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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慧娟2025-11-07 11:2611,074

  忙乱的生活从来不给人多余的时间伤感。对于没考上这件事情,家里人已经习以为常。二哥当年没考上,老老实实当起了农民;二姐也没考上,去外地打工去了;现在我又没考上,家里人觉得,没考上就没考上吧,都就这么个命了。反正家里的活儿也是需要人干的。特别是夏天,多一个人干活总是好的。

  拉完麦子,紧跟着又开始碾麦子。天气的炎热和农活的繁忙让人喘不过气来,头发和脖子里总是落着灰。八月是个收获的季节,一年的新粮下来了,本该有喜悦,但麦子的收成不行,喜悦也就无从谈起,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才是人要考虑的问题。

  对我来说,除了忙乱就是心里的煎熬。没有人和我说开学了到底要不要去上高中,家里的每个人每天在自己的轨道上忙碌着,也习惯了我分担其中的一部分。八月中旬的时候,我要好的同学来到了家里。告诉我说今年大家整体的中考成绩都不怎么样,其他人都准备上高中了。她和我说,你的成绩又不是班里最差的,最差的都准备上高中了,你也准备上吧。这句话给了我希望,我暗暗下着决心,只要能上高中,我一定好好学习,再也不看“闲书”了。

  第二天,我开始更加卖力地干活,希望在开学之前替父母和哥哥嫂子多分担一些,然后心安理得地去念高中。心里有了期盼,心情就好了起来,话也多了,撵着和大嫂说话。再有一场,今年的麦子就碾结束了。结束了一天的忙乱之后,吃完晚饭,父亲坐在榆树底下一边喝茶一边休息。我早早地回到碎房,偷偷整理着我开学要用的东西。但没一会儿,就听见母亲喊大哥,问大哥哪里还有去痛片和阿司匹林,因为父亲突然觉得胸口闷得慌。

  我出去时,父亲已经被母亲扶进了屋子,大哥拿着两片药随后也进去了。父亲扶着柜子侧坐在炕上,脸色蜡黄,头上直冒冷汗。母亲急忙把药片给父亲递过去。来不及倒开水,父亲就着茶水把两片阿司匹林吞了下去。母亲把枕头拉过来,和大哥一起扶着父亲躺下。

  村里人生病,因为山高路远,是没有及时去医院的习惯的,从来不是阿司匹林就是去痛片,吃两片了再看,好了就好了,不好了再说。大部分人都好了,但也有被耽搁了的。邻居家一个七岁的孩子,就是因为没及时送医院,第二天就去世了,但似乎没有人觉得这是高干梁的错。

  父亲屋子里的灯亮了一夜。天刚麻麻亮,母亲就喊哥哥,说父亲胸口疼了一晚上都没有缓解。母亲让哥哥把白驴拉出来,送父亲去医院。

  父亲捂着胸口,在大哥的帮助下才骑到白驴背上。母亲也跟着匆匆而去。人都走了,今天的麦子肯定碾不成了,可我和大嫂也不能闲着。想了半天,大嫂说,那我们俩去割大豆吧。

  割大豆是不需要磨镰刀的。我们俩做着吃了早饭,就背着小侄子去了地里。大豆种在北槽子梁,一般秋田粮食都种在薄山陡洼的地方,成不成就看运气了。大嫂嫁到我们家一共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大的都上小学了。这个小侄子还不到两岁,大嫂给他带了一个馒头,到地里给他找了个地方坐下。小侄子啃着馒头自己玩,我们俩就开始一根一根地割大豆。父亲的突然生病让我又开始焦虑,不知道父亲怎么了,得的什么病?不知道严重不?家里现在发生的任何一点点的小事情都牵扯到我能不能上学的问题。我问大嫂:“嫂子,你说,大是什么病呢?”

  大嫂说:“不知道么。唉,说病就病了。”

  可怜我的大嫂,从出生到出嫁再到过日子,都是在高干梁度过的,问她这样的问题就是在为难她。但此刻只有我和她,能讨论的也只有这个话题。在北槽子梁,看大咀山的豁岘是平行的,我割一会儿看一会儿,希望能看到父亲他们早点回来。一直到中午过去,小侄子在几捆大豆上睡着了,豁岘上也没个人影。大嫂过去给侄子拿大豆秆挡了挡太阳。我心不在焉,不想干活,就跟嫂子靠着大豆捆一起坐下。嫂子问我:“是不是快开学了?你这念书咋办呢?”

  我拨弄着眼前的一根狗尾巴草,看着豁岘的方向无奈地说:“谁知道咋办呢。家里这个样子,还能拿出来钱让我念书不?”

  大嫂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四岁时她和大哥结婚。这些年,母亲是严厉和忙碌的,反倒我和大嫂比较亲近,有什么事情也愿意和大嫂说说。大嫂说:“你们念书的事情我也不懂。你也别太吃力了,这世上不念书的人一层,大家也都过着呢。”

  我笑了笑,不知道怎么回答,大嫂是为了劝解我才这样说的。但我念过的书也让我知道,如果不念书,我所向往的远方这辈子就都看不到了。我的想法大嫂也不能理解,周围的人一辈子去得最远的地方不就是个县城吗?甚至去县城的次数都是数得过来的。人怎么过都是一辈子,为什么非要去远方?在高干梁这个地方说理想这个词是奢侈的,没有人会觉得你有理想是多么伟大的事情,反而会觉得你异想天开,不切实际。

  一到秋天,苍蝇就格外多。它们在侄子的脸上又是吸吮又是爬行的,侄子被欺负得没睡一会儿就哭醒了,大嫂过去哄他。大豆稀疏地长在地里,一株一株的间距很大,每株都是半腰上挑着不多的几个豆荚。要是在雨水丰茂的年景,豆荚是从根部开始一直结到头上的。

  大豆丰收的年月里,我们总会在下雨天把一袋袋的大豆倒在地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在里面挑出大的好的,预留成明年的种子,把烂得厉害的留下给驴加料,把中不溜的等着雨停了让毛驴驮出去卖钱。我们总会要求大嫂在挑拣豆子的时候给我们炒上些吃。生豆子和熟豆子就变得不一样了。父亲总在说,熟豆子拿好,不要丢了,丢了也赶紧捡起来,不然豆子哭呢。我们问为啥,父亲说,生豆子掉在地上了还能生根发芽,熟豆子就不行了,所以它会哭。从那时起,我就格外珍惜我手里的每一颗熟豆子,我不想让豆子哭。

  但像今年这样,豆子的收成估计也不咋样。除了给明年留种子,剩下的也就是能给白驴加个料了。豁岘上仍然没有动静,小侄子闹腾着不想在地里待了。他渴了,也厌倦了一个人枯燥地坐着。我给大嫂说:“算了,我们俩回去吧,娃哭得可怜的。”大嫂说:“要不你带着娃回去,我一个人割。”

  我没有答应,因为我不想带侄子,他哭闹起来我毫无办法,只能增添我的烦躁。我就对大嫂说:“要不你带着他回去,我一个人割。”大嫂说:“你一个人咋割呀?”我们就这样陷入到了两难之中。

  豁岘上终于有了动静。先是远远看见白驴跨过来了,紧跟着大哥也从山后面出现,但他身后再也没有人了。我和大嫂一看,大豆也不割了,收拾东西就回家。我们几乎和大哥一起到的家门口,白驴站在栅栏跟前啃着树皮。看见大哥,我急忙问:“大呢?他的病咋样?”

  大哥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说:“我送到了县医院,大夫说情况比较严重,估计是心脏病,又联系着转到固原去呢。妈跟着,也叫了四舅舅,所以我就先回来了,还不知道是个啥情况么。”

  一听要转院到固原,我的心就提起来了,想着我们平时能不吃药就不吃药的人,现在一去县医院就让转院,可想而知病情肯定很重。唉,也不知道父亲得的是什么病,也不知道母亲一个人在医院怎么办,四舅舅毕竟是上班的人,不可能一直守在固原。只怕这次要借很多钱才能让父亲住院吧?一瞬间,脑子里已经闪出无数念头,大哥也是皱着眉头,想必我想到的,他在路上也已经想了很多遍了。

  很多时候,想是没有什么用的,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但眼前该进行的事情还在进行。比如场里的麦子还没有碾完,比如地里的秋田粮食还没有割回来。所以大哥一回家,就牵着白驴拿起镰刀要继续去割大豆。

  我也跟着大哥重新返回北槽子梁。一路上没什么说的,白驴甩着尾巴走在前面,大哥紧跟着白驴的脚步。我没那么快的脚程,不一会儿就落在了后面。对于爬山路,我总是有点抵触和力不从心。再想想父亲的病和家里的事情,心里就更加懊恼起来,只怕我想去上高中的事情要黄了。

  白驴被大哥带着的长绳拴在馒头咀的顶上吃草,无论它怎么活动,范围都固定在绳子能到达的地方。它有时候忘了,想去吃绳子范围之外的草时,就会被扯得绊一下,它只好又退回来。

  天快黑的时候,我和大哥一人背着一捆草回到家里,牛已经在圈里伸着脖子等着吃夜草。大嫂做好饭等着,但我们也只能先给牛把草铡了才能吃饭。

  小侄子不会用筷子,大嫂也没时间和耐心教他。每次吃饭,都是先给侄子舀出来晾着,然后给他洗干净手让他自己抓着吃。小侄子也不哭闹,小手抓住一根面条,头侧着仰起,再把面条的一端塞进嘴里,吸溜着吃下去。等他咕囔着吃完,我们也吃完了。大嫂再给他洗干净手,他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大哥和大嫂早早地去摊麦子。我在家看着侄子。摊好麦子,大嫂回来做饭。大哥去喂驴,特意给驴拌了草料,额外又给添了一碗大豆。因为驴的脚程快,用的地方多,在前年,父亲又用一头牛犊倒换了一头黑驴。

  我几乎是和白驴一起长大的。我一直没想明白,别人为什么说谁笨,就会说蠢得和驴一样,因为我在白驴身上看到的是它的温顺、聪慧、勤快和好强。直到这头黑驴来到我们家,我才知道别人说这个话是有原因的。人和人之间是有差距的,驴和驴之间也有差距。这头黑驴又倔,又邋遢,又没眼色。白驴拉屎撒尿总会向后挪几步,所以它卧着休息的地方永远是干的,白驴身上一直就是干干净净的。但黑驴就不会,每天早晨出圈,这边屁股蛋蛋上糊着屎,那边湿着尿,看得人嫌弃的,可它还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它的邋遢和蠢笨为它省了不少力气,只要是用一头驴干的活,都是白驴去干,它在圈里休息。今天要碾场,白驴一个拉碾子有点吃力,所以必须得两头驴一起。

  驴吃完草料,大嫂的饭也做好了。吃完饭,麦子也晾得差不多了,大哥就开始给两头驴套缰绳和拥脖子,再架上夹板。白驴没费什么劲就套好了。但黑驴明显不想去干活,使劲地和缰绳过不去,一会儿把蹄子套在里面,大哥刚给调整好,没一会儿又套住了。再调整,再套。气得大哥抽了黑驴两鞭子,黑驴才消停下来,乖乖地被赶去了场里。

  一捆捆的麦子被摊成了降落伞一样的圆形平铺在场里。两头毛驴要拉动上千斤的碾子,持续滚动起来,在麦子上不停地转圈。这个圈也是有讲究的,从哪开始要转大点儿,从哪又要收得转小点儿。要保证这个圈过去必须和上个圈接上茬口,还要保证不浪费每一次碾过去的次数。碾场也是个技术活,大哥在十来岁就开始干农活,也不知道在多少次的实践中才掌握了这些技术。总归,随着他的鞭子和吆喝声,蓬松起来的麦子一点点地扁平了下去,最后像个摊饼一样平铺在场里。这就意味着第一遍麦子已经碾好了。白驴和黑驴在树荫下短暂地休息了起来。我和大嫂一人一个木杈开始给麦子翻身。第一遍,麦秆还没有完全地被碾化,撕撕扯扯的,一杈挑不到底。我们从边边上开始翻,大嫂在前面挑开一个茬口,我在后面跟着挑。转了好几个圈圈,总算是翻完了。大哥急忙又在边边上挑了几杈麦草把中间填平。大嫂拿扫帚把散落在周围的麦粒和麦秆再一次扫到一起。晾晒了一会儿,白驴和黑驴又拉起碾子,哥哥拽着缰绳拿着鞭子又开始下一轮的吆喝。时光仿佛在这一圈一圈的转动中定格了下来,过往和未来就这样交替开去。

  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麦子,大哥着急着碾了,准备明天去固原看看父亲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三个人碾一场麦子,等收拾完拉回家,又是日头下山了。

  家里没什么钱,大哥一大早就去找小舅舅。小舅舅大学毕业之后在隔壁乡上的储蓄所上班。向他借钱是大哥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在高干梁,所有的消息要么去亲自验证,要么就要等待。大哥是亲身去验证消息的人,我和大嫂是等待消息的人,而其他邻居是观望消息的人。我们家这几年事情不断,邻居们也在看着,这次父亲到底得了什么病。大哥一大早出门,天黑了才回来,走得满头大汗。从固原回来的时候连顿饭都没舍得吃,进门就喊饿。大嫂急着给大哥盛饭,大哥一边吃一边和我们说,父亲的病查清楚了,心肌梗死。这病麻烦着呢,幸好那天发病吃了阿司匹林,第二天及时去了医院,不然后果就非常严重。现在住下了,就是需要时间治疗,几个舅舅给凑了点钱,能住到病好。母亲不让大哥再去了,说父亲现在病情稳定了,再去来回费钱的。她看着就行,出院了他们就回来了。

  我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父亲快六十岁了,人生中第一次住院。在他的理想碎了一地的时候,他的心劲儿也散落了,所以心脏才会出问题吧,但这也仅仅只是我的猜测而已。我和大哥大嫂再没有过多的交流,就各自睡了,高干梁的夜晚一如既往的漫长而静谧。

  十天以后,出去买东西的人捎话回来,说父亲明天出院,让大哥明天去华兴村等着接。这十天里,我们把一些秋粮也收得差不多了,现在就是等着收洋芋。

  父亲骑着白驴回来了,驴身上垫着厚厚的褥子。十来天没见,父亲的脸色仍然苍白,神情异常憔悴。父亲出院,我的亲戚们三五成群地过来看父亲,家里也着实热闹了两天。

  后天就是九月一日了,还是没有人和我说我到底能不能去上学的事。父亲回家就是卧床休息,母亲还得时刻在身边照顾。医生说了,这下要时刻注意着,不能生气,不能情绪激动,不能干重活。要吃好喝好,好好养着。我看了好几次,母亲都没有要和我谈谈的意思,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来提起这个话题。

  大哥大嫂一如既往地早出晚归,家里的农活完全担在了我们三个人身上。我的话越来越少,在大哥和大嫂的聊天中,我听到父亲这次住院,一共借了几个舅舅两千块钱。

  九月一日那天,我没有去学校报名,而是在大哥的帮助下,套起了白驴和黑驴,去犁北槽子梁上的大豆地。节气一过白露,就要种冬小麦了。但父亲住院,大哥忙不过来,一些地都没有犁,再拖下去,今年的麦子就又要少种。

  我在这两年的秋季,周末都会在早晨给父亲送干粮,父亲歇着吃一口的间歇,我就赶着驴帮着犁一会儿地。一来二去的,居然也犁得很熟练,父亲不止一次地夸我,说我犁地犁得细致。

  多事之秋,父亲突然生病欠下这么多钱,对这个家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上学这件事情,现在是这个家里最能被放下的事情。地里收成不行,外面欠了那么多钱,任谁想起来都会头疼。我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给这些亲人给压力、添负担。高中不像初中,没有生活补贴,什么都要从家里拿钱,钱在哪里?我安慰自己,等一年吧,上高中也好,初中补习也好,再等等。等家里过了这个艰难的时候,我再去读书。这是我唯一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当白驴和黑驴拖着我和步犁爬上崖背山的时候,天色刚微微亮,远远近近犁地的吆喝声已经此起彼伏。农忙时节,大家都抢时间。能早一点就早一点。所以即使一个人在北槽子梁,我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扯地边是一件费劲的事情,梯田靠近地边的地方都是半人高的崖。牛和驴出于天生的恐惧,往往不愿意到边上去。一般早晨都是家里放一个闲人一起去,拉着牲口把地边扯开了才让正式犁地。但我们家没人,我就得自己想办法。

  进了地里,恰好是黑驴把边,这个家伙就拖着屁股死死地靠在白驴身上,一步也不肯朝边上走。它不走,挤得白驴也到不了边上。步犁就进不了地,被斜拖着过去了。感觉没使上什么劲儿,黑驴愈发得意,直接小跑了起来,白驴也被煽动得跟着兴奋。我不由自主被带着空跑了一趟,到地的那一头,额头已经有了细密的汗珠。地头挡住了两头驴的得意,让我得以重新控制局面。我歇了口气,继续犁地。掉头过去就是白驴把边,如果再扯不开地边,今天早晨就够我和这两头驴耗的。

  如果说黑驴是个狡诈的恶仆,那白驴就是忠实的管家。它在我们家长大,它和家里的每个人都有默契。我拉了拉它的缰绳,它就已经安静了下来,稳稳地站在地边上了。轻轻挥了挥鞭子,白驴带着黑驴走开了,步犁甩到地边上,铧尖顺势插进了地里。土地就这样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两头驴的套绳绷得笔直,顺着地边走了过去。

  地边开了,驴就有了标准,一头驴走在犁开的壕沟里,一头驴走在地里,步犁被拉得欢快起来,土顺着铧面被抛在了另一边。犁了两个来回的时候,贵生的老婆给大儿子拉着一对牛也来到了北槽子梁犁地。看见我,贵生的老婆顿时大惊小怪起来:“啊哟,不得活了,这家的女子这是要上天呢。别人谁家的女子犁地着呢,真是的,看可怜不?!”

  我没有接话,高干梁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有她这样阴阳怪气的腔调,每个人都习以为常,不搭理就是对她最好的蔑视。果然,见我不接话,她又甩了一句:“啊哟,这念了几天书还人大得很,眼里谁都不放。”

  我仍然没有说话,在我打算来犁地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各种思想准备。在整个高干梁,对于男女分工还是有界限的,犁地属于重体力活,女人参与的不多,女孩子更少。但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只能忽略我的性别,不去计较我应该干什么活。贵生女人是第一个这样大惊小怪的人,但绝对不是最后一个。

  母亲提着一个小篮篮爬上北槽子梁时,那块大豆地我已经犁了一半。给犁地的人送干粮是我们家的独创,也曾在一个时期被高干梁人当笑话一样讲,说我们家人眼睛一睁就要吃要喝的,这个样子怎么能干活。但笑话归笑话,习惯是习惯,你笑话你的,我吃我的。

  篮篮里装的不是什么可口的早餐,不过是昨天早晨的馒头和今天早晨新泡的茶水而已。父亲很早就因为病痛掉光了牙齿,这给他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不便。所以他喜欢泡一杯滚烫烫的酽茶,一口馒头一口热茶地就着吃,馒头遇水即化,不用太多咀嚼,这样肠胃就舒服一点儿。我们也在生活习惯中延续了父亲这样的吃法,即使什么都没有,也要喝一口茶,吃一口馒头。

  吆喝住了两头驴,步犁插在土里直立着,我迎着母亲过去。崖背山比较陡,一路上来,她微微有些喘,帽子边边也被汗水打湿了。我很多时候在家里是不说话的,因为我说话略微有些结巴,还表达得不是特别清楚。孩子多,日子过得艰难,家里人也没心思听我三遍两遍地说一个意思。时间久了,我就不说话了,只默默干属于我的活。现在也一样,我从母亲手里接过篮篮,找了个干燥一点的地方坐下。昨天早晨的馒头已经硬了,怕水凉了,母亲用一条围巾裹着,一路摇晃上来,茶水浑浊,颜色深沉,倒像是父亲吃的中药。

  其实我不知道母亲给我送干粮的意义在哪里。一个馒头,我也吃不下去,茶水苦涩,有什么好喝的呢?唯一的意义,可能就是这是母亲亲自送来的,是对我不能上学的抱歉,还是对让我一个姑娘家犁地的歉疚?这些我都无从得知,在我们的家庭关系中,最欠缺的就是表达。不问,不说,每个人在各自的世界里自己和自己对话,揣测家里人的意思和想法。

  咬了一口,馒头无味得很,在嘴里来回打转咽不下去。使劲拧开杯子,茶的苦涩扑鼻而来,喝了一口,和着馒头咽了下去。我突然想,这么苦的茶,父亲喝了这么多年是为什么,然后大哥也跟着喝,如今又是我,难道就是为了把嘴里的馒头冲下去,中和馒头的无味吗?母亲立在一边,看着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两头驴甩着耳朵,摇着尾巴,驱赶着苍蝇的骚扰。太阳照在北槽子梁上,天气开始热了。

  我吃了半个馒头,茶水基本上没有动。收拾着装到篮篮里,递给母亲,提起鞭子准备继续犁地。母亲看了一眼篮篮,问道:“怎么吃那么一口?一早晨呢。”

  我说:“不饿,吃一口就行了。”

  母亲这样问是因为犁地是个苦力活,在来来回回的掉头中一遍遍不停地走,一点一点地把一块地走完,这中间除了吃馒头休息的这点时间,再不会休息的。看着我挥起鞭子开始犁地,母亲叹口气,她对生活、对这个家的掌控越来越无力;如果有选择,她是不愿意让我来犁地的。

  或许很多年来,母亲都是没有选择的,生活裹挟着她向前,一步步地走向了高干梁,一步步在重复高干梁所有女人共同的命运。

  十点钟,天气热了起来,到了收工回家的时候了。每天这个时候,无论犁了多少,大家都会收工,几个小时的高强度体力支出,无论是人还是牛和驴,身体都到了极限。

  我在别人都收工回家之后才收工,因为不想再碰上贵生女人那样大惊小怪的人。上山容易下山难,这次是完全地把驴的行头拿掉,让驴自己走,我得扛着步犁回家。

  这步犁是前几年扶贫时候推广的,说是个什么项目,类似于无息贷款补贴的形式,等大家有钱了再给。当时老支书在我家院子里把嘴皮都磨破了也没人要。因为大家觉得木犁也不错,这个铁犁犁地咋样还不知道,还要欠国家的钱,万一不好拿啥还呢?气得老支书翻白眼,甩上走了。

  父亲当时让大哥去村委会驮了两个回来,他对新兴的事物永远保持着热情。驮回来就让大哥试着犁地,但一开始犁出来的地并不好,犁不进地不说,还不好控制行距。犁出来的地条条绺绺的,邻居们一看步犁犁出来的地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觉得这个东西不好。父亲没想明白这是为什么,按道理,新的东西出来,都应该是在做了各种实验之后才推广的,怎么会不好呢?随步犁一起驮来的还有两个小塑料袋袋,里面装着几个备用的配件以及说明书。父亲就在灯下仔细研究说明书,看这个步犁到底怎么使唤。经过研究才发现,步犁的头是活动的,到地头上掉头时得用脚把犁头向外踢过去,这样犁地就把土直接向一面翻出去,不像木犁,是把土分向两边的。在步犁的底部还有一个插销,可以调节深浅。这样一看,这个步犁确实比木犁先进得多,只不过大家不会用而已。

  研究透了原理,父亲第二天和大哥一人一架步犁,套上牛犁地去了。在来回的翻转中,犁出来的地始终把土朝一面翻,肥沃的土壤就到了底下,更好地为庄稼提供肥力。

  在我们家用步犁犁了一年地以后,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把木犁换成了步犁,既轻便,又耐用。但即使轻便,也要几十斤重,加上步犁的弯梁又是个扁钢,没一会儿,我就只觉得肩膀上针扎一样的疼,扁钢好像要切进肉里面一样。两头驴在结束了早晨的劳动,解开束缚之后撒着欢一溜烟地跑了。我无心顾及它们俩,只愁怎么早点把步犁扛回去。

  猛地又想起今天是九月一日,报名的日子,我的同学们这儿会应该已经从家里出发去学校了吧?而我却是在回家的路上,肩上还扛着死沉死沉的步犁,或者,这就是我此后的生活。

  一切疼痛都会过去,一切让人疼痛的原因也渐渐会麻木。在高干梁,忙碌和劳累会让你忘了你的梦想和挣扎,大家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天空,一样的土地,一样的农活,一样的在为生活忙乱,没有谁过得比谁好,也没有谁能比谁多攒点儿钱。

  我在大家诧异的目光中,犁地一天比一天顺手,不止犁地顺手,拉车子、使唤两头驴也一样顺手。父亲还在休养之中,大夫不让他再喝浓茶。母亲会在每天早晨雷打不动地给我送干粮,仍然是一个馒头和一杯苦茶,从来没有换过花样。

  不念书了,就努力去适应高干梁的生活。不止我不念书了,我们一起念过书的几个连手都不念了。天明初二就不念了,有田和女子直接没有上初中,最小的有成小学没毕业就跑了,不知道去了哪里闯荡。一时之间,高干梁的黎明之中,孩子咋咋呼呼去念书的声音少了很多。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不念了就不念了,就像大嫂说的,不念书的人多了去了,不都活着吗?

  忙完了一季的庄稼,把冬麦种进了地里,我的手上长了一层茧子,在茧子蜕皮的时候,高干梁的生活就闲散了下来。母亲粘了一摞鞋垫子,我拿起针开始缝。相比于我看闲书,母亲更希望我能做点针线活。

  我拿着鞋垫子去找女子,女子比我大一岁,小时候我们关系很好。现在都不念书,我们俩终于一样了。几年的居家锻炼,女子俨然已经针线、茶饭样样精通,处处透着一副什么都会的自信。而我,目前只会缝个鞋垫子,做饭连火都生不着。

  女子翻出她绣的几双花鞋垫让我看,夸张的花朵之外,两只鞋垫上分别绣了“百年”“好合”字样,其他的也分别是各种规则的图案和花花草草,颜色艳丽。我笑着说:“真好看。这么好看的东西谁舍得塞在臭鞋里面,真是糟蹋好东西呢。”

  女子说:“这糟蹋啥呢,只要想绣,要多少有多少。”

  “那也得花时间啊,这个东西,一看就麻烦得很。”我有点不认同。

  “女人家嘛,除了麻烦再干啥去呢,不就是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吗?还能干啥?像你一天跟着驴犁地的女子有几个呢?不过别说,你咋那么能呢,还能犁地。”女子满脸的不以为然。

  “赶紧算了,我还不是没办法,能啥?我看见你绣的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我还觉得你能呢。”对于女子的夸赞我不以为意,因为犁地只是生活所迫,并不是我想做的。

  我和女子的思维已经不在同一条线上,但这也并不妨碍我们做朋友。两个人,她绣她的鞋垫,我缝我的鞋垫,然后一起把一天漫长的日子打发过去。

  冬闲了,娶媳妇嫁女儿的就多了,高干梁也不例外。在某一天,女子家也来了媒人。我远远看着,一个黑瘦的小伙子跟着媒人进了女子家。

  过了两天,女子一脸娇羞地跟着这个小伙子去买衣服了,然后就是各种烦琐的礼节。我私下偷偷问女子,她看上小伙子啥。女子脸红了,说:“看上啥嘛,连人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但我妈说了,女子家迟早都要嫁人的,早嫁有早嫁的好处。说那家子住在川里,离县城近,日子活泛,就同意了。我没啥意见,能过日子就好。”

  我有点愕然,连脸都没看清楚,就打算过日子了?但看着女子一脸的憧憬,我也只好把想说的话咽进肚子里。这不是我能说的事情了,只能祈祷女子嫁的这个人真的能和她好好过日子。

  忙乱了两个月之后,女子的婚事终于要提上日程了。作为邻居和好朋友,我妈派我去给女子家帮忙。结婚的席面,无非是请亲戚邻人来吃个饭,见证一下婚礼,证明这场婚姻是合法的。我们帮忙的目的,就是给来的这些人准备一顿饭。几百号人吃一顿饭,光准备的过程就得好几天。我们先从蒸馒头开始,一次次地发面、和面,再到蒸熟。我之前没有做过饭,没有蒸过馒头,在女子的指导下,我照猫画虎,居然也蒸熟了一锅馒头。再后面,就无须指导了,几个邻居女人进来掀看馒头,还一个劲地说馒头蒸得好,着实让我汗颜。

  连着蒸了三天馒头,女子的妈才说够了。我们又开始切萝卜、压粉条。冬天天短,其实是干不了多少活的。

  连着准备了好多天,终于到了女子出嫁的那天。作为朋友,我可以去送亲的。那天就再不用我们帮忙了,有厨子烩菜,有男人们帮着端菜招呼客人。女子穿上了大红的嫁衣,头发梳起来,上面别上几朵红的粉的假花。早在昨天晚上,女子的脸已经被挦过了,再加上抹了点粉,看着有点傻白,也有可能是天气冷的缘故。对于她大喜的日子,她看起来既忐忑又兴奋。过了今天,她就是有家的女人了,她得和那个黑瘦的小伙子一起过日子了。

  离开了高干梁,我们就可以坐车送女子。女子嫁的果然是川里,距离县城一点点路,村庄很大,在靠近公路的地方,田地围绕着村庄,周围都是平坦的开阔地。我为女子高兴,至少以后她不用再待在高干梁了。

  庄子大,住的人就多,所以婚礼也很热闹。每一个村庄接纳新人的方式都差不多,每一场婚礼的过程也差不多,在一群不认识的人的围观中,十七岁的女子进入了她的婚礼,在大家的簇拥之下,她脱了鞋子坐在了炕上。新郎进来掀起了盖头,门口挤满了要看新娘子的小孩子。

  婚礼之后有一个要去亲戚家吃饭认亲的环节,我陪着女子去了,去的这家据说是男方的姑姑的亲家。高干梁人少,去的姑娘就我一个人。新亲戚,大家都不熟,除了客气谁也不会真正吃,但是待客的礼数在那里放着,七碟子八碗的各种果茶,满满摆了一桌子。所谓客七主八,说的就是这样子的。

  我坐在炕边抓了几个瓜子装模作样地嗑着。这家的老太太站在炕前礼让着,客气得让人不知道怎么动筷子。老太太打量我许久:“这个女子是新娘子的啥,有主儿了没?”

  “这是新娘子的朋友,今天来送亲的,十六了,还小着呢。”一起的亲戚介绍着,我礼貌地笑着,没说话。

  “十六,也不小了,女子娃娃,迟早是要嫁人的,我有个外孙,那模样叫一个俊,个子叫一个高,人又有礼数。我一会儿喊过来你们看看,要行,我们完了打发媒人过去。”老太太扭捏着腰身把自己的外孙夸了一番。我却听得头上汗都下来了,这哪跟哪啊?

  “老姨娘,不着急,这件事情还是回头再说。”亲戚急着把老太太拦截了一下,也怕把小伙子喊来我们都下不了台。

  “啊哟,这些事情就要热事热办,我看这个女子模样各方面都好,人也壮实,干活、生孩子肯定错不了。我们外孙也不差,过日子嘛,差不多就行了。”老太太仍然热情地说着,打量我的眼神像极了牛羊市场的贩子。

  “老姨娘,我们这个女子是念过书的,现在还不想找婆家,等找的时候再来麻烦您老人家。”亲戚被逼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啊哟,念过书的就算了,心眼多。过日子,还是要没念过书的好。来来来,大家吃菜,吃啊,来了一趟了,总要吃饱了再回去。”老太太总算把目光从我的身上挪开了,又热情地让大家吃饭。但我已经没有任何吃喝的胃口了,念不成书在村里就是一个尴尬的存在。

  婚礼结束了,我们也该返回了。女子不能出来相送,她已经是这个村庄里的一部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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