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旭东一进拴马台村,就觉得养兔场哪里不一样。
越走近,看到的不一样的地方越多:养兔场好像整修了一遍,顶棚搭的金属架应该是个保温层,天花板装了一排排日光灯;兔笼变大了,整整齐齐,每个笼子还有专门的水箱和饲料箱;更重要的是,之前养兔场里只有一小片地方养兔子,现在笼子多了不说,兔子也增加了两排。高旭东一进养兔场,正看到几个穿蓝色工服的工人,往门窗上装遮光帘。
“高旭东!”高旭东听见朱羽叫他,才发现其中一个穿工装的竟是朱羽。脚蹬明晃晃的胶鞋,戴着鸭舌帽,将头发扎了个丸子盘在后头,因为跟她平时太不一样,刚才竟没看出来。
“怎么样?”朱羽歪着脑袋问道。
“什么怎么样?”
“这兔场怎么样?以后这里将进行专业化养殖,我请了专业的工人师傅对兔场进行改造。”朱羽又转了个圈展示她的工服,问道,“这衣服怎么样?我设计的。”
高旭东才发现这不是普通工服,竟是特意设计的,一点不松松垮垮,正面用绳子调节腰部松紧,衣袖上还斜飞出两个彩色胶条的装饰,像中性的连体裤。后头写着,“芳羽强种兔场”。
高旭东哭笑不得,这名字显然是赵连芳、朱羽、楚家强的结合体,那么一小块地方,非得把三个人都写下。遂问道:“种兔场?”
“以后这里卖种兔,我找了爸爸在中国的朋友,从他那儿引进种兔。”说着,朱羽便指着各处介绍,哪种兔子是卖皮毛的,哪种兔子是做宠物的,哪种兔子是肉兔,还有皮毛肉兔一体的。竟然每块区域的兔子都不一样。朱羽又哈哈笑道,“过几天还会再来一批兔,所有的笼子都会装满。你知道吗?上次我去参观,他们还给兔子放音乐,我也买了音箱,不过楚家强说先给他哥们儿听两天。李胖他们这几天就回来了,给我们帮手!”
高旭东越听心里越咯噔,之前他听出朱羽想帮楚家强重振养兔场,知道朱羽家底子大,她说得有底气,说不定真有关系。没想到关系确实有,竟是她也要一起干。高旭东知道朱羽虽大小姐脾气,却在商业家族长大,想法古灵精怪。想到那“芳羽强”三个字,又听朱羽说李胖几个也回来,难道楚家强已经被朱羽说服留在养兔场?那他又在忙哪般?
不由问道:“你出资了?”
朱羽道:“当然,我出了一倍的钱,这里位子好,干得好以后还能往旁边扩建。”
朱羽信心满满,高旭东不由蹙眉。信心满满也可能是满不在乎,因为输得起,当然不会没信心,因此道:“朱羽,你知道养兔子很麻烦吧?要做防疫,兔子也容易生病,一场传染病,养殖户的钱可能都打水漂。你又卖的种兔,现在因为贾家寨的兔子养得好,据说零散的养殖户很少了,你的种兔难道就卖贾家寨?朱羽,这钱对你无所谓,但对他们母子来说……”
“谁说无所谓?我爷爷说过,手头钱不多的时候,最好就是中国那句话,‘不见兔子不撒鹰’。我的钱也是自己赚的,这么做也是深思熟虑好不好?”朱羽又笑嘻嘻地说,“养殖不用担心,公司会派专家指导。至于销路嘛,等李胖他们回来,这边也同时养兔。我叔叔还介绍了商品兔的销路,我相信只要看到兔子能卖出去。就会有人买种兔去养。”
高旭东摇头道:“我担心你还是想得简单。你家人知道么?”
朱羽竟哈哈笑道:“高旭东,你留在西店镇,你家人知道吗?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们,这是我的事业!”
高旭东看朱羽显然方方面面都考虑了。他那边一手打草惊蛇,逼张栋伟让自己参与公司事务,想借跟尤建林谈合作,请回楚家强。原本以为顺风顺水,没想到千里大堤,蚂蚁穴凿在内部,首先阻拦楚家强的竟是朱羽。一时无话可说,只能被朱羽拉着四处参观。
赵连芳正拎着水桶扫帚清洁兔场。看看朱羽和高旭东,真是一对壁人。又想起自己那傻儿子,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给自己带回这么可人又可心的儿媳妇,一想就叹了又叹。
自打上回朱羽又来,说给养兔场找到路子,便也住进小院,跟赵连芳一个屋。那时节兔子没来,朱羽卖着关子不说明,只每天帮赵连芳喂兔子,清兔场。
她性子开朗,模样又好,赵连芳看出她家教出身都好,难得的是没架子还手脚勤快。赵连芳对朱羽喜欢得很,也看出儿子稀罕朱羽,之前赶她走分明是置气。想着不管朱羽找不找得着路子,如果能这么留下来,儿子也舒坦。
没想到过几天,种兔果然来了。那天半个村子的人也来了,都说多久没见兔场有这么多兔子了。赵连芳也觉得像做梦,心里却打颤,不知道这些兔子卖不卖得出去。朱羽就是那时拿出几页纸,说她出一倍的钱,把养兔场改成种兔场。又讲了一番种兔的来源,兔场的饲养模式,管理制度,还有未来销路这些。她脑子还没跟上,楚家强就二话不说签了字。
经此一事赵连芳看出来了,朱羽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要说以前儿子有个董事长的头衔,还能勉强够够。现在则纯粹是儿子和自己的痴心妄想。老楚家坟头得长多高的草,才能娶这样的媳妇?
赵连芳摇摇头,看出朱羽喜欢这个叫高旭东的人,看看这俩,多般配。
这时假种的风头慢慢过了,楚家强也会跟薛建在兔场帮忙,不怎么避人了。往常这会儿,楚家强肯定来兔场,这会儿却不见人影。赵连芳担心地去到小院,果然见楚家强虽换了工服,却叼根狗尾巴草,蹲堂屋门口发呆。她还没过去,就听朱羽嘻嘻哈哈的声音传过来,才知道楚家强一早就知道高旭东来了,才不往前去。不由心疼儿子,嘴上嗔怪道:“不去帮忙就回屋歇着,这儿蹲着干啥?屋外头凉,再冻着。”
楚家强“嗯”一声,却没动。赵连芳只能不管他,又往前去,出门却见高旭东找来,问楚家强在不在。
“在哩,在院子里。”赵连芳将高旭东让进院子,轻叹口气将门掩上。
高旭东看楚家强蹲在堂屋前,便也从石阶边上拔根狗尾巴草叼嘴里,到旁边蹲着。楚家强原本等着高旭东说话,准备奚落几句,没想到好一会儿高旭东不开口,只能乜斜着眼先说道:“咋的?又来叫我回去?还做梦哩?”
高旭东却道:“你一走,经销商不接玉米种子,非要每包加五块的返利,卖一包种子返十三块。”
“啥?”楚家强听到这消息,一下站起身道,“不是说好一包返八块?咋能说话像放屁?张老头答应了?”
“不答应怎么办?原本上个月就得发货,现在没发出货,人家坐地加返利,也没法临时找别的经销商,总不能不卖这一季种子。”
楚家强啐道:“这张栋伟就在我面前横,人家欺负到头上,他咋就认了?这可是一包五块钱!得搭多少钱进去?娘嘞酒我也白喝了!”
这话引起高旭东的兴趣,问道:“你怎么谈妥八块钱返利的?他们说这几年返利都在降,最开始一包十五。喂进去容易,吐出来难,降返利怕是不简单吧?”
楚家强听了这话,面带得色,重又蹲堂屋前道:“要说难也不难。你别看经销商不少,可俺爸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他早摸出来,里头有俩人分量重,别人总多少得看他们的眼色。这俩人一个耳根子软点,一个不好说话,俺哥几个就搞定那不好说话的。还能咋搞定?咱这边没钱,还想让人家往外吐钱,只能多方走人情。知道他离婚了,没时间接送娃,哥几个天天帮着接送,知道他妈腰不好,就送膏药,带去针灸。就弄这些。最后那人都不乐意见到我们了,说你们再来多少遍都没用,你们才搭进来多少钱,我得搭多少钱?李胖说,黎明前最黑暗,那人撵我们,说明心里也松动了,他孩子和他妈肯定也得帮我们说话吧。他想再坚持坚持,那我们也坚持坚持。我就带了瓶酒去找他,说,反正我公司就八块钱返利,多的我给不了,给多了我公司没钱吃饭,回去也没法交代,这瓶酒我要喝不死,你就考虑考虑,情谊都在里头了。”
高旭东问道:“你喝了一瓶酒?白的?”
楚家强嘿嘿笑道:“原本李胖给我备了瓶掺水的,倒了一大半白水进去,我一激动给拿错了。我第一口就知道错了,话都说了也没办法,生灌一瓶白的。我酒量不行,灌完就趴下了。他们怕我出事,直接拉我去了医院,第二天醒来,就跟我说那边同意了,八块钱的返利。好汉怕赖汉,赖汉怕死汉。那人也仗义,后来他一说,其他人也同意了。”
高旭东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拍拍楚家强的肩道:“我看了公司的情况,多给这五块返利,确实影响很大。这回涨上去,再降怕是不容易。我听员工说,尤建林在拓展临千的市场,我已经找人去跟尤建林谈了,如果谈不成,你愿不愿意帮忙?”
楚家强怔了怔,明白过来道:“你这还是想拐着弯让我回去啊?尤建林?你知不知道尤建林是谁?你当张老头是傻子?还是俺是傻子?还是以为尤建林是傻子?”
高旭东道:“我觉得你行。”
“我行啥?喝酒行?”楚家强哈哈笑道。
“你专业,也真诚。”
楚家强瞅瞅高旭东,这人说话真不招人待见,总是笃定又信心十足的神气,真不知朱羽看上他啥。遂说道:“你要还是觉得张老头是经你的手把俺们赶出去的,心里有愧,就买点兔子,帮衬下俺们的生意。小羽说得对,报仇不一定非得回去,在外头照样能争口气。”
高旭东道:“我是觉得公司需要你。实话说,公司如果找不到新销路,现下又增加这么多返利,能不能撑到明年底都难说。你要搞不定尤建林,那没人搞得定了。”他看楚家强表情松动,知道还是挂念公司,继续道,“要是能帮忙,你随时告诉我。”
楚家强正待说话,突然见朱羽推门进来。楚家强的嘴张了张,扭头说道:“我兔场都起来了,回去找气受?当初说了,想让我回,就让张栋伟过来给我磕头。让我自己回?没门!”