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宋婶回来了。
宋婶拎着大包小包,一路跟街坊四邻打着招呼,说菲菲从上海给大家带了好吃好喝,一会儿给人送家去。张菲菲在上海工作,宋婶这段时间住那里,显见是富态了,满面红光。三个老姐妹上前搭手,提着搬着行李送宋婶回家,一路闲话。
“菲菲咋样哩?”一个问。宋婶笑道:“好着哩。”另一人问:“挣大钱了吧?”宋婶道:“年轻人挣啥大钱,不饿肚子就行。”又有人问:“要把你和她爸接上海去了吧?”宋婶啐道:“那老头子,茅厕里的臭石头,还是甭去给俺闺女添堵了,在家待着吧。”几人笑起来。第一人说:“你家菲菲有主意,从咱这儿出去的大学生,只她一人学的农学。说不定过两年就回来了。找对象没哩?”大家又七嘴八舌问张菲菲的恋爱,工作,工资。宋婶目光闪了闪,笑道:“鹅吃砻糠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孩子大了咱也管不住,都随她吧,不找气受。”
众人将宋婶送进家门。宋婶当下把行李拆了,把些零食特产塞给几人,让她们带回家去。几个老婆子出门走了一段,正碰见张栋伟回来,背着手走得急匆匆,就开玩笑道:“老张头,这段没见着老婆心里急哩?慢点,腿都着火了!”张栋伟不接茬,只抿嘴点点头。进家转一圈也不见宋婶,就一堆东西摆在堂屋地上。
便扯着嗓子喊:“落他妈!落他妈!”
“干啥!”宋婶从楼上下来,手在围裙上擦着道,“老叫驴,一回来就扯着嗓子叫唤!”
“你上楼干啥?恁多东西放着不收,哪儿哪儿都是!”
“菲菲给捎点腊肉,我搁楼上晒晒。咋哩?你没手?看见不会收收?就知道嚷嚷!”宋婶说着蹲下身收拾东西,掩饰着慌乱。
张栋伟没瞧出什么,卷了根烟坐门口吸。见宋婶突然扔了包东西过来,抬手接过。就听宋婶道:“闺女给你买的护膝,还想着你那老寒腿,天冷了说刚好用上,纯羊毛哩。”
“俺不要!”张栋伟语气不佳,却拿手摸摸看看,东西仍放膝上。
“不要就扔了!”宋婶又将一包东西扔过来,“西装,皮鞋,领带,知道你好光鲜,都是闺女买的!不要就都扔了!”
“净浪费钱!”张栋伟吐出口烟,烟雾后一张带着怒容的愁眉苦脸。
“俺也这么说哩,买了也不稀罕,买那干啥?家门不让进,这都多长时候了?还当你是爹哩!惹恼了俺就去照顾俺的大外孙,谁愿意给你这老叫驴做饭!”
张栋伟冷了冷脸,吐几口烟,仍是没忍住道:“小娃娃咋样?”
“好得很!长得可排场,像咱菲菲浓眉大眼!”宋婶不由眉飞色舞,又叹气道,“就是身子弱,前几天咳嗽,我等他好罢了才回来。菲菲平常叫了个楼上的婆子看着,我跟那婆子说让她经心着点,别让娃再复发。”
张栋伟哼道:“还请上保姆了?钱烧的。”
“不请保姆你说咋办?”
“都是自找的!”
宋婶气得脸红,嚷道:“张栋伟,给谁说难听话哩!要不是你这老倔驴,俺娃能这样!”
宋婶摔打着手里的东西,眼泪泛上,不再搭理张栋伟。张栋伟叹气起身,仍将两包东西收进里屋。没一会儿又出来,拿了张卡递到宋婶面前:“把钱打过去吧,你走得急,我啥也来不及叮嘱。闺女现在需用钱的地方多。”
宋婶看了看银行卡,白了张栋伟一眼,抹了眼角道:“我不打,要打你自己打,老倔驴!”
傍晚,宋婶带了特产去老宅,见灶房的烟囱正冒烟,进院就喜滋滋地喊朱羽,却发现迎出来的只有高旭东。听高旭东说朱羽走了,又说他准备长待下来,所以学了烧火。宋婶一时又悲又喜。没想到走这段时间,竟发生这么些事。她挺喜欢朱羽,不过听说朱羽跟楚家强待在旭阳乡,还有见面的时候,总算踏实些。
“看看这个老头子,搞的这叫啥事!”宋婶帮手高旭东做饭,一边埋怨。
“婶子,那事你有没有查?”高旭东问道。
“查啦,老头把通话记录全删了,不知道是谁打的电话。俺老头没恁精细,肯定是打电话的人鬼精,才会给他鼻子穿上索子,挑唆俺老头上当!”宋婶忿忿。
原来当初,高旭东看到老严又像马司机那样,各处堵死路子,就知道又是不好查。但老严比马司机更棘手,马司机不敢说是因为胆小,老严却是因胆大参与了假种子,被人抓住把柄才卷进来,也定会各种阻止以防陷得更深,到头来肯定是持久战。
高旭东想起当初宋婶说,张栋伟暗中跟人用手机联系,索性直接找这打电话的人,不再跟老严干耗。
宋婶当初到站,用张菲菲的手机打电话报平安,高旭东便又顺着号打去电话,开口请宋婶帮忙。宋婶只说马上回,果然一把外孙料理好,就赶回来了。她今天一将帮忙提行李的老姐妹送出门,便拿了腊肉上楼,做出个晾晒的姿态,接着就拐进张栋伟打电话的三楼房间,从抽屉里找出手机,照闺女教的查通话记录,就发现被删得干干净净,啥也没有。
张栋伟进门喊宋婶时,她刚把手机收好,慌张跑下楼。
“现在咋办?这人是不是找不着了?”宋婶担心地问高旭东,“想着给这老头子减点罪孽,这可咋弄嘞?”柴火的亮点子在宋婶脸上一跳一跳,宋婶的心也和柴火似的毕毕剥剥。
“没事的婶子。”高旭东笑着劝慰,“不是没有办法。”
第二天,宋婶照高旭东所说,带了张栋伟的身份证,去镇上找营业厅,查通话记录。那营业厅的人果然说,不是本人就不给查。宋婶就近买了香烟水果,趁那工作人员吃午饭,偷偷塞了给他,又在那儿低声磨,说她要查的是个骗了她老头子的骗子,她必须得找到这个骗子。
饶是为人聪明利落,宋婶也没做过这种事。她娘家隔了旭阳山和好几条河,她爹上过私塾,打小教育宋婶的就是正正经经做人,“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只与自我争高下,莫与他人论短长”。宋婶活这么多年,没觉得亏过心。可此一时彼一时,她觉得现在这么做,也是为了不亏心。
那人经不起宋婶磨,最后只给了她个号码,就是那个频繁出现在通话记录里,一直跟张栋伟通话的手机号。
宋婶一回家就翻出手机找通讯录,一边对手机号。她年轻时用眼过度,这会儿戴着老花镜,眼前也总是白花花,好不容易找到个相同的手机号,对了一遍又一遍,终于确认,张栋伟的备注是,“老管”。
晚饭时候,宋婶蒯了篮子说给高旭东送饭,又来了老宅。
“老管?”高旭东盯着那手机号,听宋婶说张栋伟的备注是“老管”,觉得耳熟。
宋婶想了想道:“市里有家老管种子公司,会不会是那个老管?”
高旭东脑中划过一道亮:可不是那个老管?他觉得熟悉,正因为员工说起过,说老管种子公司在临千市都拿得出手,老板叫管胜利。
那员工提起管胜利,脸上就有点意味深长,说这人像个二流子,是个粗人。还说了个跟管胜利有关的事,说有农户买老管的种子,出苗不理想,觉得种子有问题。老管种子公司就去查,却说是那人种的方法有问题。两方扯不下,农户就要往上告。结果没两周,农户家另外两亩好田的庄稼也死了,据说被喷了除草剂。这时间太凑巧,农户一口咬定是管胜利做的,却因为找不到证据,事情不明不白搁置了。
至于到底是不是管胜利做的,那员工只说,管胜利仗着背后有人,做事就有点不知分寸。原来他多年前在陈远发手底下干,开公司也受到陈远发不少照顾。直到现在,整个临千也只他给远发制种,这殊荣在临千是独一份。老管种子这些年发展不错,下游还有包装厂和食品厂。大家都说陈远发仁厚,对多年前的下属也念旧情,不少帮扶。又说管胜利在陈远发面前就是个红萝卜,红皮白心,就瞒着陈远发一个。
宋婶见高旭东沉思,便问道:“你说会是这管胜利不会?”
高旭东听见宋婶说管胜利,突然想起这名字宋婶以前也提过,便问道:“婶子,当初你说还有人想让远发收了他公司,是这管胜利不是?”
“是哩,是他!要不说林广运胡来嘛,咱公司咋跟老管的比?”宋婶说着,又有点不肯定,“老管公司做的恁好,不会跟假种子有牵扯吧?营业厅是不是给错了?我也没听你叔说跟管胜利来往多,好像就喝过几回酒。”
高旭东问道:“婶子,咱公司有个制种户老严,你知道吧?”
“听你张叔说起过。”
“他也给老管制种?”
“那不知道哩。”
高旭东想着其中的关系。若管胜利真生产假种,现在因想让远发种业收了公司,就必须遮掩这灯下黑的事。也许他了解到张栋伟和楚家父子的恩怨,便跟张栋伟联手,将假种的事冠到楚家强头上,既找到人背锅,又能将楚家强赶出公司,两人双赢。只是这推论还需太多佐证,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查清,更何况老严那儿还对他起了疑。
连宋婶也担心地问道:“旭东,不是婶子说丧气话。我听你叔说过,假种的事不好查哩。老农买种,谁还留种子留包装袋,时候越久越没证据,婶子也是怕你费了时间精力白忙活,到时心里凉呀。”
高旭东笑道:“婶子,我知道现在不好查。但想小楚回来,还只能盯着这假种查。”
宋婶叹口气,忧心地问:“还咋查哩?”
高旭东想了想,说道:“婶子,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县令,贪赃枉法,胡作非为,有一天收到百姓的一纸诉状,却告的是他的主簿,也就是他秘书。他一看,百姓状告这秘书的事,桩桩件件,都跟他有关。这县令越看越心惊,提笔写了八个字,‘汝虽打草,吾已惊蛇’。”
宋婶问道:“打草惊蛇?”
“对,咱们也来一出,打草惊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