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雪节气,天气阴阴晴晴,公司突然出了件事。
这时来的老农和制种户少了,张栋伟终于有时间料理公司。眼看进入一月,农户就要购种准备春耕。他一边召集老伙计开会,让各部门上交季度总结和来年计划。一边就催着销售部赶紧将玉米种装车,按订单发给各地经销商。这事原本十一月就该落实。但这段闹腾假种,很多事耽搁了,现在一运转,才知道是千头万绪。再加上少了楚家强一行,各部门人手都闹饥荒,四处拆借人,成了揭债还债,窟窿常在。
“我能帮忙。”会上,高旭东看大家愁眉苦脸地分配不了人手,趁机提议。张栋伟只能让高旭东去销售部,给现在的部门经理老田打下手,帮忙盯着种子包种衣,分装,发货。
高旭东去了两天,很快将事情捋顺,做了分配,部门加速运转起来。老田甚至还得闲陪张栋伟在小会议室喝茶。张栋伟不喜欢现在的办公室,天气一冷,他才知道楚家强这屋背阴得厉害。就算戴上张菲菲送的羊毛护膝,腿和手也跟针扎似的。这还是当年楚会东的办公室,从没听他提过这屋冷得人心尖疼。
自从当上这代理董事,张栋伟心里是八面不着底儿,脑子整天算着账,一刻不得闲。要不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不坐这位子,觉得这位子谁都能干,坐上这位子,才知道有那么多张嘴等着。以前他也是这些嘴的一个,等着发钱发命令,不满意还能牢骚开口骂。现在没工夫骂了,他撵走楚家强,若公司毁在自己手里,不用别人撵,他也得自己卷铺盖滚蛋。
直到听老田说种子已经做了包装,正联系经销商接货,张栋伟心里才算踏实些。这下总算能等着资金回笼,付清欠款。
“我看这高专家能干哩,干事大刀阔斧,脑子清楚,光让他在外头坐着忒屈才,你要不放心他,让他来俺销售部。”老田说道。
“销售部是随随便便去的?掌钱的都掌着命根子。不然楚家强横行啥?以前咱老伙计都是太心实,才会丁点不管销售的事。”张栋伟道。
“那你准备让他干啥?”
“俺想想吧。”北风呼呼地扑在窗上,发出细碎的簌簌声,张栋伟笑道,“不知道今年的雪下成啥样,来两场大雪,给麦种长好吧。”
其实张栋伟啥都没打算让高旭东做,现在让他去销售部,也是事急从权。在他看来,楚家强没脑子,高旭东一个顶好几个楚家强。若是送走楚家强,再来个高旭东,那他不是鸡孵鸭子,白忙活?更何况他不明白,为啥任长友一定让高旭东留下。以他半辈子的人生经验,不明白的事还是少沾手为好。
可第二天,高旭东也进了小会议室,给张栋伟和老田满添了水,竟说道:“出了点事。”
“啥事?”老田问。
“禹丘那边的经销商不接货,说除非在之前谈好的返利上,每包再加五块。”
“五块?”张栋伟伸出一个巴掌,脑子中的算盘珠子又拨拉开了,算着今年的订单有多少,一包多加五块,要砸进去多少钱,算得心都打颤了。
“之前谈的多少?”张栋伟问。
“小楚之前谈的八块。”高旭东道。
“那就是卖一包种子,要给人家……十……十三。”张栋伟伸了两个巴掌,手指不够用,握了握拳,又加三根手指。
肉疼。脑子也疼。他脑子里疯狂拨着算盘珠子,盘算一回,发现就算资金回笼,付清欠款后还是捉襟见肘。而且下一季的费用怎么办?不能每回都填上回的窟窿,回回白干,窟窿还越填越大。
三根手指也颤了。
张栋伟摆手道:“先别发禹丘,时候不等人,赶着把其他的货发了。”
张栋伟知道返利是潜规则,争取经销商,有时拼的就是一个返利力度。但他总不信这邪,老话说,人叫人千声不应,货叫人点首而来,经销商再牛气,不还得看买种的农户?所以他只跟老伙计商量,怎么让陈远发的老品种保持活力。可这会儿老田把销售部之前的资料拿来,他才知道楚会东那会儿给的返利更高,竟是每包返十五块,着实是勒紧裤腰带打下的市场。
“老张,有些话我说,你别往心里去。这父子俩也是不易哩。今年咱公司情况这样,强子还让经销商把返利降到八块钱。”老田叹道。
张栋伟的脸沉了沉,道:“咋?你就料定咱老伙计干不过他们?”
话虽这么说,张栋伟也想起今年玉米成熟那会儿,楚家强说公司没钱招待经销商,就带着手下人跑地头,找了几家田间植株表现好的农户,搞田间观摩会。还找了记者做现场采访,让经销商现场看品种表现,现场下订单。后来果然省下在酒店开招待会,给经销商吃饭住宿的钱。楚家强一行每天都带回反馈,说订单签不少,又说公司是加了盖的蒸笼,正上气,让大家好好干。
那时节总有现场照片,挂在进门屏风。张栋伟只觉得是花架子,年轻人一拍脑门就干事,都是歪路子,觉得楚家强就是找个由头,给他自己露脸!这会儿看看,订单的量不算少,返利还比往常降了,也不知这楚家强咋签下来的。
过了一天,高旭东又进了小会议室,带来的情况更糟。
“又联系了几个经销商,都不接货,都说要加五块的返利。有一个原先说要加四块,后来也咬死说要五块。估计背后都串好了。”
张栋伟咬咬牙,一辈子没干过求人的事,这会儿为了身后的那么多张嘴,也只能贴着老脸上,让高旭东拨通禹丘经销商的电话。
“老板,返利都是谈好的,咱那边定金都付了,咋能说增就增哩?”
“那是之前谈的。农户现在只道咱生产了假种子,口碑不好。小楚又走了,农户们都担心买下一季的种子,公司倒了不知道找谁去。”
虽然知道是经销商增加返利的借口,张栋伟的脸还是沉了沉,道:“这话咋说?假种子是楚家强弄的,楚家强走了,公司不正越来越好!咋会要倒?老板,你不能听别人造谣言。”
经销商却只让张栋伟再考虑考虑,就挂了电话。张栋伟悔也来不及,这事是哑巴亏,原本十一月就该发种出去,可假种惹得腾不出精力发货。现在种子没发,对方想增加返利,自己只能被动。
他挠挠头发,脑子里的算盘乱成一团,嘴里也跟着叹气,抬眼却看到高旭东还等着。自从高旭东进销售部帮忙,事虽捋得顺,也只是让他干啥就干啥,出事也就跑来传达,知道张栋伟晾着他,从不多一句嘴,他自己的意见更是一句也没有。
但张栋伟知道高旭东有主意,正正身子,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小高,这事你都了解,依你看这事咋弄哩?”他看高旭东依旧是不想说,便道,“你只管说,没事。”
果然高旭东道:“办法是有,就怕张董不一定乐意。”
“啥方法?”张栋伟问。
高旭东笑道:“我要说的不对,张董也别生气。返利是小楚谈的,对方一起毁约,肯定是知道小楚走了。公司震荡,别人想趁乱捞一笔,这都正常。可要是不赶紧做公关,影响了公司形象,只怕危害还长远,若有一天农户再不买咱的种子,那局面就难挽回了呀。”
张栋伟听得心头乱跳,蹙眉道:“我就厌烦你们年轻人说话弄花架子,你就直说,这什么公关,是要咋办?!”
高旭东道:“就是这点难办。说到底,公司的局面是假种造成的。如果说真是楚家强造的假种,咱就跟他划清关系,增加返利也认。但我看没那么简单,就怕这会儿急着跟楚家强划清界限,到时查出来跟楚家强无关,咱公司又会被人骂不仁不义,情况更糟!”
“啥意思?”张栋伟听高旭东似乎话里有话,催促道,“你是不是知道啥了?”
高旭东压低声音道:“张董,我看老严写在本子上的话,半遮半掩分明不想说,但本子是故意给我们看见的,又是不能不说。老严是个精明人,他要不想吐露这包装袋的事,楚家强能逼他?”
张栋伟闪烁着眼神道:“咋不能?他给咱制种,挣咱的钱哩!有钱能使磨推鬼哩!”
高旭东摇头:“我看楚家强比老严嫩得很。如果那人真是老严的客户,楚家强的资格怕还不够。”
张栋伟的心里愈发七上八下,火烧火燎,颤声问道:“你到底啥意思?”
高旭东凑近张栋伟道:“张董,我听说老严也给老管种子公司制种。老管算是大客户吧?”
张栋伟一吓:“咱这行沾了假种子就臭了,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可不是乱说,据说那老管为人本来就不太地道,又给远发制种。我看八成是灯下黑。”高旭东眼看张栋伟的脸色越来越灰,故意问道,“张董,那老管是叫管胜利吧?”
这招打草惊蛇果然管用。张栋伟一回家就联系管胜利,心里只叫苦。之前他看管胜利不地道,决心好鞋不踏粪臭,以后各走各路。没想假种子这事是烂泥摇桩,越摇越深。眼看高旭东声称为解决公司的问题,要去调查老管种子公司,他即使不想联系管胜利,也没人可以商量。
“一早让你把他撵走,连个人都撵不走,在这儿嚎球啥?”管胜利一听情况就急吼吼。
“你说的轻巧?我不留下高旭东,林广运就要卖公司。搁你你咋选?!”
“那你就让这小子去出主意想办法,把他引开,别老盯着查假种!”
张栋伟只觉得站不住,这才发现嘴唇也在抖,心想忙活半天却还是个这。到底是楚会东错了,还是他错了?果真应了那句话,一步走错棋,步步难回转。张栋伟实在不甘心,问道:“老管你实话说,假种子是你造的吧?为让远发收你的公司,你想把事平了,才拉上我?你糊涂啊!你说你公司发展恁好,你沾假种子干啥!发展恁好,又为啥要卖?干这昏头事,可害苦我了!”
管胜利冷笑道:“害苦你?楚家强是不是走了?你想要的得没得着?我落着啥了?告诉你老张,假种子的事再查,我完蛋你也不得好!”
张栋伟如斗败的公鸡挂了电话,知道自己这回是被逼上梁山。走到现在,这么大代价赶走楚家强,他也是黄鼠狼放救命屁,只这一招了——咬牙往下挺吧。
宋婶看张栋伟又把自己关在三楼,打完电话还闷了许久,便忧心忡忡地去告诉高旭东。
“强子真能回来?”宋婶问道。
高旭东点头道:“快了,婶子。”
“造假种的那人,真是管胜利?”
“我一提管胜利,张董回来就打电话,我看这假种子跟管胜利有很大关系。”
宋婶啐道:“缺德哩!他自己不是被家里那一亩三分地供出来的?咋能去祸害老农,还连带俺老头子昧心!那管胜利也算个人!”
果然第二天去公司,张栋伟便叫来高旭东,让他联系经销商,说同意增加返利,尽快接货。
张栋伟道:“只是原本想着卖了玉米种清账哩,这下帐清了,下年制种怕是也没钱了。你承许老任要帮公司,先别说其他的,想法把这帐的窟窿填平吧。”
高旭东当下便应了,知道这张栋伟收起冷板凳,让他参与公司事务,是要转移他的注意力,别盯着管胜利。他绕这么大圈子,也是为这。下午,高旭东便给张栋伟送去了方案。
张栋伟叫上老田一起看方案,想着高旭东有什么胳膊伸的长的地方,他也好有人商量。可越看那方案,越觉得高旭东是个花被盖鸡笼——外表好看里头空的货。只见方案上列着,第一,重开研发室,公司一定要有自己的品种,好品种才是市场竞争力;第二,购买好品种,培育新品种要七八年,进入市场可能要十几年,因此购买品种能在短时间内扩充公司的品种数,不同特性的种子也能开拓不同地方的市场。
“研发,买品种,俺也知道,钱哪儿来?”张栋伟问高旭东,觉得他整天看看问问,还真下苦工研究了一番,说得有板有眼,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您看第三条。”高旭东说道。
张栋伟又翻一页,果然还有第三条:寻找更多的销售渠道,拓展更大的市场,把更多的种子卖出去。挣了钱才能搞研发和购买新品种,有好品种才能卖出更多的种子。这样公司才能进入良性循环。
张栋伟几乎把讥笑挂脸上了:“渠道,市场,不是上牙磕下牙磕出来的。当年楚会东抢市场,一包种子返利十五,你想返多少?十三就够公司喝一壶了。”
高旭东却道:“张董,我听说省里的经销商尤建林,正想拓展临千的市场,我这几天整理订单,看咱公司在临千的不少地方也有经销商,也许是个机会。”
张栋伟笑道:“别听风就是雨的,你知道尤建林是谁?”
“不是省里最大的经销商?”
“省里最大的经销商,能看上咱?”
“试试嘛。”高旭东道。
张栋伟不想再掰扯,觉得自己真高看了高旭东。甚至为高旭东提到管胜利,自己就慌了手脚,感到好笑。外来的书生就算有点本事,来这西店镇,也是钢用不到刃上。会点名词,还真二五八万了?心比天高,口气不小。张栋伟挥挥手,让高旭东自己去谈,反正把他支开就行。这之后,高旭东果然带几个销售部的人,整天在小会议室开会,打听到尤建林这段时间就在公司,便交代其中两人先去沟通。他这边得出空来,就去找楚家强。
原来他这三条方案,第三条是为楚家强量身打造。
高旭东觉得,楚家强有说服尤建林的本事。能想出玉米种子投资公墓,又在短时间找到外地经销商谈合作,楚家强刷子还是有两把。尤其经销商买楚家强的帐,更让他确信这点。他费劲架梯子,只等销售部的人一一败北,到时再提出找楚家强搞定尤建林,那么让楚家强回公司,也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高旭东前往拴马台村,却不知这会儿管胜利也在去远发总部的路上。陈知南一再以假种子为由拖延收购,假种子的事又拖拖拉拉,管胜利准备主动加砝码,让陈知南松口。
他这边的砝码也是同一个人,尤建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