烧。我们在心里都存着侥幸,心情也跟着孩子会不会发烧而起起落落。不发烧的日子我们都很高兴,想着是不是侄子此后都不会发烧了;但只要孩子精神萎靡不振,我们也跟着垂头丧气。没有钱,人连多余的想法都不敢有,去医院,是一件山高水远的事情。

  大哥可能是想了很久,才决定要去赶麦场的。这是个下大苦的活儿,接近四十摄氏度的高温之下,人弯着腰不停地向前,说挥汗如雨都是轻的。为了多挣钱,一个人一天得割出来二亩地。没有足够强壮的体魄和耐力,根本撑不下来。每年去陕西割麦子的人各有悲喜,有挣了钱的,也有没挣上的,还有赔进去路费的,更有病在陕西被家里人接回来的。但每一年,还是有人络绎不绝地挤上去西安的班车,只为了挣点钱贴补家用。

  在家的我们没办法想象陕西的高温,搭场的艰难,出门在外的不容易,走了的大哥成了我们共同的期待,期待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希望他带钱回来。大嫂期待大哥回来带小侄子去看病,我期待大哥回来能改变家里的困窘,父母盼着大哥回来就有了新的指望,总归,大哥现在成了家里的一片天。

  等待的过程总是煎熬的,小侄子发烧越来越频繁,家里的气氛越来越不安起来,似乎等大哥回来成了唯一的指望和出路。

  六月底,大哥回来了,身上的衣服被汗浸泡得变了颜色,脸晒得黧黑,人也消瘦了很多。散发着汗味的钱在灯光下软软地耷拉着,它经历了怎样的流通之后才被大哥带回了高干梁,又被大哥递到父亲手里,然后又被零零散散地花费到各种地方,最后还会不会兜兜转转地又回到高干梁呢?我盯着这沓钱,突然希望它可以变得很多很多,这样,我们家现在的困境就都能解决了。

  这沓钱在父亲那里只放了一个晚上就又交给了大哥,因为小侄子又发烧了。大哥带着大嫂领着小侄子去了医院,但县医院却不收治,说查不清楚病因。建议到甘肃平凉的市医院去看看,那里的医疗设备比较先进一些。平凉和泾源接壤,平时大家赶集看病什么的都习惯性地去平凉。

  大哥回家和父母说了一声之后,又带着大嫂和孩子去了平凉。几天之后,大哥独自一个人回来了,说是查出来病了:类风湿性关节炎、贫血,还说了两样我们从来没有听过的病。发烧是因为炎症引起的,但目前没有什么好的治疗方法,只能缓解,不能根治,孩子大一点有可能引起关节变形,甚至残疾。医生说的时候毫无保留,把能预料到的风险和可能会发生的后果都说了出来,我的大哥已经完全混乱了,所以他回家既是报信也是想从父母亲这里讨个主意——到底应该怎么办?他挣的那点钱在医院根本不够花销,在平凉的这几天他都没敢吃顿饱饭。他没办法想象,白白嫩嫩,和花骨朵一样的小儿子,将来会被这个病折磨成什么样子。

  父亲披着衣服坐在院子里久久没有吭声,他的煎熬不比大哥少。眼看露水都下来了,母亲忍不住说父亲:“进屋里去吧,有什么事情我们再商量。”

  灯光的明亮没办法缓解人内心的焦灼,事情总要有解决的方法。父亲对大哥说:“你早早缓着睡去,明天一大早,我们俩去赶集,把黑驴和那头黄犍牛卖了去。”

  大哥惊讶地说:“把牛和驴卖了,我们那么多地拿什么犁?”

  父亲说:“不卖拿啥给娃看病?不是还有白驴和那头母牛呢吗?娃的病重要,卖了给娃好好看病,就算看不好,人心里也没有什么遗憾。”

  大哥四点钟就起来了,在碎房屋檐下的槽里满满拌了一槽草料,把黑驴和黄犍牛单独拉出来喂上。牛和驴咀嚼着草料,发出贪婪的声响,一顿丰盛的草料就让它们觉得满足。大哥站在槽边看着,路灯把大哥的影子拉得好长。一边是他的儿子,一边是他喂养的牛和驴,对他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割舍哪一个都让他心疼。

  选择其实就是不停地割舍。大哥割舍了黑驴和黄犍牛,把它们换成一沓钞票,再将这沓钞票从医院的窗口递进去。从此,黑驴和黄犍牛就从我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虽然后来母牛又生了一头黄牛,和黄犍牛长得一模一样,但我们都知道,这一头已不是那一头了。

  七月中旬的时候,侄子出院回家了。在医院捂了这么久,小侄子白嫩得像剥了皮的鸡蛋一样,没有了发烧的拖累,人也开始调皮起来,坐在他父亲怀里各种闹腾。我们一家人看着欢快起来的侄子,都觉得松了一口气。

  又到了一年一度割麦子的时候。经过一年的休养,父亲的身体恢复得好多了,虽然不能割麦子,但至少可以给我们磨镰刀。母亲在家烧水做饭,顺便带小侄子,日子仿佛又平静了起来。今年的庄稼长势不错,我潜藏在心里的期待又开始蠢蠢欲动。不知道今年九月份我能不能回学校补习去?

  我私下里写信让淑琴帮我打听,像我这样的情况回学校补习的概率大不大,需要多少钱。淑琴回信和我开玩笑,说让我别着急,等她师范毕业了,出来领工资了,她供我上学。我大笑,心里觉得暖暖的。能和她一直做朋友,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日子一如既往的忙碌,等待也是一如既往的漫长。农忙的时候,就没有人去华兴村了,淑琴的信久久不见。眼看九月将至,我便在等待中变得没有耐心,任何一点事情都会让我暴躁和生气,我动不动就发脾气,三五天都阴沉着脸不说话。家里人不知道我的暴躁和生气是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想去复读的意愿。每天在高干梁的山梁上忙碌的时候,远处的山就像无穷无尽的海浪一样扑面而来,常常让我觉得窒息,逃离是我那会儿想得最多的一个词语。只要不是高干梁,只要能离开这里,我觉得都可以接受。但离开的方式到底是什么呢?像二姐一样出去打工?还是和其他女子一样嫁出去?前者没有机会,后者是我目前最不想面对的结果。

  无端的烦恼中,是无端的挣扎,梦想是说不出口的难堪。家里一拨一拨地继续来着亲戚,大家关心着父亲和小侄子的病情,同样也关心着我这个大姑娘的婚嫁问题。不念书了,嫁人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每次碰到这样的关心,我只能尴尬地笑笑,躲又不能躲,说又不能说,只能在心里难堪一阵子。

  九月不咸不淡地到来了,淑琴的信没有及时收到。重点是家里也没人再提我上学的事情,或许在我的生命中,上学这件事情就这样消失了。我坐在山梁上,我旁边是吃草的白驴,黑驴被卖掉以后,它的脸上看不出来悲喜。我想,这样也挺好,动物没有文字,没有表达的方式,也就不用承担思考带来的痛苦,它们才是最自然本性地活着吧。

  在碎房的炕上放着一张长桌,我初中所有的课本都摆放在上面,我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每天干活回来,带着一身尘土踏进屋子时,第一眼就能看到这些书,于是我的心里就会温暖一阵,至少这一方天地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一有时间,我就会翻开书,看着之前在书上做的一些笔记,总会想起在课堂上和同学、老师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一天的劳累也就随之淡去了,我想着自己总会回到学校去的。

  十二月份,二姐打工回来了。出门在外一年多,她出落得更加漂亮了,洋气得让高干梁都有了色彩。我高兴地忙前忙后,因为二姐回来让我的心里又多了一点期盼——别人不懂梦想的意义,二姐肯定懂;别人不支持我回学校念书,二姐肯定是支持的。

  听二姐讲完外面的故事,天也不早了,家里就那么大,二姐肯定是和我睡。我早早地给二姐暖好被子,枕巾被套都是我洗干净的。二姐披着衣服进来躺下了,招呼我也上炕睡。

  我和二姐相差两岁,是从小一起玩大的,但我们两个人是完全不同的性格。我像一个面团,几乎是家里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一个孩子,从来不会主动说自己的意愿。而二姐刚烈得像一只刺猬,有一次走在放学路上,有成开玩笑伸腿把二姐绊着摔了一跤,这要是我,笑笑可能就过去了,但二姐不,抡起书包就打有成。有成一看不好,像兔子一样撒腿就朝家里跑,本想着躲进奶奶怀里就没事了吧,但二姐不,回家拿了个灰耙子又打上门去了。有成奶奶差点拦不住,气得老太太衣服襟子直抖,一个劲地说:“这女子还了得,简直和母老虎一样,这谁家以后敢娶去当儿媳妇。”

  从那之后,在上学的路上,我们几个看见二姐都会礼让三分。二姐还是我们家唯一一个被母亲骂时敢和母亲顶嘴的孩子,所以我对二姐历来都是又敬又怕。关于我喜欢看书这件事情,二姐也总是颇有微词,她总觉得我过于理想化,不够踏实。被人说得久了,就会对自己产生怀疑,或许,自己真的是有点不务正业。但这次,我还是想和二姐聊聊我的事情,因为她现在在家里说话有用。

  我试探着问二姐:“姐,你在外面这一年多,觉得外面咋样?”

  “外面还能咋样?外面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家,而且外面的人看不起我们这些打工的人。说不成!”二姐对这个话题并不热情。

  “姐,我还想念书去呢,你看行不行?”希望就像曾经高干梁夜晚亮着的煤油灯,周围全是黑暗,只有这豆大的一点光亮撑着整个夜晚,灯要灭了,黑暗就会铺天盖地。我憋了半天,总算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二姐本来背对着我睡着,听见这句话,转过身来诧异地看着我,我低着头不敢看二姐的眼睛,我等着她给我一个结果。其实我的心都是抖的,我太怕被拒绝,太怕我最后的希望也被掐灭。

  “你还不死心吗?你看不到家里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吗?你都十八了,你想啥呢?”二姐难以置信地连环三问,我听见了灵魂深处灯被吹灭的声音,肚子里想了千百遍的理由被黑暗淹没。我拥着被子躺下,二姐再说什么我就不听了,任思绪在黑暗中游走,磕磕绊绊,跌跌撞撞。二姐说了半天不见我回应,气得一把拉灭灯泡,裹挟着一股冷风睡了。黑暗真好,可以把人所有的情绪都遮掩住,包括眼泪。

  从小到大很多时候,我都在羡慕二姐,觉得有那么多人喜欢她,真好!我也敬佩她做出的那些勇敢的事情,但我知道,我永远都不可能和她一样,因为我不够勇敢。每次羡慕完二姐,我都会叹口气,然后就又放任自己在脑海里天马行空,想外面的世界,想我那不切实际的梦想。我只是一个人想,再也不会对谁去说了。

  二姐回来并没有消消停停在高干梁待几天,今天不是同学结婚,明天就是同学叫去玩。二姐性格好,人长得好看,走到哪儿都是被众星捧月般地围着。母亲也喜欢二姐的性格,觉得她能为自己当家做主,不像我,总是个蔫的,做事也没个主意。

  很快,二姐和暗恋她的一个学兄开始谈婚论嫁。学兄家境不错,人长得帅不说,还有一份正式的工作。这在高干梁人眼里是一件被艳羡的事情,觉得二姐攀了高枝儿,此后就可以衣食无忧,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了。我们家里人自然也是高兴的,忙忙碌碌地操持着二姐出嫁的事情。

  在农村,婚礼的过程大都差不多,除了吃喝就是凑热闹。为了配得上二姐夫公家人的身份,二姐的嫁妆买的都是好一点的。加上我们家一群公家人的亲戚,倒也让二姐的婚礼颇为体面和壮观,二姐是第一个坐着汽车嫁出去的姑娘,也是第一个买了彩色电视机做嫁妆的姑娘。

  二姐出嫁了,碎房又成了我一个人的,我除了做着抵达不了的梦,也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二姐说得对,我都十八了,还想啥呢?女子回来浪娘家,和她女婿一人抱着一个娃,她已经是一对双胞胎的妈了。女子完全没有为人母的稳重,一到高干梁,就把一对双胞胎扔给自己老公,一溜烟跑我们家看电视来了,顺便和我聊天。我问她结了婚感觉咋样?她说,能咋样,女人家么,不就是个做饭、生娃么,她的任务也完成得差不多了,一下子生了两个。说完大笑,她自己把自己笑瘫在我们家炕上了。女子并不想回去看娃,所以在我们家一直待着,稍晚些时候,她老公找了过来,站在门口喊她:“出了门就不知道回去了?娃哭着要吃奶呢。”

  她白了老公一眼:“那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娃,你喊啥?”

  老公红着脸,搓着手站在门口不知道走还是留。女子冲我挤挤眼,慢腾腾地下炕找鞋,女婿急忙进来给女子把鞋摆正。女子把鞋穿上对我说:“我先看娃去啊,回头再和你浪。”

  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我忍不住笑,没想到以前念书念不好的女子管老公倒是有一套。也好着呢,至少自己不受罪。

  贵生的女人,也就是有田的妈,这几天有事没事地总往我们家跑。这几年,她愈发瘦了,鬓间的头发白了,颧骨更加高,脸上总是泛着不正常的灰。这个女人精明,也肯吃苦,加上孩子都大了,日子居然好起来了,去年刚新盖了三间房子,准备给十八岁的有田说媳妇呢。她着急的原因是自己有三个儿子,早娶一个儿媳妇早少一个负担。可她频繁地来我们家是几个意思?

  果然在一个午后,有田妈热情地拉着母亲的手说:“老姐姐,说起来咱们高干梁,能在人前头说上话的就咱们两家子。你和我老哥都是实在人,我也是实在人,你看咱们两家子结个亲咋样?”

  母亲被这种骤然的热情弄得有点不知所措。有田妈也真是敢说。我的母亲好歹算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知书达理,勤俭持家。而有田妈呢,三句话不离撒泼耍浑,一副和谁都想吵架的姿势,骂起男人和儿子跟喝凉水一样。这从什么时候,她和我妈成了一个水平线上的人了?

  有田妈才不管母亲是什么反应,仍然自顾自地说:“老姐姐,你看,咱们女子是念过书的,我们有田也念过书,咱们家里情况不差,我们家也不差,房子都是新盖的。只要咱们女子嫁过去,就是独门独院。我和贵生还年轻,都能给娃照看着。离这么近,有田不忙了也能给你们帮着干活。再说了,你看,我们有田这两年长得多气派,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子有个子,也绝对亏不了咱们女子。再说,老姐姐,我也不瞒你,我是看上咱们女子干活了,那犁地犁得叫一个细致……”

  母亲的脸色有点惨白,她被气到了。有田妈一口一个“咱们”,似乎已经笃定这桩婚事可行。母亲生气的原因是,即使我一家女百家求,你好歹使个媒人来说,行不行地都有个转圜的余地,她自己这样撵来说算什么事情?再说,看上我女子干活的人多了,要你这样揭短一样地说吗?

  母亲生气了,后果很严重,她一把挣脱有田妈,冷冷地说:“我的女子不嫁在高干梁,你另说去。”

  这下轮到有田妈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母亲,她不明白,她的儿子不差,她家条件也不差,母亲为什么要拒绝她!“老姐姐,我觉得咱们两家挺合适的,你再想想。”

  “我没什么好想的,我的女子就是不嫁在高干梁。”母亲又说了一遍,一副要送客的样子。有田妈讪讪地收回了要抓母亲的手,准备再说点啥,但终究被母亲的冷漠给挡了回去。她不自在地拉了拉自己的衣襟,转身离开了,临走还不忘甩一句狠话:“哼,女子娃娃不给人,留着养老啊,我眼睛擦亮等着,看你的女子能嫁个县长不!”

  母亲气得脸色煞白,即便这样,也没说出什么重话来,眼睁睁看着有田妈离开。父亲心疼母亲,叹了口气说:“别气了,世上就这么个世理,哪怕人家儿子是个烂抹布,人家都敢到咱们门上来提亲。不结亲就是了,气啥?”

  这件事情之后,有田再看见我,脸就红得和柿子一样。有一次我要去挑水,又和他碰在村道上,他急赤白脸、慌慌张张地说:“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妈说啥你别往心里去。唉,真是的,我都不敢见你了。”

  有田的话让我莫名其妙,我真不存在看上看不上他的问题,而是我根本就没考虑要不要结婚的问题。作为一个男孩子,他已经在考虑成家立业娶媳妇过日子的事情了,而我还在做着不切实际的梦。我和他,就像我的母亲和他的母亲一样,永远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是我高攀不起你!哎,听说你妈最近到处给你说媒呢,说上了没?说上了我们也好吃喜糖。”我大笑,作为一起上学长大的伙伴,除了谈婚论嫁让人尴尬和脸红之外,我们还是可以一起讨论一下人生大事的。

  “嘿,再不提了。说了一大圈了,人家都能看上我,但一听高干梁就没人愿意了,说得我都心乏得不行了,我妈还在那儿折腾呢。让说去,我也不小了,想着娶了算了,人总是要结婚的,就不知道人家哪个姑娘愿意。”说起给自己娶媳妇,有田的窘相总算过去了,人也活泛了起来,年轻的脸庞上充满着对未来生活的期待。

  “愁啥嘛,你长得攒劲,总有女子会看上你的,别着急。”我劝慰了一下有田,迎面却碰上了有田妈挑水回来。我怕这个女人又说出什么疯话来,匆忙和有田道别。果然身后传来有田妈问有田的声音,一个劲儿地问儿子我说啥了。我无奈地叹口气,挑着水桶走向水泉沟。

  我没想到我和有田站在路边随口说了几句话,竟会在有田母亲的渲染下成为另一个版本。那个清晨,碎房的门被母亲使劲推开了,我被吓得急着坐起来,以为母亲喊我没喊起来突然发火了。我一脸茫然地看着盛怒的母亲。母亲劈头盖脸就开始数落我:“我知道女子大了留不住,我也没想留你。你看上有田你直说,我也不拦着你,你和他偷偷摸摸地商量着私奔算怎么回事?你眼里还有我们老人吗?你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今天不给我说清楚就不行。”

  母亲气得已经有点失控了。这几年,不时有谁家女子跟人私奔的消息,母亲和父亲大半辈子都是把脸面看得极其重要的人。我要跟人私奔了,那简直是要老两口的命。可问题是我压根儿不知道这个事情啊,您老人家在这儿气得要死要活的干啥?

  我捂着被子一头栽在枕头上:“妈,你老人家听说啥了?我啥时候看上有田了?又啥时候要和他私奔?这都谁给你说的这些事情啊?”

  “你还不承认,有田妈说得有鼻子有眼,说他们家给你把新衣服都买好了,就等你和有田走呢。你要走就走,不要把我们的脸丢尽就好。走了就再不要回来,也不要再认我们!”母亲被这件事情气得已经有点失去理智了。

  “妈,我就是看上谁,只要你和我大不同意,我就不会嫁他。有田妈编 溜谎半辈子了,她的话你也信?哎呀呀,我的妈呀,咱们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我要嫁人我就嫁了,何必偷偷摸摸地跟人私奔?”我从被子里把头探出来,一本正经地和母亲说。

  “真的没这回事?”母亲的口气总算缓和了下来。

  “真要有这回事,有田妈会满世界给人说吗?她不就是要打击报复吗?只要我一直在,看她还说啥?”我心里恼恨这个长嘴毒舌妇,没有达到目的,就各种的造谣中伤。

  “唉,你哥眼睛一睁就给我说这件事情,说他担水去人家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一时也是气糊涂了。”母亲如释重负的表情让我心疼了一下,同时也有点委屈,因为母亲居然会觉得我会跟人私奔!我为什么要私奔呢?这很让人受伤。

  出了这档子事情,我见了有田和有田妈再也不说话了,好几次有田都想和我搭讪,但我都远远地躲开了。有些人是不能招惹的,一旦招惹了就是是非,而高干梁的人是不问是非因何而起的,大家只看结果。

  有田妈始终没有闲着,两个月以后,一个姑娘走进了有田家的新房子来相亲。有田妈发挥出了半辈子积攒起来的口舌之才,把自己、自己家、自己儿子夸得天花乱坠,又极力夸大高干梁的优势,回避了劣势,说得姑娘和姑娘的妈光是个点头。但谁也不是没长眼睛,山里的高干梁还是让姑娘犹豫不决,迟迟没有在现场答应这桩婚事,只说回去考虑。

  这一考虑就没了消息,急得有田妈抓耳挠腮,天天打发有田去媒人家里问话。直到一个月以后,媒人才回话说姑娘家同意了,但彩礼钱要比山外高出五百块钱。多五百块钱基本就是家里半年的收入,这让有田妈感到肉疼,又三番五次地去和媒人交涉,最后总算少下去了一百块钱,两家人才正式开始谈婚论嫁。

  又过了一段时间,姑娘穿着一身大红的嫁衣走进了高干梁。有田拉着个毛驴去迎亲,可姑娘不会骑驴,只好自己走了进来。一身红衣的姑娘在从大咀山上下来的时候走得跌跌撞撞,头上的盖头也被风吹得歪歪扭扭。有田家已经摆好了宴席,等着姑娘进门。

  喧闹过后,是琐碎平常的继续。褪去嫁衣,姑娘成了一个勤快的媳妇,每天天不亮就去挑水,回家就烧水做饭伺候公婆和男人。有田妈笑得嘴都合不拢,但在媳妇面前,又装出一副威严的样子。

  两年时间,当初一起上学的六个人已经有三个成家了。天明去给自己哥哥帮忙了,有成不知道在哪里闯荡,我还做着不切实际的梦。但最终呢?我们都得和所有高干梁人一样,结婚生子,延续这种生活。难道,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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